“你啊你,这两位都是好人,大好人!是咱的大恩人。你怎么这么小心眼,谁跟你计较——哪能呢!哪能呢。”眼见他絮絮叨叨没完,老婆婆搀起他边数落边推出了门,转身赔着笑对长莲说,“他就是个赤脚大夫,你千万别怨他,兴许他看不出个所以然,但皇城里的大夫们肯定有办法!”
“看样子来不及了……”老人不顾妻子的眼色,拿话填了她。
长莲握着手中的布袋,身体软在床边,呆然地说:“那……怎么办呢……”
最后长莲听取了老人家的意见,借了他家的板车和棉絮,拖着昏迷的安源去了沅尘山。
传说村外的山上有位神仙,医术是天宫中的仙术,他能化死为生,叫哑巴说话,废肢再活。
有许许多多来自全国各地的人慕名上山,只是少有人回来道明山上情况,于是又有一说,那常年白雾笼罩的山中是个迷局阵,进去的人出不来,他们迷在里面的道上,怎么绕也绕不出来——可能是神仙不想见到他们,下局惑人。
所以到后来,没有重病的人不敢妄自上山,但这传说却从未被人们忘记,这事情是真是假,也没人能下定夺。
“能救得这位恩公的人,恐怕只有这位神仙了,”老人说完这个传说,神色犹豫地对长莲说,“但——这是不得已中的不得已,没有选择中的选择——”
“我要去。”长莲完全不作多想地打断他。
老人深受传说影响,不愿进山,所以长莲告别他后,自己或拉或推地将睡着安源的板车硬生生带上了山。
【五】
沅尘山外虽云雾缭绕,但山内风景优美,视野清晰,四处都是生机盎然、绿意勃发的自然美景。
长莲来到山脚时,还是夜色方褪,现在虽然不知时辰,但看天空晴朗,应该已经过了清晨。
他知道时间不能多耽,一路不曾停下脚步,此时稍作歇息,是因为摆在他眼前的是一条抬眼望去不知阶数的长长、长长的向山上延伸的青石台阶。
初入眼帘时,他心中一颤但又惊喜:竟然在深山中有这样的石阶直朝山顶,那么传说很有可能是真的!山上或许真有医术高明的神人。
“好。”他喘够了气,将安源小心地背在背上,抖擞起精神,踏上了第一阶。
【六】
“呼、呼、呼……”现在,长莲每踏出一步,呼吸就更重一分。
已经不知道上了多少级台阶,又还要上多少级,他不清楚了,脑中空白,心脏沉重的鼓动声充斥了耳内,一拳拳结实地砸在自己的整个大脑中。
怎么回事?为什么走不到尽头?分明——
分明抬起眼,可以蒙眬看见山顶上的炊烟,分明只要再几步再几步就能触及的距离——
起初这样的疑问塞满了长莲的脑袋,但现在他只剩下力气迈出麻木的每一步。
腿……没有知觉了。
他的身体剧烈地晃了晃,使得背上的安源短暂地恢复了意识。
安源不再泛出蓝色光亮的眼珠子里倒映着混浊的周边景色,随着身体起伏,他知道自己被人负在背上,沿着汗水密布的脖颈,他看见长莲涨红的耳根,张了张嘴,只轻浅艰难地吐出一个字:“……莲。”
“安源?”长莲听到耳边声音,也不回头,只是喜极而泣,“你醒了?”等不及回复又说,“别出声!保留体力。我正要带你去见个神医,马上就能让你生龙活虎的!放心吧。”说完,他只觉得身体里重新又注入了力气,脚底再次感受到踏上地面的切实感。
“你……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别说话了!”
