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乔不肯接剑,面露迟疑:“可他也没伤我……这最多算犯罪未遂……”
“他的同伙杀了你师兄师姐!”阮似穹伏下身,在她耳边低语,“莫非你忘记包全才了?”
轻轻一句,引得清乔心中大恸,牙一咬便将剑接了过去。
抬起头,所有师兄师姐都在盯着她,目光殷殷。
往事如流水般从她眼前滑过,法拉利,土豆小王,三层肚皮,糖包子……
然后是更远的以前,钢筋水泥的世界。
冤有头,债有主。
可是冤冤相报,又何时能了?
哐当一声,长剑从她手里滑落。
“……我下不了手。”她颓然蹲下身,“他没有杀包师兄,他没有杀人!我为什么要杀他?”
“小师妹,他刚刚想杀你!”三师姐急惶的声音插进来。
“他是南宫无恨的手下!要是他活着,将来一定会杀你!师妹千万不可心软!”又有师兄嚷嚷。
“是啊!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神龙阁的人!为包师兄报仇!”
“杀了他!杀了他!”
……
铺天盖地而来的,都是同样的声音。
黑大汉早已吓的晕了过去,裤裆下一团水渍。
“……可是我下不了手。”
清乔捂住双耳摇头,眼中渐渐有雾气迷茫:“对不起,我下不了手,我真下不了手……”
她跌跌撞撞朝外跑去,失魂落魄,抛开身后一片失望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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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深夜,小巷尾,云翳遮月,四野暗。
一片寥落的寂谧里,秋虫轻叫,伴着少女低低的嘤咛。
墙头静静守候着一株白玉兰,淡远清雅,香味绮丽。
“好了,别哭了,都快哭成小白兔了。”阮似穹终于出声,神色一如既往的温和。
“大家……是不是都对我绝望了?”清乔抬头,边抹泪边抽噎,“大叔,我是不是不配做西陵弟子?不配做一个江湖儿女?”
“确实不配。”阮似穹莞尔,眼中几分揶揄,“没有武功,胆子也小,实在不够决断。”
“可是!我的家乡是一个法治社会,不允许私自行刑……”她显得颇有些委屈,“如果人人都有随便杀人的权利,普通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人人都可杀人,这就是江湖。”阮似穹摸摸她的头发,语重心长,“快意恩仇,强者为王,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所以才有那么多人想变强,想称霸武林。你要学着习惯这一切。”
“好可怕……我不习惯,我不想习惯!”清乔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大叔,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你帮我,我一定要回家……”
阮似穹知道她是吓坏了,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抚起来:“好,好,大叔一定帮你。”
得到了承诺,清乔心满意足合上沉重的眼皮。
其实她心里是有很多疑问的。
比如南宫无恨的那声“主公”,又比如申尤的那声“满门抄斩”。
——神龙阁,药王谷,刀削面脸,段玉。
千丝万缕间,她总觉得,事情的真相远远不似她看到的这样简单。
然而她太累了。
阮似穹的怀抱安全而温暖,她终于沉沉睡去。
她并不知道,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此刻正燃着一场熊熊大火。
浑水庄的神龙阁别院,过了这夜就要化为灰烬,再也寻不着踪迹。
菜掌门
雨后的西陵山,万物静栖,湖水澄澈。轻风吹开漫山草木垂眉的惆怅,粒粒碎石包裹着黄金般的阳光。落叶如羽,流水轻盈,秋日悄然而至了。
在这美好而静谧的山谷里,忽然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歌声:
“绝招!好武功!问世间多少个能上高峰?
成功!威风!男儿有多少真的是英雄?
谁~是~大~~英雄?!”
伴随着传世名曲,有个身背箩筐的少女从山坡上摇摇晃晃走下来。
身姿翩跹,大眼忽闪,步履轻快虎虎生风。
“嘿!”
“哈!”
“喝!”
山路崎岖,需要时不时左蹦右跳避开泥泞坑洼处。几番来回,少女脸颊红如桃花,汗珠大颗滑落。然而她并不觉得累,恰恰相反,她一直面带微笑,因为在她肩膀上,在那个大箩筐里,装着让全西陵,甚至全江湖都夜不能寐的宝物!
“小师妹,又去打猪草吗?”
途经离三堂大门,门口有年纪稍长者笑问她。
“是呀!”少女仰起粉扑扑的小脸,神采飞扬,“鲁师兄,我已经打满四十一次了!这是第四十二次!”
“加油,小师妹!”鲁花花朝她肩膀上捶了一拳,眼中不无羡慕,“我们都支持你,记住,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嗯!我一定全力以赴!”少女一脸神圣,脸庞放光,“我定会不辱师命,打完这一百零一筐猪草,得到面见掌门的机会!”
“……啊,又来了!”
王天山望着院子里乐呵呵晒草的娇小身影,不由得面露悲愤,仰天长啸。
“阮似穹!你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他转回身望向身后男子,神色懊恼,“这小丫头自从回山后每天都去灵药谷里打猪草,雷打不动,从不间断!”
