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为什么没有试图再想办法找我?”秦长歌斜睨着他,“因为按门规,没有需要派遣下山的弟子或观风使,便再也不得过问红尘事务?”
隋霁云不答默认。
秦长歌一扬头,放声大笑。
“千绝门长达百条的铁规,真是好东西啊,足足保护了我好几年,保护我到找上门来哪!”
“那是因为千绝担负的重任不同他人,这是帝王师门,稍有不慎,出现败类,将会祸延天下累及师门。”隋霁云负手道:“你不要以为师门草菅人命或对你不起,不要师门一心一意要杀你,你应当知道,师门做任何事,从来都只是为了千绝的存续和声名。”
“我知道,”秦长歌大步走开去,“我就是那个败类,我已经祸延天下,那又如何?我现在决定了,这个皇帝我做定了,你们拼死不想让千绝门中出一个皇帝,我就一定要做!”
她手一挥,跟上来的护卫精兵劲弩队火器队快步上前,将三层院子密密包围,秦长歌冷冷道:“给我留住他们,过来一个人,你们也别下山了。”
底下哄然应是,举箭的举箭抬剑的抬剑,围住了那三人。
轩辕吟若有所思神色不动,帝绝不住冷笑,隋霁云回望太微阁,神色郁郁。
秦长歌大笑道:“愿意杀人,就杀吧,看你们杀不杀得完!”
几步将他们扔在身后,直奔后院太微阁,昂首看着前方太微的匾额,大喝,“清玄上人,我来了!”
静默。
“告诉我,为什么!”
又一阵静默。
秦长歌双手抱胸,往门边一倚,冷冷道:“上人,不要逼我,我的大军就在门外,只要我下令,拼着死上个万把人,还是能把千绝门给烧了的,尊敬的上人,你不是体恤生灵么?你不是视千绝如生命么?你忍心这许多人命枉自牺牲?你忍心千绝百年基业被毁?”
“你来了。”
难辨男女,难辨老嫩的声音突然响起,近在耳侧,仿佛有人就在身后说话,秦长歌却连头也没回,只看着那黑底金字的匾额,淡淡道:“别废话。”
“当年,你师祖以紫薇术数推算,十年之内,千绝门墙必出帝星,并最终祸及师门。”那声音悠悠飘荡在整个千绝门上空,忽远忽近,如暮鼓晨钟,涤荡与人心间,“为了避免这等情形,你师祖特地选中了你。”
秦长歌一挑眉,亢声道:“皇后不是帝星!”
“当时不是,你下山前,你师祖还重新推算过,确实不是,”那声音里毫无情绪,“但是在你做了皇后之后,有一次你师祖心血来潮对你的命盘重新推演,突然发现星图有变,你命星将移向紫垣。”
“我可不可以说这是一个很讽刺的笑话,”秦长歌嗤的一笑,“照你这个说法,我是要谋朝篡位了,所以你们布局,借助白渊之手杀了我,但是你们不觉得,如果我不死,如果我不重生来要报仇,吞并六国直至如今掌纳天下,现在我很可能还是西梁后宫里的睿懿皇后,那么,什么都不会发生,我也不会杀上山门。”
“不过是天意捉弄而已,”那声音淡然道:“也许是如此,但是,谁知道就一定不是你之后当真以皇后之身谋朝篡位,坏我千绝门规声名呢?”
“好个谁知道,好个莫须有!”秦长歌大笑,“很好,很好,原来如此,因为我‘也许’会当皇帝,你们为了维护千绝的规则和声名,不得不对我出手,但是碍于千绝门人不能屠戮同门的规矩,你们选了白渊这个棋子,这个满怀仇恨的小子,也许从护卫开始做到国师,其中都有我伟大的观风使大师兄的手笔,我说呢,我说他虽然惊才艳艳,但有些事也不至于那般清楚,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师祖大人术数通玄,算什么算不到?”
那声音沉默,秦长歌冷笑,“后来怎么不想办法对付我了?看白渊一个人对付我够了?”