“你无事就好……”浅浅地浮在空气中的声音,“去找……琛轩。去。”
“行了,你别说话了,我们马上就要到了。”见他这样虚弱,长莲着起急来,想要耸耸肩膀把他背得更结实些,却因过度劳累,眼前一花,脚下踏了个空,导致两人闷重地接连摔落好些台阶。
“安源!安源!”顾不上身上疼痛,眼前还在呈现满目雪花时,长莲已经双手在地上乱摸乱找,碰到安源身体时,疯了般扑上去叫他,“安源?摔坏你没有?摔着你没有?”
身体吃痛的安源艰难地将眉头展开,睁眼强笑,他道:“我……只求……你平安。别再顾及我……去找琛轩。”
“不行!我不能放着你不管。”长莲全不在意自己手肘和膝盖擦破了,鲜血直涌,动作生硬地抓起安源的手要再背他,“我怎么能——我怎么能……”
“何必。你……我……本不相识……”安源断了话语,重又合上眼。
长莲再次崩溃,却已经哭不出来,他抓着他的胸口衣襟胡言乱语道:“安源!什么叫本不相识?那你又为什么要护着我?昨天晚上为什么要救我?我本来——本来是不拿你当回事的好吗?都是你!”
你害我欠你人情!害我不能丢下你一走了之——
我不信什么神仙上帝,我只是无路可走,我只是不得已,我只是想尽力——
安源,不是我不救你,我已经做了全部的事,尽了全部的力,你都看见了,我不欠你的——
“你不怪我吧?你……”长莲瞪着血红双眼看着已经没有声息的安源,终于还是“哇!”地咆哮出声,“我怎么能——”
神仙!上帝!耶稣大爷!玉帝观音!谁都好!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他伏在他身上,只是不住喃喃,“求求你们。”
“再这么哭下去,就真的给你哭死了。”
声线悠长的声音清晰地传来,让长莲的脑子里短路了一瞬,回过神后警觉地直起脖子喝道:“谁?”
循声望去,眼前的无尽石阶竟然消失不见,只有透蓝天空下的一座小小木屋——一片山顶风光!说话的人是个穿着麻布服饰的胖老太太,她蜷成个团坐在块打磨得光滑的石板上,正侧着身子打着小扇子熬煮架在火堆上的一个小瓦罐中的汤水,想必长莲之前见到的一柱炊烟就是来源于此。
胖老太太头也不回道:“有那工夫哭,不如赶紧把你伙伴抱到屋子里去。”
此景、此人的突兀现身,这份神秘的感觉让长莲心中又燃希望,擦了眼泪,也不多问,慌忙把安源背进旁边的木屋,动作轻柔地让他躺在还算整洁舒适的木床上。
匆匆扫一眼屋内,除了床外只有一张依墙而立、凌乱地摆放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工具的长条方桌,和一座顶挨着梁的木制大柜,上面密布着至少百来个抽屉,浓郁的药材气味从中发散到整个空间,仅有的一扇窗子大大敞开着也不能将这气味挥散多少。
虽然看起来缺少了许多生活必须品,但这里一尘不染,光线通透,人在其中很容易放松身心。
不待长莲出门追问下个动作,胖老太太已经端着碗颜色乌黑的水进来,边“呼哧呼哧”吹着边说,“来,先让他把这个喝了。诶?”抬眼间,她神色惊讶地看着长莲,“哎哟,你……”
“谢谢!”长莲也不细看,赶忙抢过碗来着急地喂给安源,直到最后一滴挂在嘴边的药汁也被他用手指抹进他的嘴里,等了一会儿,长莲焦躁地转过脸问:“他怎么不醒过来?”
这时,他才算正眼对上她的脸,这并非一张寻常老妇人的脸,绝对叫人过目难忘!这位约莫六七十岁的老太太,左半边的脸相对右半边正常的老人面容要无故垮下二三厘米,使得她左右脸看起来像没有对齐的拼图,与垮下相反的是左脸的五官竟然向上牵起成扬眉笑脸的表情,这样的容貌完全可以用“哭笑不得”来形容,实在又丑陋又滑稽。
长莲一时看得呆住,察觉到自己的无礼,他赶紧垂下眼,若无其事地重复问道:“那是什么药?安源他什么时候可以醒来?”
