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杰,别想那么多了。这在安西是常事,习惯了也就好了。”
马璘回头一看,来的是老将李嗣业。他的田庄在马家新老两座田庄之间,刚好就在左近。李嗣业的次子是跟着马璘从河中闯回来的,如今在安西新军中也是一名校尉。因为这个儿子,李嗣业和马璘走得很近。李嗣业一向受封常清的器重,所以封常清才会告诉他这件事情。
李嗣业扔过一壶葡萄酿,马璘接了过来,闷闷地喝了一口。
李嗣业和段秀实在怛罗斯兵败后保全了数千残军退回安西,如此大功却无人提及,更不用说封爵了,李嗣业却从来没说过什么。光是这一点儿度量,马璘便是自愧不如。
李嗣业催动战马走了过来,也喝了一口冰凉的葡萄酿,笑道:“安西这个地方,距离长安太远,什么是功什么是过,都是那些大人们说了算。这次密旨定性为杀良邀功,却只是申斥了你一顿,已经算是不错的了。依我看边令诚虽然得天子宠信,却也不能欺瞒所有人。所以会有这个密旨,定然是李相和杨国忠斗法的结果。”
马璘意外的看了李嗣业一眼,没想到他还有这般见识。
“李杨斗法……嗣业兄的意思,是李相故意压制我的功劳,杨国忠帮我不成?”
李嗣业摇了摇头,笑道:“仁杰,你虽然算是那杨国忠的东床快婿,可帮你的未必就是杨国忠。朝中李杨斗法,就这次的密旨来说,更可能是杨国忠压制你的军功,李相帮你。”
马璘皱了皱眉头道:“嗣业兄何出此言?现在在外人看来,我和杨氏可是在一条船上。”
李嗣业笑道:“很简单,因为这次边令诚升官了。边令诚升为监门将军,肯定是站在了这次斗法胜利一方那边的结果。”
“李相外表和善内里严峻,一向自视极高,是绝对看不起边令诚这等中官的。这次边令诚因此事得势,必然是党附李杨其中一人。李相看不上他,肯被边令诚党附的只可能是杨国忠。边令诚升官,也就是说这次斗法是杨国忠占了上风。既是如此,谁捧你谁压你岂不是清清楚楚?”
马璘点了点头,长出了一口气道:“我在长安之时,何曾听过杨国忠这等人物!如今来安西十有一年,杨国忠竟然能和李相分庭抗礼了。我等沙场血战之功,竟是不如杨国忠一个溜须拍马之辈!”
“世事本是如此,有什么办法?”李嗣业笑道,“除非天下大乱,你我武人才有用武之地。如今天下承平,四夷皆不足为患,朝堂上诸公唯恐我们坐大,自然是吝惜爵位功劳。赏功难以得到赞同,罚过却更容易得到支持。能够得到个无功无过的结果,李相已经是对得住咱们了。”
再次喝了一口葡萄酿,李嗣业惬意的叹了口气,继续道:“十年之前,杨国忠还是一个无名之辈。十年之后,竟然是借势飞腾到如此地步!我听大夫说,据长安城传来的消息,这一年内李杨斗法,杨氏竟然是胜多负少!李相的身体又每况愈下,眼看着便无法和杨国忠抗衡了。看这个样子,一年之内朝堂之上将有大变,杨国忠很可能就是下一个李相。此人上位,也不知道对我安西来说,是福是祸。”
“嗣业兄是如何想的?”马璘问道。
李嗣业笑道:“我来安西久矣,未曾见过此人。听大夫说此人有点儿小聪明,却不是宰相之才。李相执掌朝堂数十年,手腕严厉之极,朝中诸公虽不全是尸位素餐之辈,却都无甚担当,无人可和杨国忠抗衡。若是此人为相,只怕为祸不小。”
马璘想了一下原本的历史,对于李嗣业不由得多了一分佩服。这位鼎鼎大名的陌刀将军,能说出这番话来,就表明他以前一直都是在藏拙。
“仁杰,这些话我也只敢在安西说说。要是在长安见到了杨国忠,我肯定是笑脸相迎。我这般诋毁你的老丈人,你没不高兴吧!”