“霁云回来后我们重新推演,发现你重生后命星已经定位紫垣,而不是当初的侵犯帝星,那时候你已经是天命帝王。”那声音淡淡飘旋在半空,“千绝门,帝王辅佐之师,永不会对真正的天命帝王有任何大逆行径。”
“哪怕这个天命帝王,将来会率领大军杀上千绝?”秦长歌讥诮的道:“我发现,你们遵守门规捍卫门规,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随即苦笑一声,她声音突然低了下来,轻轻道:“我原先……何尝不是呢?”
是的,何尝不是呢?十四岁奉师命下山,一力辅佐萧玦登上帝位,让出后位,甚至违心的为他娶妃子以平衡势力,满心里想着的都是他的帝业……甚至重生以来,依然习惯的以辅臣自居,为他出谋献策为他治国平天下……一直记着千绝的门规,前世今生都不曾背离那个自小灌输的律条,连想都没想过要背叛,结果却讽刺如此……
想起来真是好笑,在门中千辛万苦渡过了十关考验,到头是为了被赶着去迎接自己的死亡。
只能说,千绝门洗脑的本领,比搞传销的还厉害啊。
“最后一个问题,”秦长歌吁出一口气,道:“我的身世。”
那声音突然沉默下去,半晌方自响起。
“你自己不是已经猜着了么?饮雪一族,向来只能有一位神女,不想上代神女居然生出了孪生女儿,按照惯例,如果有这种情形,是必须要杀掉一个的,但当时你师祖感应天机,破例出山在天下寻觅佳徒,正好路过冰圈,看见了你们姐妹,两人根骨都极好,你师祖极难选择,最后抱走了你,你师祖爱才,觉得你姐姐不能带走颇为可惜,让你母亲选择一门武功作为馈赠,你母亲当时正在伤心,随手指了镜花舞,之后你师祖因为和上官有约,不方便带着你,便将你寄养在云州,后来他悟及天道,急急赶回碧落闭关,便由你大师兄去云州接来你,在你的记忆里,自然只记得云州是家乡。”
“原来云州不是我的家乡……可惜了那四十万父老……”秦长歌闭目,喃喃道:“师兄接了杀掉我的任务后,便以观风使的身份下山,他的手上不能直接染我的血,只能借刀杀人,他选择了白渊作为那把刀,他大约见过玉自熙拼命寻觅冰圈中的起舞女子,将这个消息提供给了白渊;他帮助白渊崛起,拥有了能够对付我的力量;甚至非欢当时遇上离国内乱导致没能及时保护好我,也许也有白渊和他的手笔……而且,大师兄的通玄术数窥人内心也是很强悍的……观人色而知人心,西梁皇室里那些人暗藏的心思,他大抵也看见了,所以到那时,各方势力人心被他们两个巧妙拆解运用,最后成了一个不可逃脱的杀局……”
她突然睁开眼,道:“那个机关,杀掉我的机关,谁做的?”
“我。”
却不是刚才清玄上人飘渺空寂的声音。
这声音清朗熟悉,淡淡一个字从齿缝间挤出,深深苦痛便仿若有形,扑面而来。
秦长歌手指冷了一冷,不动声色的缓缓抬头,便看见那白衣男子,手拄长剑,自楼阁后缓缓转出。
素玄。
他看起来气色不佳,神色憔悴,气息也有点不稳,立于楼阁匾额之下,深深看着秦长歌。
他目光云烟翻腾,如苍茫长河滚滚而来,带着无尽暗潮风浪,涛光明灭。
秦长歌向后退了一步。
碧落之巅,相对的男女,相望无言。
上次相见,还是朋友、知己,是可以生死与共的信重之人,到了此刻,却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深深吸一口气,秦长歌哑声一笑,道:“师弟。”
素玄震了震,苦笑一下,没有回答。
“我差点以为饮神女是师门那个例外的不入门的记名弟子,不想,还是你。”
素玄紧紧握着手中剑柄,一字字极其艰难的道:“我……到最近也才知道。”
秦长歌愕然看着他,道:“可我觉得你好像很久之前就知道了我的身份。”