“反正是好东西,但只是暂时给他续一口气,接下来再慢慢看情况诊治,倒是你,”老太全不在意长莲的态度,只是双眼炯炯地瞪着他,一副很感兴趣的口吻说,“你真有意思。”
“嗯?”
“这是——”老太注意到长莲手腕上的镯子时,双眼精光闪现,一把抓过来兴奋地叫,“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说得通,说得通。”
长莲被这怪老太太的一惊一乍弄得心中发毛,慌忙抽出自己的手来,只见手腕上竟然留下了几道鲜红指印。
不顾长莲的惊愕,老太指着他自问自答:“你是长莲?你就是女神长莲!”
“是,我是长莲,你怎么知道?”长莲边揉着手腕边反驳,“但我不是什么女神,我是男的。”
“男的?嘻嘻,”老太那张脸一笑,在丑陋、滑稽中又新添几分恐怖,她笃定地说,“你现在,既不是男,也不是女。”
“你说什——”敢情您这是说我是人妖呢?长莲正要发火,只见老太以肉眼无法分辨的速度抬起双手甩了几个手势动作后,咬破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鲜血流淌间,她已在他的额头上胡乱划了几道,只半秒,长莲双眼中就像被太阳直射般光芒满布。
【七】
清风拂过。
随风而至的是——
好香……槐花吗?
安源虚弱地睁开眼,眼底白蒙蒙的浅雾过后,犹在梦中般淡淡地能够看到些许虚幻的颜色,他知道自己身体负伤,像这样睡睡醒醒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
这期间,他能闻到各式药材、香料和花草的气味,还能听到时而顺着风荡、时而近在耳边的清脆的铃铛声,还有少女和老妇的对话声——
“喂!老妖婆,我每天上山下山爬这儿爬那儿地给你采药,怎么他还是没醒啊?”
——满腹怨言的少女声音,夹杂着铃声,似清风,如山泉。简简单单说句话却好像顽皮的小妖为了蛊惑人心捏着嗓子唱的奇妙歌曲,很甜,很凉。
“要不是我这双回春妙手,他本来已经在黄泉河边转三圈了!别废话了,快去山上采药!”
随着老妇人嘎嘎作响犹如风中枯枝的声音,一个大约是竹子编织的篮筐之类的东西被扔在地上。
“又是那种长得像蜈蚣的东西?上次我在那附近看到熊了!”
“所以不是给你驱熊铃了吗?熊也挑食的,就你这小身板还不够它塞牙缝。快去吧!嘻嘻,”故意扬起声调的粗哑笑声,“让我来给安源擦擦身子。”
“喂!”
“叫你擦得白白净净后一看,还真是个不得了的美男子哪。”
“你别碰他啊,老妖婆!等安源醒来发现自己的贞操赔给你,他还不杀了我。”
“怎的你就能碰?”
“我是男的啊。”
“你最好照着镜子来发个誓。”
“我变成现在这样子还不是因为你施的妖法!”少女着急的声音,“你、你、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我变回去——”
“这个我可说不好……”脚步挪动声。
“你干嘛!都说了不准你碰他了,安源他——咦?”
