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想不通为什么亲妹子脑筋卡了什么,硬生生想废了这孩子。只能归咎于头发长见识短。国公爷忿忿的想,若是妹子还想朝孩子伸手,既然她不要…我要!
虽然隔姓过继有点出格了,但可不能让他那愚顽的妹子毁了一个好孩子。
沈稳的纪晏很得他的好感,顿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他交代长孙,绝对要安置妥当,跟容府的公子们待遇不能不同,一律走他老人家的私帐,不必动用公中。
精明干练的大表哥容岳峙比他祖父还重视,但也很体贴的闭院谢客,准备科举最需要的还是安静。
比起纪晏,佳岚感受更深。这些年,她神经其实一直绷得紧紧,没有一天松弛。充满恶意的后宅,繁杂讨厌的人情往来,永远干扁的荷包,蒙懂无知的四小水果,艰难而颠颇前行、需要照顾的三公子。
纪侯府已是艰难。
出了侯府,又是另一种艰难。没有大人照抚的一群半大孩子,民风不怎么纯朴的周家村。她每天都睡得很轻,有点动静就会翻身抓菜刀。是大仙的误会和她费尽心力绸缪,才能侥幸不成为别人刀俎下的鱼肉。
出了纪侯府,依旧艰难。
但身为一个队长,让人看出泄气就注定输了。别人看她总是气定神闲,谁知道天天大逆风的日子多考验心脏。
所以少有的大顺风,让她大大的松了口气,累得只想看看书,什么都不想管了。
这时候,四小水果终于知道被人传得很神的「傅小才子」,居然是他们家的佳岚姐姐,下巴差点脱臼。一直立志要当大丫头的桃儿尖叫一声,「佳岚姐姐你还在混什么?明年春天要考进士了!」
「那个…」她才开口,已经让激动的水果们一阵劝哄,抢着把不多的事情分光了。桃儿有模有样的指挥,李儿和橘儿分工合作,杏儿已经激动的开裁,从荷包到衣裳,发誓要把所有好兆头都绣上。
…你们激动什么?
不过,她真没想到,亲手带出来的四个小水果,已经长大,而且聪明伶俐,很有模范婢子的架式了。
不,说不定比她还好。在大燕朝这么多年,还是没有彻底磨去她二十一世纪的个性。再怎么假装,她还是个冒牌货。
如果是大燕朝真正的模范婢子,就不会闲了没事干,以刺激自家公子为乐了。
纪晏的进步无疑是巨大到可怕的,但佳岚也不是原地踏步。他们几乎是同时跨越了一道「读书人」与「儒」分野的天堑。
这是个很妙的境界,许多读书人一生都无法抵达。读过的书不再只是死板的文字,更不是功名敲门砖。而是顿悟了千言万语,不过是先圣先贤给子弟后代点燃的,一盏盏的引路灯。所说得不过是,人生。
在「道」之上,该如何走才能不愧天地,不愧自己。
于是所有死记硬背的典籍都「活」了过来,在生命的每钟每刻都能得以印证和反思。
这时候,他们才能自称,「儒生」。
没想到,二十一世纪只知道花俏的玩弄文字的我,在几乎没有一刻安生的大燕朝,两世为人,才真正悟了。佳岚默默的想。
当然,能领悟到这个,他们还只算站在儒家之道的门口。可光光这点,就够他们将大半的儒生,甩尾不见车尾灯了。
但是对纪晏可爱的斗志,「名次优于傅佳岚」,佳岚只报以温静的微笑。
或许纪晏大器晚成,急起直追,到底还是追在后面。即使同样顿悟了,她终究有丰厚的学识底韵,还有上千年学者和哲思累积的总结这种超规格兵器…
这样还输真太没道理了。
佳岚认真起来发威,纪晏只感到心灵受到绝对的辗压,时不时就郁闷的想吐血。这还是不写策论相对辩证时的惨况。
写策论的时候还好一点…因为他们的策论应夫子要求,要张贴在族学。佳岚觉得这个时候就歼灭太残忍了,所以都会留一手,纪晏却被逼得全力以赴。
那段时间,族学大轰动,两个人的策论一贴出来就万人传抄,也让京畿举子痛苦不已。
还玩什么?不用玩了。跟这两个小怪物同科科考,头甲三名都不用想了,从二甲排起吧,还得祈祷京外的举子,这样的怪物不要出现太多。
虽然佳岚不想造成歼灭战,但是该科弃考的京畿举子,创史上新高。也就是说,从精神面上,半残了。