素玄回身对太微阁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道:“我的意思是,我到现在才知道,原来我是千绝门的记名弟子,是你的师弟。”
他看向秦长歌,“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怀疑得很早,确认得很迟,”秦长歌无奈一笑,“当初你说去探望师长,在郢都城郊挽阳亭你赶的那辆马车,我在机关中看出了熟悉的手法,但是又似是而非,当时我想也许你就是个机关天才,未必所有精巧的机关都出自千绝,而确认,却是因为那个九连环。”
对上素玄疑问的目光,她抬手,缓缓在发间摘下一根黑丝,道:“这个东西,是碧落山脉一个叫孤独峰的山谷里独有之物,其实就是一种极其坚韧的树木的树皮经纬,经过特殊手法制作后,不惧刀砍火烧,千绝中人常常拿它做各种武器,我重生后,命人给我弄了来做成头发粗细用以制敌,然后那日,在那个九连环中,我看见了这东西。”
她笑了笑,“那个九连环,是大师兄给你的吧?千绝门中人,经常喜欢在各种器具内部弄伤这东西,这样会更加坚韧不易散落,所以我一看见,便知道,你和千绝有关系,只是我不明白,既然那时没有千绝门人在世间行走,你是怎么成为记名弟子的。”
素玄眼中突然露出悲怆之色,半晌才道:“是上官师叔救了我,治好了我的手,他说自己懒得教弟子,帮我找个好去处,但是他没有带我到碧落神山,只是拿了些秘笈给我,说是记名弟子,叫我不要问师门到底是何门派。”
“上次你离开郢都,是不是听上官师叔提起大师兄尚在红尘,想去见上一面,托他带点礼物给师门,结果没见着?”
“是的,差了一步,那时大师兄三年期满已经回山,上官师叔把日子给记错了,大师兄只给我留下了一封信。”
“信中要你想办法找出我?”
素玄颔首,神色无奈,道:“大师兄并没有多说什么,但是字里行间却让我觉出了不对,后来回来后,看多了陛下和楚兄的神情,看多了你的神态举止言行,我渐渐猜到了你是谁,那时我很迷惘,我不知道我的师门和你有什么仇恨,我不想伤害你,我也不愿背弃师门。”
秦长歌苦笑了下,突然不想问那个机关师怎么回事,素玄是机关天才,八成那机关师他当初学武练习时无意所作,被上官清浔拿来交给大师兄,大师兄又给了白渊,秦长歌自己记得,大师兄当初选学的武艺,没有机关之术,他是不擅长这个的。
何必再问呢,那对素玄实在也太残忍。
素玄却自己轻轻道:“我刚才听你们说话,我突然明白了……当初师叔给我的几本秘笈里,我对机关之术最感兴趣,曾经做了一个连动机簧,还曾设计过一个多节腰带的图,可以利用机关的内部推动机关杀敌,这两件东西做出来之后,上官师叔说很好,该当拿给我师父看看,让他高兴高兴,可我不知道会……”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的机关被拿来对付他心心念念要报恩的女子,一次成功了,一次险些成功。
以白渊的聪明,就算只拿到图纸,做出精巧机关也是迟早的事,所以素玄的图纸落到他手里,被他发扬光大成了绝命腰带,差点一句杀掉秦长歌等三人。
秦长歌看着素玄满是痛苦的眼睛,不忍的调开目光,忽然喃喃道:“我宁愿是剑仙杀了我!为什么不是他?却要费这么大周章?”
“师叔多年前就已立誓封剑,永不杀人了……”素玄慢慢道:“因为他曾杀错了一个人,所以之后二十年,他剑上从未沾血。”
秦长歌目光流转,在四周扫视一圈,道:“剑仙人呢?千绝门碍于门规不能再杀我,但是他可以,最起码他可以打倒我。”
“不用找他了,”素玄慢慢举剑,道:“师叔不会来了。”
剑平当胸,垂下眼睫不再看她,素玄平静的道:“我知道你要进去杀师父……那不成,这场最后的争斗,就我和你来吧,反正我也算是你敌人,我灭了饮雪族……”
他一字字道:“千绝门下素玄,请战师姐秦长歌!”