“嗣业兄肯这般推心置腹,我感激还来不及,哪能不高兴。你也知道我只会娶高芊芊,杨国忠算我哪门子的丈人!嗣业兄,若是杨国忠果真上位,如何能避免他为祸大唐?”
“没有法子,除非他死了。”李嗣业笑笑道,“杨国忠没有才能,却自以为有经天纬地之才。这样的人一旦上位,后果怕是很严重。死了的人才能不为祸,不过如今杨国忠正值壮年,看来我大唐的祸事这才刚刚来临啊。”
“若杨国忠上位,我安西军当如何自处?”马璘又问道。
“无他,观时待变而已。”李嗣业笑道,“不管如何,我辈总不能看着安西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不管长安如何,中原如何,我们不能自乱阵脚。守这安西万里疆域不能靠长安那些人,只能是靠我们自己。”
说完李嗣业把壶里剩余葡萄酿一饮而尽,大笑道:“仁杰不用想那么多,老哥我早就说过,你救了我的孩儿,我这一腔子热血就卖给你了。不管你将来做什么,记得叫老哥我打头阵便是。”
说完李嗣业扔了酒壶,大笑着打马而去。
马璘心中微暖,知道这位老将说的乃是真心话。
如今王正见已经病逝,马璘眼看着就要成新的安西都护,李嗣业这时显露自己的城府,自然也有向自己这个新任都护提前示好的意思。不过这并不重要,名利场上人谁不是如此,这并不影响到了战场之上,可以放心的把自己的后背交给这位老将。
现在已经是天宝十一年的十月了,算一下时间,再过一个多月,权相李林甫就要死了,杨国忠将正式上位。因此人的上位,盛世大唐的前途将会蒙上一层深重的阴影。
天子曾经圣明,毕竟已经老了。人一老便容易糊涂,再伟大的人物也不例外。
这里是安西,不是长安。长安城内发生什么,他无法改变。长安城内那个烂泥塘,他也不想去触碰。
不过不管如何,中原绝不能乱,万一乱了,必须马上平定。不然安西军就成了孤军,成了无源之水,深陷胡地之中,纵然战力再强也无法持久。原本历史上安西军的命运,已经清楚的证明了这一点。
所以万一中原有事,李嗣业说的观时待变绝不可取。若安禄山真的反了,能够依靠的唯有手里的安西汉军精锐。
“只可惜李林甫死得太早了。”马璘心中叹息。
不管李林甫为人如何,至少他能够镇得住场面,有他活着,安禄山绝对没有造反的胆量。
李林甫若能多活几年,他便可以在安西从容准备。一支真正职业化的安西新军建立起来,足以震慑任何有着野心之辈。
然而他的穿越似乎对这个世界的影响有限,仅限于他能影响到的地方。王正见的死他影响不了,在更加遥远的长安,李林甫的故去很快就要到来,怕是也无法改变。
相比这些大事,相比这些影响到大唐国运的事情,自己这点儿怨言实在是算不得什么。纵然是给自己再大的功劳又如何,若是中原陷入转乱,一切不都是要化作泡影。
想到这里,马璘便释然了。既然李林甫的命运已经注定,那么留给自己的时间还是那么多。在中原变乱之前,一定要让安西军足够的强大。
同样是把壶里的葡萄酿一饮而尽,马璘学着李嗣业一把把酒壶抛入思浑河,便策马快速的回了田庄。
第九十七章 凌乱()
段君子为都虞候,不惟掌管军法,也掌管府库。马璘回田庄找到段秀实,说了密旨的事情,命他立刻从府库里拿出十万缗钱的武德年间开元通宝,即刻运到皮山镇发放出去,同时收回新军健儿们告身上因疏勒城北之战而获得的策勋三转。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将军切不可因此心生怨望,此非人臣之道。”押着十万缗钱离开田庄之前,段秀实还不忘叮嘱马璘道。
