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 第9期 … 互联网络
易丹
1984年,作家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在一部科学幻想小说中,发明了一个词汇:Cy…berspace。他是看到许多儿童和年轻人在电子游戏室入迷地玩电子游戏后,想到这个词汇的。这个诃汇要翻译成汉语很难,只能大致译成“受计算机控制的空间”或者“电脑空间”。这个词现在成了涉及交互网络的最常用词汇之一。
网络游戏与一般游戏不同之处在于,你有真正的活人作对手。把平常单独玩的游戏无限放大,从一个城市放大到一个国家或者整个地球,就是今天的交互网络世界里的游戏了。我在前面曾经谈到过,一家啤酒公司在网络上设立了一个广告地址,诱使购买它的饮料(Zima)的顾客到那里去玩游戏。我第一次网络游戏经历就是从这个地址开始的。
在上输入Zima的地址,就来到这个据说充满了趣味的地方。在这个虚拟的游乐园里,到处都是Zima的广告牌。广告中间有一个游戏菜单,我从中选取一项:寻找午餐肉。“午餐肉”(Spam)在交互网络文化中同时还有另一层意思。Spam原是一种类似于午餐肉的罐头食品,起源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是军队士兵们的食物,后来成了“腻味的”、“单调的”同义词。
打开“寻找午餐肉”,屏幕上出现一只午餐肉罐头。罐头下面是游戏说明,要求玩的人在这只罐头的照片里找出午餐肉来:“这看起来简单,事实上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样简单。许多人自以为能找到,却始终没有发现午餐肉在哪里。”我将光标移到那只罐头上,点了一下。罐头消失了,一行字出现在屏幕:
恭喜你!你找到了午餐肉!迄今为止只有617150人找到了午餐肉,还有许多人找不到!
游戏结束。这完全是一个骗人的把戏,虽然有些幽默,但还是太小儿科了。
在Zima那里上当受骗之后,我进入明尼苏达大学的Gopher,选择了“玩乐与游戏”。接下来的菜单是:
书店
幻想角色扮演游戏
MUD:
我先试“幻想角色扮演游戏”,不知怎么就是无法进入,于是我转而去看MUD_s。在美国的大学里,交互网络上最流行的游戏之一就是MUD_s。有一次,我看到一个电视专题节目,讲“交互网络沉溺综合症”时,举的例子就是MUD_S这个游戏。电视节目采访一对患这种“疾病”的年轻人,据女的说,他们两人在周末时,每天玩这种游戏达到二十个小时左右。他们坐在电脑屏幕前一动不动,吃干粮,喝冷水。他们相互之间几乎连话都不说,要知道他们可是一对恋人。
采访者:你这样玩,是不是觉得有些浪费时间?
女的笑了:不会,我们如不玩这个游戏,还是会玩其它的游戏,或者去喝啤酒了。
采访者:你们两人这样玩法,会不会损害你们之间的关系?
女:不会。不过,我得承认,我们两个之间说话很少。有时,我要想告诉他一件事情,我都忘记了他就在背后,忘记了我可以转头跟他说话。我会在电脑里用暗语跟他说这件事,他也会通过暗语回答。
在此期间,她的男朋友一直在电视镜头背景里,只管盯着他面前的屏幕,好像他身后的世界和事情根本就不存在。
MUD_s是只能在交互网络上玩的“交互性”游戏。MUD_s是英语Multi—User Dungeon的缩写,是“多用户塔楼”或者“多用户城堡”的意思。
MUD_s又分为许多种。
有的MUD_s没那么复杂,叫做TinyMUD_s,由各地不同的参与者共同修建一个建筑,并在建筑中进行装修,摆设物品。然后,参与者可以创造自己的角色,同这个建筑的某一房间里的其他参与者的角色进行交流。
还有的MUD_s就没那么友善,这些游戏叫做LPMUD_s。它们的参与者或者加入到一个未来世界的冒险行动之中,或者在一场厮杀中斗个你死我活。在这样的战斗性游戏中,你赢得越多,你的级别就越高,最高一级的人成为“神”,比“神”低一级的叫“精灵”。只要当上了“精灵”,别的游戏参与者就得对你表示尊重;同时,你也就得承担辅导新参加者的责任。有的MUD_s需要进行严格的登记,才能加入;有的不需要登记也可以参加。如果不想参加,或者说一开始弄不懂是怎么回事,则可以当“客人”,只观看别人游戏,当一个观察员。
我决定就当一回观察员,先看别人是怎么玩的。说明文字指出,当观察员也得有具体的游戏“行政管理人员”同意。
进入了MUD_s的菜单后,我发现一共有600个游戏存在。
我随便选了一个“五点以后”,提出申请,表示愿意以客人身份进入。等了将近二十分钟,才出现了一段欢迎我的文字。同时,我被要求使用一个名字:“客人杰克”。然后,游戏的管理人问我愿意到哪里访问:“姑娘的房间”还是“酒吧”?