佳岚对此表示遗憾,并且认为京畿学子的抗压力,很有加强的空间。
三十五
临到科考那天,京城的气氛分外肃杀。
天阴沉沉的,隐隐有春雷发威。国公府上下几乎都笼罩在难以言喻的紧张中。
四小水果更是坐立不安,脸色发白,一副快昏过去的样子。连阿福都焦躁的在院子里乱跑。
只有两个准考生例外。一个晨起依旧雷打不动的练了一趟拳。一个安然的连吃了十四个包子,还喝了一盅汤。
「…你没事吧?」纪晏忍不住问。他真的不知道佳岚把食物吃到哪里了…甚至怀疑她的胃连接着东海之类,丢下去没个声响。
「回公子,七分饱,刚好。」她安闲的回答。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识。当然要吃饱了好干活,歼灭全国就是她试剑的预期希望。
虽然面容柔弱安静,纪晏却觉得这个小小的少女有股冲天煞气,让他感到很危险。
「…别太拼。」他有股大难临头的感觉。虽然「大难」的目标并不是针对他。
「婢子有分寸。」佳岚漫应。
纪晏狐疑的看她一眼,「带把伞,仙家被雷劈了也会挂掉。」
佳岚无言的瞅着这个想象力太丰富并且顽冥的公子,有气无力的对他一福,跟着来接她的师娘(夫子妻)走了。
是的,直到现在,「傅小才子」依旧走神秘路线,还是上面特别交代的。
望着她渐去的纤瘦背影,纪晏清楚的认识到,这可不是上不上榜的问题。而是,考输了佳岚,这辈子别想翻身了。
从认识到现在都被管头管尾,将来还是个「妻管严」,岂不是太没面子。
应该为了考试而非常紧张的纪晏,想的却是还没有影的事情。直到大表哥喊了他两声,他才如梦初醒。容岳峙亲自来送他入闱,可见国公府有多重视。
「出闱我亲自来接你。」大表哥难得柔声的说,「尽力就是了,多照顾自己。」
纪晏对他笑了笑,小麦色的脸孔阳光灿烂,充满自信。
该我战斗了。纪晏器宇轩昂的跨出大门。
***
我已尽力。有些憔悴的纪晏欣慰的想。不愧天地,不愧任何人,不愧自己。
昂首走出闱门,他奋战多日的无声战场,大表哥真的亲自来接他。
他先是灿出光亮的笑,但看到撩起车帘的却是佳岚苍白的脸,又觉得有几分不对。
大表哥扶他上车,一脸无奈。「姑祖母说什么都要接你回去。放心,我亲自送你,祖父发话下来了,不会有人为难你。」
要回纪侯府?当然,那才是他的家。但是,为什么他只感到深深的恐惧和疲惫,没有一丝愉悦呢?
「谢谢表哥。」疲倦的纪晏强打精神。
「兄弟家不说谢字。」和他同车的容岳峙摆手,沉默一会儿,轻声说,「且宁耐几天,再来哥哥家作客。」
纪晏只是笑笑,没有回答。佳岚和四小水果在另一车,他还听到阿福的几声吠叫。祖母容太君铁了心要他回去,要不不会连狗都要跟着走。
想再出来,千难万难。
但他不想让大表哥担忧,只是说着闲话,却不抵疲倦靠在车壁睡熟了。
容岳峙脱下大氅,盖着小表弟的身上。有股无力涌上心头。
终究他还是姓纪不姓容。他容家总不能扣留纪家的孩子。就算知道…回去没好果子吃。
他打从心里喜欢这个小表弟,这么年少难免轻狂,何况诗文并茂的才子。但是小表弟却超过年纪的老成,甚至有些沧桑。见过许多世事的他自然知道为什么。
侯府公子,天天练武不辍。根骨超乎想象的好。最重要的是,这点年纪却能持之以恒,像是被什么追赶似的不敢懈怠。
真没考上的话…或许可以将他收入太史监。好好磨砺,将来说不定是个允文允武的材料,有机会接他的棒子。
虽然太史监总是很危险,但是总不会比人心更危险。
抵达纪侯府门口,心情有些低沈的容岳峙简直溢出雷电般的愤怒。
果然最险恶的是人心。
纪侯府张灯结彩,大放鞭炮,门口贴着喜,很明显在办喜事。
京城故俗,咸信「福无双至」,遇到子弟科考,都会将喜事的日子往后挪,直到发榜有个结果才成亲,就是怕会占福导致子弟不第。
搞什么?!这是他们纪府的子弟,考取功名添得是纪府的门楣。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必须无所不用其及的这样打击?早一日或晚一日回来不行?非这样当面冲撞
?