秦长歌愕然看着他,道:“你——”
素玄的神情,让她立时明白了他的气息不稳和神情憔悴不仅仅是得知真相,大约,还有一场恶战吧。
他先为了她,对自己的亦师亦父的前辈出手,再为了师门,向她邀战。
一生困于他人恩情之中的素玄,到得最后,夹于那些颠倒翻覆,难以辨明的恩仇之间已不知如何抉择。
长风飞卷,卷起那对拔剑相向的男女衣袂。
她看着他满目苍凉,他看着她满心无奈。
秦长歌立于高楼飞檐的太微阁前,看着那明光四射的长剑,耀上自己的双目,本已被深重伤痕折磨得满是麻木的心,突然再次深深痛起。
耳中听着浩荡山风将廊下铁马吹得铮铮轻响,先是一声声琳琅圆润,到后来越来越急,仿若这人生初初开始时,都满载恩情希望,温暖甜蜜,越到后来越见森寒狰狞,悲歌萧瑟,又要到什么时候,被命运狠狠最后一撞,撞至片片碎裂,终换得千古事云飞烟灭,到头来恩怨都歇?
走到后来,命运戏弄竟至于此,想报恩的反害了恩人,上一刻的知己注定要成为下半辈子的仇人。
秦长歌微微的笑起来。
自己从来不是素玄的对手,即使他先把劲敌上官清浔放倒耗费了一部分真力,依旧不是。
那么,就死在这里吧,自己如果死了,恩怨全消,素玄以后的日子,也许会好过些。
这个一生为恩情所束缚的人啊……
缓缓抬剑,一个极其尊敬的起手式,秦长歌慢慢道:“秦长歌,请战千绝门下,素玄。”
剑光如明月耀起。
素玄的剑势如满海的粼粼水光,刹那间就到了秦长歌眼前。
侧身斜腰,秦长歌一飘间已经跨越那片海到了对岸,反手一剑行云流水刺向素玄背心。
“叮叮叮叮叮叮叮。”
刹那间连响七声,七声里还有无数相撞的声音因为速度过快只凝成一声,两人转瞬间已经交手数十招,这场痛苦的决战,两个人都不想有滋有味的打下去,秦长歌不玩她那没完没了的手段,素玄不用他那举世无双的真力,两人就是以快打快的用剑,剑光兔起鹘落,却根本不想落在对方身上,总是在不停的擦身而过,不停的将四周柏树的翠叶齐齐摧毁,再化为深碧色的雨,纷纷落在素裳白衣之上,白影变成了绿影。
已经是第二百招。
秦长歌知道自己不可能在素玄手下走过二百招,现在的这种打法,只怕两千招都分不出胜负。
而太微阁,那个缥缈遥远的声音,再没响起。
多么为难的局,你杀不了我我杀不了你,却又必须要杀……素玄,我帮你早点解决了吧。
你是武林第一人,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我……我只剩下了溶儿,溶儿早慧,做个小皇帝,应当是很好的。
康熙八岁继位,溶儿也不比他笨,大抵是没问题吧。
我……成全你。
淡淡一笑,秦长歌在素玄一剑刺向前心时,舞剑霍霍护住命门,做出滴水不漏的防御,按照惯例,素玄的剑势,一般都会在最后一步才会滑开。
素玄的剑光,果然顺势滑了过来。
剑势将至前心,只差毫厘。
秦长歌突然撤剑,真力一收再一引。
白光一亮,长剑以一往无回的去势,直奔当胸。
近得已经可以感受到死亡凛冽的寒意。
秦长歌闭目,轻轻微笑。
阿玦……非欢……我来见你们了……
“咝!”
忽有真力狂涌而来,一拖一拽,拽起秦长歌撒开的手,神奇的将她手中横撤的剑抬起,向前直竖一冲!
“哧!”
剑锋入肉的细微声响。
却如巨雷响在秦长歌耳边。
霍然睁眼,秦长歌震惊的发现自己的剑竟然穿在素玄的左肩琵琶骨内,直穿而过。
鲜血狂涌,自她掌中长剑流过,积起,再承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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