马璘笑了笑,挥手示意他快些离开。
若能忍住不说这话,段秀实也就不是段秀实了。他便是这样,不管遭遇如何,永远不忘忠于君王这件事情。
这样的人,才是这个王朝的脊梁。在这个时代,这样的士人还有很多。光后来被文少保写进正气歌的,除了段秀实之外便还有几个。
杨国忠即将上位,这是无可改变的事情。安西军必须尽快强大,而强大只能是通过战争。明年出兵羌塘的事情,是不会改变了。若非是安西军兵数太少,马璘甚至想现在就让安西新军跨过那座冰达坂。
又过了几天,一支商队风尘仆仆的进入了龟兹城,蓝田县子杜环从长安回来了。
安西路远,一来一回的时间基本是固定的。当初杜环离开安西是在边令诚带着疏勒城北的请功奏章返回长安之后,所以返回安西也就在密旨到达安西之后。
听杜环说杨氏女已经提前入住了扶风侯府,马璘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这是运数使然,谁也没有办法。杜环离开长安一个多月了,这么长的时间,康青青想必已经得手了。杨氏女既死,婚约自然就不存在了,他迎娶高芊芊便没了障碍。
死一个没见过面的小丫头,马璘心中只是稍稍起了点儿波澜便即放下。虽说杜环说那丫头极为漂亮,可如何能和高芊芊相比。不过听杜环说起第二件事,马璘的脸色立马就沉了下来。
……
“金刀乱唐?清君侧?”
听杜环转述安西大都护、晋国公、尚书左仆射李林甫的话,马璘顿时凌乱了。
“这是李相的原话,只是属下不知道他说的另外一位边军名将是谁。”
马璘沉默许久,猛然抽了抽嘴角,不由得一阵苦笑。
另一位边军名将是谁?可不就是杂胡安禄山了!
安史之乱中,安禄山起兵之时,便是打着清君侧除掉杨国忠的名号。莫非这个杂胡不是真的要反,而只是遵从李林甫的遗命不成?只是后来才滋生野心,反了大唐?
这与马璘的认知完全不同,一时间他的心中极为混乱。
在他眼里安禄山就是个心怀野心的乱臣贼子,如今正在遥远的范阳筹备造反这件事情,而现在,他却从李林甫这边听到这样的话。
“将军,这件事情你是如何想的?”杜环低声问道。
马璘默然片刻,苦笑一声道:“恩威皆出于上,什么清君侧,大军一动那便是造反!李林甫想让某家当乱臣贼子,我为何要听他的。”
杜环道:“那就是不理会了李相的命令了。”
马璘点了点头道:“当然不理会。他那个安西大都护不过是个虚衔,难不成真把咱们当手下了。我跟李林甫又不熟,三言两语就想把我当枪使,怎么可能?李相这是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忌恨杨国忠将取代他的位置,这才这般安排,想要拖着杨国忠一同去死。为了个人之恩怨,竟然不惜要动摇国本,真的是不管死后洪水滔天啊。”
杜环皱眉道:“可是坊间确有金刀乱唐之谶语传闻,长安城里人人皆知。李相乃是大唐宗亲,或许是真的担心杨国忠谋反危及大唐社稷呢?”
马璘嗤笑一声道:“我从来就不信什么谶纬虚妄之说,金刀乱唐之谶语八成就是李林甫搞出来的。杨国忠无能是真的,若是说李林甫死后他要造反,呵呵,也不看看他有几斤几两!”
杜环道:“李相说,等到将要发动之时,那位边军名将会来告知将军。”
“嗯,很好。咱们就等着吧。”马璘缓缓靠在了椅子上,笑了笑道,“最好是那位边军名将自己前来,那就最有意思了。”
……
此刻的心情,马璘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难道令大唐盛世腰斩的安史之乱,起因竟然是李林甫对于身后之事的安排?