纪晏被鞭炮声惊醒,张望了下,神情却很平静。或者说,暗暗舒口气。应该是昭哥儿成亲了…管他娶谁。总之容太君应该很忙,没空折腾他们了。
最少,可以睡个好觉。
原本看门的门子吆吆喝喝的要纪晏的马车从角门入(角门是远亲商贾出入的),结果看到面黑如锅底的容岳峙掀开车帘,冷冷的说了一句,「哦?」
门子的汗刷的滴了下来,国公府的小世子,堂堂华亭侯居然亲自送那个不受待见的庶子回来,谁料得到呢?
本来要开偏门,容岳峙冷笑,「原来本侯只配偏门?」
门子快哭了,还是大管家机灵,赶紧恭敬的敞开大门,让一等侯华亭侯的车马进入。
暌违两年多,纪晏和佳岚,堂堂从大门进入了纪侯府。
三十六
容岳峙被世子爷拉去喝喜酒灭火气了,纪晏等人还是回到嘉风楼。
佳岚一碰到床就睡死过去了,脑力耗费太甚,到底这次她真的全力以赴。精神面已经太疲惫。
橘儿去厨房拿饭,虽然没拿到什么好的,倒是证实了的确是纪昭娶妻。可娶谁、为何没有朝外发帖宴客,一概探问不出来,只得一顿好骂。
纪晏也精神不太集中,睡下了,晚上孔夫人那边的嬷嬷过来嚷嚷,扬言要把「重病」的大丫头挪出去,过了病气谁负责之类。
被吵醒的纪晏原本好声好气的说,面对这些虎假虎威兼歪缠的婆子实在烦了,喊了声,「阿福!」只见一头熊似的大狗窜出来,亮着牙,喉咙滚着咆哮。
除了起头的尖叫伤人耳膜,的确能够安静听他说话了。
其实只是考得力倦神疲,哪个考生不想大睡三天。「…明早还不见好再说吧。」
在狗牙的威胁下,这些婆子终于撤退了。
奇怪的是,第二天早上这些惯会落井下石的婆子没有来。去大厨房没拿到饭,四小水果倒是脸色发白的跑回来。
佳岚已经恹恹的起床,却被她们的消息砸得一愣。
死人了。
在纪昭娶妻的第二天清晨,吕表小姐吕惜晴自缢身亡,纪昭痰迷心窍,痴了。
纪晏还搞不清楚当中乱麻般的关系,佳岚已经冷静的说,「应该是骗纪昭要娶孟表小姐,却李代桃僵成曾表小姐。」
语无伦次的四小水果佩服的拼命点头。
纪晏想了半天,「…为什么啊?」他不是两个都喜欢?那娶谁有什么不同?为什么要用骗呢?