“……不好么?”阮似穹侧过脸,微笑,一袭轻薄蓝衣,透出浑然天成的灵秀,“这说明你堂下弟子有恒心,有耐心。孺子可教,王堂主,可喜可贺啊。”
王天山剜他一眼,没再说话,心里却痛的揪成了一个小球球——那灵药谷里偷偷种了多少他用来敷脸美白的秀容草啊!可恨甘小乔这个不识货的,已经砍掉快一半了!
——你们就是上天派来灭我的!他这样想着,越发不甘心,又偷偷瞪阮似穹一眼。
阮似穹眼望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的脸颊发白,白的几乎透明,眉宇阴霾,一如雨前沉郁的天空。这样萧瑟的沉寂,似一张浸透了墨的纸,微微一动就要滴下水来。
那一瞬间,王天山忽然想起甘小乔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哎呀,我的悲伤逆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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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灵药谷。
打完第四十三筐猪草,顾清乔一屁股坐在石头上,打算好好歇口气。
忽然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四下打量,睹见山坡边的大树下有一个不明物体在挪动。
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左右平移打满了补丁的屁股,再看身形,似乎是个孩童。
仔细一瞧,只见那孩童伸出一只小手,正努力拔着地上五颜六色的蘑菇。
“吃不得!”出于敬老爱幼的条件反射,她捡起一颗碎石头砸去,三步并作两步飞快跑到树下。
“这是有毒的,吃不得!”将蘑菇夺下,她迅速朝山下一抛,有多远扔多远,“小朋友,越是好看的东西,越要警惕!”
“咦?你又没吃,怎知这蘑菇有毒?”
对面人抬起头来,露出斗笠下浑浊的双目。
清乔顿时身子一颤——别看眼前这人身形只有孩童大小,虽长着一张八旬老翁脸!配合着历经沧桑的破锣声线,真是怎么看怎么别扭。
“看什么看?!没见过矮子吗?”
老头被她盯的不耐烦了,一个鹞子翻身跳起来:“矮怎么了?矮也有错吗?”
“喝!”老头做出一个标准的黑虎掏心。
“哈!”老头摆出一个经典的虎鹤双形。
“矮子也可以健康快乐!”只听哗的一声,老头以一个干净利落的大鹏展翅完美收尾。
“……精彩!精彩!十分精彩!”
“嘎吱”一声将脱落的下巴拨回去,清乔啪啪啪使劲拍起手掌:“老爷爷,怪不得别人说,凡是浓缩的都是精品!我今天可算见识了!”
“哼!”老头被她夸的很高兴,一甩头,满脸的褶子都飞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堂的啊?”他捋了捋稀疏得只剩下三根的胡子,神情倨傲。
“……我叫甘小乔,是离三堂的。”清乔纳闷他的态度,挣扎两秒,还是决定据实相告。
“哦——”老头的口气顿时充满鄙夷,仿佛所有的话都是从鼻子底哼出来,“原来你师傅就是那个没本事、没智慧、没才情、没美貌的四无老人王天山?”
“呃……”虽然清乔打心底里赞同这句话,却不便附和,只能选择沉默。
“对于这种师傅,你们怎么还能继续跟随呢?应该坚决鄙视之,蹂躏之,践踏之!”老头瞪她一眼,面露不满,“我说,你们怎么还不造反啊?”
“呃……其实、其实我们师傅也挺好的……”清乔一边擦汗,一边绞尽脑汁搜刮着王天山的好处,“他丰富了西陵的视觉效果,为江湖缔造了一批风花雪月的传奇……”
“长的好有什么用?一群绣花枕头!”老头冷笑一声,语带不屑,“你自己刚刚不也说了?越是好看的东西,越要警惕!”
“话也不能这么说,以偏概全……美人也有好的,比如阮似穹……”清乔嘟起嘴,小声反驳,“您不能搞外貌歧视……”
“哦?莫非你认识阮似穹?”老头眼中有精光闪过,“不对,我应该问,他是不是认识你?”
“认识,这猪草就是他让我打的。”清乔说到这里,不禁面露得意,“阮师叔说,等我打满一百零一筐,他就会带我入关面见掌门,学盖世神功!”
老头闻言面色大变,镇定自负通通消失,换上一脸的惊恐:“他他他他他说要带你入关见见见见掌门?”
“嗯。”清乔点点头,不明就里。
“哎呀!”老头从地上跳起,又拧着眉头踱了好几个来回,做苦大仇深沉思状。
“你!”他忽然停下步子,目光如炬看向清乔,“那个……什么什么乔?”
“甘小乔。”清乔善解人意接过话茬。
“嗯,甘小乔!”老头又捋了捋胡子,神情严厉,“我命令你,速速背我下山,落日前务必要赶到西陵离三堂去!”
“啊?”清乔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为什么要背你啊?”
“因为——”老头深呼吸一口气,颓然倒在地上,“你忍心让一个体弱多病的老人家走整整二个时辰的山路吗?”
“……喂!您不是挺健康快乐嘛?!”清乔忍不住吐槽,“还会虎鹤双形呢!”
“幻觉!这一切都是幻觉!你刚刚什么都没看到!”