若是没有安史之乱,杨国忠就算是把持朝政,也无非就是排挤异己结党营私那一套。大唐立国一百多年宰相多如牛毛,昏庸奢靡之辈多了去了,也不差杨国忠一个,杨国忠再折腾,只要没有安史之乱,也终归动摇不了大唐的国本。
不知道李林甫的话有几分可信,若是真是如此,这件事情可就很有意思了。杂胡安禄山若真的发动之前先来告知,要大伙儿一同去长安清君侧,那么一切都将变得极为主动。
马璘皱着眉头,心思急剧转动,强行快速平复心情,想着如何应对这件事情。
实在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杜环带着自己几十个侍妾在长安城中招摇过市,本意不过是为了给杨家难看,让杨家主动退婚,以免害了那个无辜女子的性命而已。谁能想到这个举动会被李林甫认为自己厌恶杨家,因而在自己身上押这么重的大注。
这样机密的事情,李林甫无论如何也不该跟杜环这样第一次见的人讲。看来李林甫屡次被杨国忠占据上风之后,已经有些失控,根本不管谋事不密会招致祸患了。
显然李林甫已经料定死后杨国忠会对他下手,身后令名无法保全,他对于杨国忠恨之入骨,所以才会这般疯狂。
长安城内的事情插不上手,杨国忠上位无法阻挡。杨国忠上位也没什么,问题还是在那个“另一位边军名将”身上。
若安禄山是因李林甫疯狂的遗命而起兵,那么这件事情就有着极大的阻止可能。
对于马璘这个后世来人来说,了解令煌煌大唐盛世腰斩的安史之乱是读史之时最痛苦的事情。而现在到了这个时代,他忽然极为接近事情的真相。
“将军,李岫还等在大都护府外,等着见将军。”杜环提醒道,“这位将作少监为了表明立功边塞之心,还把所有的家眷都带来了。”
马璘回过神来,哼了一声道:“他哪里是想要立功边塞,他这是带着家人来避祸来了。李林甫的这位公子不简单啊,毕竟是肉腰刀的子嗣,能看得长远也是难怪。”
“避祸?”杜环微微错愕,“将军,我不太明白。若是李相真的死了,杨国忠难道还能对一个死人再下手不成?”
“对死人下手,李林甫自己也不是没干过。”当着这位心腹幕僚的面,马璘也没有任何隐瞒,哼道,“看着吧!李林甫死后,杨国忠肯定不会放过他,破家灭族是必然的。李林甫一生最喜构陷他人,死后被杨国忠构陷,也不算冤枉,可谓是报应不爽。这个李岫若是留在长安,肯定没有好下场。所以他才趁这个机会远赴安西,想要为李家留一线生机。”
“那怎么办?他是带着圣命来安西的,我们该如何安置他?”
“天大地大,圣命最大,来就来吧。安西天高地阔,难道还容不下他了?你去让他进来吧!”马璘挥了挥手道。
杜环点头,要离开时忽又回过头来,犹豫了一下道:“将军,属下以为这位将作监少监人品挺不错的。他用咱们的驼队从长安贩运货物来安西,获利足有三千多缗钱,全部散给了那些跟他来的将作监工匠,算是这些工匠在安西的安家费用,自己一缗钱也没有留。”
“哦?”马璘顿时有了兴趣,“从长安往安西贩运货物,一百多头骆驼,如何就能挣三千多缗钱?”
杜环道:“他从长安西市购买货物,却不是直接运到安西贩卖,而是到了河西就直接卖光,然后又从河西购买货物,带到交河郡全部卖光,最后从交河郡运送货物来安西,一进城就到市上卖光了。就这样一千多缗钱的本钱,生生赚了三千多缗钱的利钱。本钱是他的他收回去了,剩余的全部当面分给了那些工匠。”
马璘点了点头,心道这李岫倒也是个人物。懂得营运生发不说,还如此对待那些匠人,在这个时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