叮叮当当的铃铛渐近声,还有丝丝缕缕、似有似无的不知是什么花的清香。
安源艰难地转动眼珠,可以在雪花中看见模糊的身影靠过来,先入眼帘的是延绵长坠的黑色长发,视线沿着这柔滑瀑布而上,是肤色胜雪的脖颈,嫩粉如桃的嘴唇,漆黑的眸子里盛满这世间星光。
她紧张地看着他,语气里全是关切,“安源?你好些了吗?能说话吗?如果还是不舒服,就再多睡一会儿吧。”
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意识如在雾中的安源张了张嘴,想问“你是谁?”却没能说出来,又重新回到黑暗的浅梦中,但耳边的声音却穿透了层层梦境而来——
“我会陪着你的。”
【八】
烈日当空,琛轩不耐烦地挥剑刷刷削去眼前阻路的杂草植物,他回望身后,果然带上山的四个士兵又不见了踪影,已经记不清楚这是七天来第几次上山,每次带上来陪同搜寻的人总是于半路走失。
莫非传说是真?经过这些天的亲身经历,他也不得不信服了。
东秦举兵突袭那夜,当琛轩得知敌军计谋时,便第一时间单枪匹马赶回了营地,猛然间见尸首遍布,他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搜索几番不见安源亦不见长莲,他才算回了半个魂魄。那之后,在大胜归来的东秦协助下,一路排查到帮助了长莲他们的那对老夫妻。听他们说了当夜情况与安源的伤势,又说了当地沅尘山的传说——
“安源……”琛轩面色沉重地扶着额头,垂眼望着眼前茫茫野草发呆,如果传说是真,那安源他们岂不是……迷失在这座山中?安源他……伤势那么重……
不能再细想,他摇摇头,重重叹声“啧!”后准备下山,再去东秦营内多借些人来搜山,随着时间流逝不能再耽误了,无论会损失多少人力物资都无所谓,一定要找到安源!
正要折返,却听到一串串铃声在山间飘荡。
是这山上的人?自上山以来还从未见过人影。琛轩心中纳闷又惊喜,静下心细细分辨声音方向,循着铃声绕过一棵棵百年老树寻去,却始终不见人影,他又开始焦躁,在密林中失了方向,左右张望,却始终隐隐听得清脆铃声就在附近。
“琛轩!”——
正此时,熟悉的声音夹杂着叮叮当当的铃声从头顶上方投下来,十分兴奋地叫着琛轩的名字道:“你怎么找来的?”
琛轩仰起脸,正午的光照透过分布不均的树木枝叶会聚成不能直视的巨大光芒,猝不及防的他赶紧抬起胳膊遮挡,眯起眼却只见背光的模糊身影是个身形纤细的少女体格,晃荡着一双腿坐在高高老树的粗壮树干上,一头长发如整张黑色绸缎般纷乱垂落,没在光晕中的脸只能瞧见勾着笑意的粉色嘴角和白得几近透明的皮肤。
是人还是林中的妖精?
琛轩极力想看清楚,于是侧过脸避了会儿光再重新抬起眼,终于光照渐弱,才让他的视野逐渐清晰。
皱了眉,他迟疑地问:“长莲?”
第五章洗月
【一】
这一日,长莲如往常般按照老太的吩咐去山中采摘入药所需的怪奇花草,因为反复上树下树已经练就利落动作的他刚爬上棵千年龄的老树,就于高处俯瞰时瞧见了熟悉的身影,高而清瘦,招摇的金色服饰,焦躁却轻柔的动作——
“琛轩?”他并不确定是否是他,但已下意识地急急叫出声来。
那人仰起脸,俊美容颜、高傲神色,果然是琛轩。
只是他却怔住了,像看着陌生人似的疑惑表情,想着自己坐在高处,可能他看不清楚,长莲边叫着“我啊,我”,边像只猴子般身手灵活地接连跳了几跳,轻盈地落了地,再笑着望他道:“看清楚了吗?”
琛轩回过神,奇怪眼前的长莲分明还是原来那副熟悉的干瘪小瘦孩子模样,怎么刚才被太阳晃了晃眼,自己就能把她看成另一个全不相似的人呢?
他慢吞吞说:“你……头发长了。”
“咦?啊,是啊。”长莲摸摸自己的后脑勺,“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几天长得特别快。”的确,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还是一头清爽的短发,现在的长度却已经覆盖了脖子。
虽然只是头发长长了一点点,为什么看起来却有点不一样……
琛轩端详着长莲想,如果头发再长一些,也许自己就再难对她说出“不男不女”这样的话来了。
“你发什么呆呢?”长莲抬手在他眼前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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