老头噌的跳起来,唰唰跑到清乔的箩筐旁,捞出猪草,扑通一声跳了进去。
“好徒儿,快走快走!”他从箩筐里伸出一只手,拼命摇晃着,“太阳就要落山了!”
初秋的午后,踏着阳光走在山间小路上,聆听着小鸟的歌唱,这样的时光倒也算惬意。
只是……除开身后这个沉重且不安分的大箩筐。
“喂!”
当第四个带着口水的果核砸到脸上时,顾清乔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老头!你在干什么?”牙关紧咬省略一个“死”字,她停下脚步,指尖嵌近嫩肉里。
“哦呀?我在吃下午点心啊!”
干枯的小手从后面伸出来,捧着一个水汪汪的大鸭梨,还是被咬了一口的。
“你想吃吗?想吃你就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
清乔张嘴刚想回话,却见那鸭梨飞快缩了回去,身后响起唧唧咕咕的诡异笑声。
“可惜,就算你说了我也不能给你吃,因为只剩这一个啦!”
“你……”清乔只觉得脑门上黑线三条。
“我爱吃梨,吃梨好好!”小老头以光速啃完梨,呼啦将梨核一扔,又“呃”的长长打了一个嗝。
清乔暗自舒一口气,心想这下终于可以消停了。
“欧,接下来该吃板栗啦!”伴随着欢呼声,一个坚硬的黑壳从箩筐里飞出,在空中划出优美的曲线后,“biu”的一声降落在清乔的天灵盖上。
“你你你!”清乔身子发颤,拳头上青筋暴露,整个人都处在一种名为“崩溃”的精神建筑边缘。
“不用过于崇拜我哟!”老头的声音非常淡定,透着一种世外高人的平和超脱,“倘若你潜心修为专心练武,一百岁时也会有这样的好牙口。”
“……敢问老爷爷尊姓大名?”眼看太阳就要下山,清乔强忍愤怒,沉静开口。
“姓就免了,我的名是以数字开头的。”又一个板栗壳飞出来,砸在清乔肩上,“简直如雷贯耳啊!你肯定听过。”
“哦,原来是三寸丁先生,失敬失敬。”清乔不以为然瘪嘴。
“胡说!”箩筐猛烈抖动起来,有人在里面上蹿下跳,“明明要比三大那么一点点!你再猜!再猜!”
身后重量陡然加大,清乔实在扛不住,“嘭”的一声连人带筐摔倒在地上。
“莫非是五寸丁?!”她惨白着脸爬起,发现箩筐翻转,小老头正四仰八叉平躺在地上,一边抽搐一边哼哼。
“我、我、我叫四……四……”
“四丰掌门?!”清乔灵机一动扑上去,将老头迅速扶起来。
“咳咳,你、你还算识相……”小老头涨红着一张脸,拼命咳嗽,“快、快把我放回去……我、我要下山……”
清乔手忙脚乱将他拎进箩筐里,嘴里小声嘀咕:“真是掌门大师?怎么这样不经摔?”
“我内风湿,关节不好!”啪的一个爆栗子,老头的动作疾如闪电,“你见过一百岁胃口还这么好的老年人吗?得点儿关节炎有什么了不起,你有意见啊?”
“弟子不敢,弟子不敢。”得知眼前的小老头就是她要找的掌门,清乔哪里还有什么意见,赶紧乐呵呵蹲下来,乐呵呵背上箩筐,乐呵呵迈开步子,幸福的泪流满面。
“小丫头,你和阮似穹很熟吗?他怎么会答应带你去见我呢?”
歇息片刻,小老头又生龙活虎起来。
“……不是很熟,不过也有那么一点点,大概介于五分熟和七分熟之间……”清乔埋头赶路,谨慎作答。
“屁咧,你骗我!”老头哈哈大笑,“自己的徒弟我还不知道?如果他不是百分百信任你,怎么会要你来这灵药谷打猪草?我说,你们之间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哇哈哈!”
哇哈哈……哇哈哈……小老头邪恶的笑声响彻山谷。
“敢问掌门大师,此话从何而来?”清乔诧异竖起双耳,莫非这打猪草另有隐情?
“呃……呃……”老头知道自己说溜了嘴,禁不住双手捂口面露懊恼,“你问那么多干嘛?快走,快走!太阳就要落山了,晚一步我就扒你的皮!喝你的血!抽你的筋!”
——哼,这个只有三根毛的老怪物!
清乔一边腹诽,一边迈开步子悻悻朝山下走去。
远山霞雾,落日鲜红,这将是西陵派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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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离三堂,阮似穹清风伴月的笑容抢先映入眼帘。
“今天的份打完了?”他正坐在雕花窗旁饮茶,怡然自得,很是享受。
“没。”清乔晃晃脑袋,将箩筐从肩上脱下来,“猪草没打回,倒是打回一个老妖怪。”
“哎哟!”竹筐里伸出一条细腿,狠狠踹了她一脚。
“师傅,出来吧。”淡淡一声唤,阮似穹似乎对一切早有预料,清乔不由得瞪大双眼。
“……呜呜呜”箩筐里传来阵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