佳岚只是低头,眼眶有点发红。
她很难跟纪晏解释为什么。看红楼梦是一回事,身在微红楼当配角,感受才会特别幽微而深刻。
伪黛玉吕惜晴死得真不值,但也没有其他退路了。
身为一个柔弱千金,父母早逝,无兄弟姊妹,只能依靠外祖母。和表哥纪昭耳鬓厮磨坐卧不忌的一起长大…说实话,她的闺誉可以说完全没有了,勋贵世家对礼教是特别严厉而残酷的。
不论私情,吕惜晴还是只能嫁给纪昭。
纪昭娶了别人,孤高自赏的世家千金,绝对不可能给任何人做妾,但也不会有好人家提亲,只剩下出家和死两条路,她也只是选了当中一条罢了。
但这是她的错吗?并不是。是她全心仰赖的外祖母刻意将她和纪昭养在一起,鼓励他们亲密。她还不太了解闺誉的时候已经被毁得差不多了。
佳岚觉得冷,很冷。
容太君为什么改变初衷,让纪昭娶了曾雪丹?吕惜晴自尽,父母给她留下的百万家产…到哪去了?
佳岚怎么也想不出来,毕竟她不是世子爷,能够知道得很全面。她并不知道,吕惜晴父母留下来的遗产,早让二房挥霍完了,有很大的部份等于打了水漂--在政德帝治下靠打点关系升官是很困难的。
好不容易有了明确的门路,但是在世子爷明里暗里的阻挠,容太君祖产一毫也动不了的情况下,终于改变主意。因为曾雪丹的嫁妆异常丰厚,甚至愿意支持纪二老爷和纪昭的仕途。
因为她不知道,所以百思不得其解,只能为那个其实没有什么错的早夭才女感到悲伤。
佳岚难得的软弱让纪晏慌了,「…我以为你不喜欢吕表妹。」
拭了拭眼眶,佳岚低声说,「我认识她。她还非常…年轻。」
纪晏抬头,佳岚这样的语气他从来没有听过。很陌生,很…沧桑。突然心慌起来,一把抓住佳岚的手,完全没听到四小水果在旁的吸气声。
「佳岚。」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公子?」佳岚疑惑的看他。
他觉得自己是个没心肝的人。吕表妹死了,他却没有什么感觉。但是佳岚变得陌生,好像另一个人,却让他非常害怕。
好像她随时会不见。
「不要难过。」他笨拙的挤出这几个字。我不会再让你有一点儿难过。
「好,婢子不难过。」她吸了吸鼻子,发现纪晏的手微微发抖。呀,外表完全是大人了,其实纪晏的内心还是小朋友。
吓到他了是吧?
她抽出手,安慰的拍拍纪晏。「怎么都愣在这儿?」她笑了,四个小水果也害怕?「该干嘛干嘛去吧。」
纪侯府在大喜的第二天,又匆匆发丧。纪昭原本是痴,渐渐发癫起来,闹着要见吕表妹。容太君和孔夫人根本无暇他顾,只能守着纪昭哭。
容太君的如意算盘全数落空。因为是骗娶,所以只在家里办喜事,想生米煮成熟饭再来大宴宾客…没想到处处留情的纪昭,真正痴心的是吕惜晴。最后一疯一死。
原本想用喜事冲散不肖庶孙的福气,结果皇榜贴出来,纪晏名列第十,已然入贡,妥妥的是个进士。
连番打击让她再也受不了,终于病倒。
三十七
容太君一病倒,当然全府震动,不管愿不愿意,自然得床前侍疾,作孝子贤孙貌。
当中最诚恳的当然是孔夫人,容太君真的倒下,二房就垮定了…家是分定了,那还不灰溜溜的滚出侯府?她的算计还没施展呢。虽说世子有了嫡子…可谁知道能不能养大?说什么也不能让王家那个女人再生下崽子了,老爷谋不到爵位,说什么也该落到她孙子身上…昭哥儿只是傻了又不是不能生。
所谋长远,容太君现在可不能有事。
最没感觉的是世子爷,但他演技一流,足可以拿个奥斯卡金像奖,只是他悲伤不可抑止的脸一凑近,容太君就噎得发哮喘而已。
然而,最没存在感的,却是刚取得贡士第十的纪晏。没办法,就算他拿到状元,在纪侯府还是二房庶子。孔夫人看到他特别生恨,却没空处理他,只能冷着脸赶他回去,省得碍眼。
毕竟孔夫人现在是蜡烛两头烧。又得服侍靠山容太君表忠心孝顺,越发疯傻的纪昭也让她放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