我选择了“姑娘的房间”。
从一道侧门可以进入这个房间,房间里有三个人正在聊天。
以下是我观察到的“五点以后”的一段聊天游戏,我相信这三个人都是用的化名。
J:房里的声音怎么有些刺耳?
R:什么声音。?
J:好像是音乐。
G:你要我把它关小一点吗?
J:是的,要不我们的谈话声都听不见了。
G:好的。你们在谈什么?
R:谈J的衣服。
G:J的衣服怎么了?
R:她的上衣特别性感,领口开得特低。
J:而且是短袖的,黑色,紧身。
G:为什么要谈这件衣服?
J:我们要去参加一个晚会。
R:愿意同我们一起去吗?肯定刺激好玩。
G:唔……我得想一下。
J:来吧,你的朋友说不定也在那里。
G:谁?
R:就是上次在Lava酒店的咖啡厅里见到的那一个。
G:哦。
J:你还在同他交往吗?他很不错,挺有意思的。我想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可以让他也来。
G:让我想想……
这种闲聊是美国大学女生宿舍里最常见的场景,只不过它发生在电脑空间里,而且它是假的。这个场景完全是幻想的产物,是参加“五点以后”的游戏的三个人在各自的电脑上通过交互网络创造出来的东西。这三个人也许来自不同的地方,也许曾经在一起玩过这个游戏,也许根本就不认识,只是偶然地在这个游戏里碰到了一块儿。她们发现了一个共同感兴趣的题目,于是就加入进来,然后一起玩下去。这样的MUD_s游戏可以连续不断地玩,一天不够,第二天还可以接着玩。原先的伙伴离开了,又有新人加入,新的人物可能带来新的情节,最终结果谁也无法预料。据说许多游戏从1994年就开始了,到现在还继续衍生。有的游戏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数据库,只有通过工作站一级的机器才能玩。
简妮的家是一栋巨大的殖民时代风格的房子。我和麦克、卡塞琳一起,到这里来度周末。在晚餐桌上,简妮的女儿海伦也在座。
海伦是耶鲁大学的二年级学生,她的专业是建筑设计。
我问海伦在学校玩不玩交互网络游戏。
她说当然玩。
我犹豫了一下之后,又问:“你能不能玩给我看一下?”
她说她现在不想玩,但是她的男朋友东尼呆会儿要来这里,他可以玩一次,让我见识一下。东尼在耶鲁大学学的是商业管理,现在准备到波士顿大学读研究生。他的理想是以后当一名体育代理人,据说这个行业非常赚钱。
东尼属于那种看起来就和电脑有缘分的人。我们一起来到地下室里,这里除了洗衣机、烘干机和热水炉等杂件外,还有一张乒乓球桌,外加一台电脑。
电脑是东尼的,他在大学三个暑假里打工挣的钱,几乎全部都花在了这台电脑和交互网络上。东尼在电脑上噼哩啪啦地敲打,屏幕上的字母飞速翻动。过了一会儿,他回头说已经进入了一个游戏,这个游戏叫“无限”。他指着屏幕上的四个名字说,现在有四个人正在玩。这四个人是:疤脸、汤姆、影子骑士、教授。
东尼在键盘上又敲了几下,屏幕上出现了一排字:
教授在楼下的那间实验室里找你。
东尼马上键入“访问教授”,然后他“下了楼”。
屏幕上出现一段描写“实验室”的文字,说这里放满了各式各样的机器、试管、玻璃瓶,说这里的冰箱里装有剧毒性的药物,以及“教授”正在进行的生物工程方面的试验半成品。
“任何来访者都必须小心,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东尼键入“敲门”。
结果“教授”要求东尼说出密码,如果东尼说不出密码,“教授”不仅不开门,门锁上的一个机关还会伤害东尼。
东尼又键入了密码,门开了。
东尼键入“看教授”,意思是说我们要看一下“教授”是什么样子。
出现在屏幕上的是一段有关“教授”的描写:
……教授有五英尺三英寸高,爱因斯坦式的灰白头发。他的眼睛光亮异常,脸上的皮肤像初生的婴儿。他穿一套灰色的套装,手脚灵活。他的耳朵上有一个金属箔片,像一个小碟形天线。他的眼睛没有表情,嘴唇细薄……
我在一边对东尼说:“这‘教授’好像是个矮子?”
东尼说:“他是半人半机器。”
我说:“怎么会?”
东尼说:“在他的生命结束的时候,将他的大脑移植到了一个机器人身上。”
我问:“谁给他做的手术?”
东尼说:“他自己。”
我问:“怎么可能?”
东尼答:“在这里,什么都是可能的。”
我拍拍脑袋:“我懂了。”
东尼又键入:“看冰箱。”
“教授”急了,先是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冰箱。东尼让他离开,“教授”摇头。东尼用手把“教授”拉开,正准备开冰箱的门。“教授”突然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暗器来,打在了东尼的头上。
东尼从实验室里逃了出来。
我问:“怎么了?”
东尼说:“我不知道,他又发明了一种新的武器。我打不过他。”
我问:“你有什么武器?”
东尼说:“一种以激光为介质的武器。”
我问:“他的武器呢?”
东尼说:“我不知道,但他比我快。”
东尼又上了楼,来到一个叫“蝙蝠洞”的房间,这是“疤脸”的房间。东尼进去后,先同“疤脸”打了招呼,然后像先前一样键入“看‘疤脸’”。下面是“疤脸”的形象:
……她的身体苗条,眼睛像黑色的宝石,屁股浑圆,大腿修长。她穿一条黑色短裙,光着脚,脚趾上涂着黑色的指甲油……
屏幕上“疤脸”打出一段文字,大意是说她想看看东尼是什么样子。
东尼描述了一下自己(当然用的也是化名),说自己是一个有饱满肌肉的黑人,雪白的牙齿,耳朵上吊着银色耳饰,脚下穿着一双荧白色跑鞋,云云。
“疤脸”表示她喜欢东尼的腿,并在屏幕上打出“轻轻地抚摸你结实而迷人的大腿”。
东尼键入:“再见。”
“疤脸”不高兴了:“为什么匆匆忙忙的?”
东尼键入:“我还要带我的朋友看其它地方。”
“疤脸”十分好奇:“什么朋友?”
东尼退出门,将门关上,然后又上了另一层楼。在那里,他和“影子骑士”也进行了一番交谈。在他们交谈的过程里,“疤脸”又不断地插进来,想和东尼套近乎拉关系。东尼最后不得不宣布他已经有些疲倦了,他向所有的人说了再见,然后从MUD_s里退了出来。
在几乎每一种电脑游戏里,玩游戏的人都要扮演一定的角色。
在网络游戏里,角色并不是预先由某个游戏设计者规定好了一成不变,而是在游戏过程中不断变化,或者说不断成长。在每一个角色的前面,都隐藏着无限的可能性,因为在每一个角色的后面,都是一个活生生的游戏者在操纵。正如我察看的一个MUD_s的FAQ中所宣布的那样,每一个进入游戏的人,都应该想到在电脑连接线的另外一头,在另外一台电脑的屏幕面前,也有一个真正的人坐在那里。
也许我可以说,像MUD_s这样的多人参与的网络游戏就应该被叫做一种新的戏剧形式,或者说一种新的“超级”戏剧?在这种戏剧里,每一个参与者都是剧作者,因为每一个参与者既可以创造自己的角色,又可以创造这些角色活动的场景,还可以即兴创造情节。同时,这些剧作家们又都是演员。他们坐在自己的电脑屏幕前,用手指而不是眼睛或者面部肌肉来表达自己的情绪,用字符而不是用声调的高低来强调或掩盖自己的想法,用拼写而不是用手势来打别人耳光。
在交互网络中,人与人之间相互交流既直接又间接。
直接是因为交互网络提供了诸如IRC这样的“聊天”交谈渠道,人们可以通过网络进行同时性的谈话,几乎像打电话聊天一样。间接则是因为有的谈话都是通过屏幕上的字母和语句来完成的,一起聊天的人不会同谈话的对方发生任何物理意义上的联系:你不会听到对方说话的声音和语气,对方也不会看到你的表情。
那里面的比特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梦,只不过这个梦同你在睡觉时做的梦不同:这个梦是你在清醒的状态下自己创造出来的。还有一点:这是一种多人共同做的白日梦,是多人共谋的白日梦。也许我们可以把它叫做Cyberdream,就像威廉·吉布森所说的Cyberspace一样?
如果说突破一切疆界,抛弃一切限制,是人生最困难的事情的话,那么在交互网络里也许就显得十分简单:从男人变成女人,或者从女人变成男人,甚至从男人或女人变成双性人,就像脱掉一件衣服或穿上一件衣服那样容易。
唯一的问题是:这样做的意义有多大?
这实际上涉及到人类存在的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如果突破一切界限,获取绝对自由是我们的生存目的的话,这种自由的意义到底有多大?如果“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是我们生活的最高境界的话,那么这个限度到底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