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不要了。」他说。
「看一下又不会死,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是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胖子最后嘟囔着,「所以你就不要惦记了。」
基地是一栋三上三下的小白楼——当然也是抢来的。有了力量之后行事就更为肆无忌惮,如果有怨灵的话,这栋房子上上下下都会飘荡着不少吧。
房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侠客发了一条「派克状况稳定,但还是没有醒」的短消息过来。我回了一句“你在玩MUD?”,扔下手机,进去洗澡。
流星街洗澡是一个奢侈的名词,但很庆幸的是,这个地区设施完备,我们甚至连水费都不用付——因为没人敢来收。
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手机闪烁着有未阅信息的绿灯。
“又被团长猜到了。”
“玩游戏没问题,不要把派克饿死。”
在这个时期,网络游戏还局限在文字游戏,虽然已经有图形网络游戏的雏形,但介于网络速度和硬件,根本没有流行起来。
“团长不一起来吗?”
“我在流星街。”
流星街没有网络。
这里甚至是一个与世外隔绝的地方。
电脑终端的一头和另一头,从来也不曾连接起来。
叹了口气,我正打算打电话给侠客,听见楼下琐碎的声音。芬克斯和玛琪从门来走了进来。这些人有爬窗户翻墙的习惯,但如果玛琪在,这种机率会降低一些。我一直认为玛琪是淑女。
“啊,团长,你回来啦。”芬克斯抬起头看见我,有些惊讶,“哦,对了,我听玛琪说了。找我有事?”
“我以前听你提过卡斯特罗家族。”我说。
这厮不知从哪里抢来的燕尾服,虽然穿在身上看起来很合身,但总觉得像一只披着绅士皮的狼。
“啊,是啊。有个认识的家伙被老头子调派去卡斯特罗家族保护他们那几个研究员。”
芬克斯嘴中的老头子,应当是流星街议会的议长。这位传说中的议长我见过一次,觉得从外表来看,就连中年人都算不上,但这家伙的确从很蛮久以前就开始担任议会长,中间下台过三次,可谓沉浮人生了。
“研究员?”
“嗯。”芬克斯点点头,“卡斯特罗家族专门为议会研究药物。”
“药物,也就是所谓的春药吧?”我也听说过类似的流言。
“除了春药,还有壮阳药,麻醉剂之类的。”芬克斯说,“对议会来说,是交易中很赚的一块。团长对那个感兴趣?”
“我怀疑……派克中的病毒,和他们家有关。”
“派克中毒了?!”芬克斯一嗓子吼了出来。
“哪个下的毒?老子去找他算帐!”窝金风风火火从门外闯进来。
“……”我揉了揉太阳穴,“信长呢?”
“在后面搬东西。”
“你们出去抢东西了?”
一股浓烈酒味涌了进来。“抢不是问题,要老远运回来就麻烦了。”芬克斯幸灾乐祸地说,“信长打赌输掉了,所以就当搬运工。”
“派克怎么了?”
“嗯,感染了一种病毒——你们就当中毒好了。过程比较复杂,我懒得跟你们解释。”
“我听侠客说了。”玛琪接过话头,“派克现在还是昏迷着,没有醒过。”
“芬克斯,能约到莫扎家族的负责人吗?我想和他们谈一谈。”
“这还用谈?直接杀过去好了。”窝金轮圆了胳膊,“最近没架打,浑身难受。”
“怎么可以这样。”我教育他,“我们是文明人嘛。”
信长抗进来的几只箱子塞得满满的,一箱是葡萄酒,一箱是香槟。我从中间抽出一瓶,慢慢地说:“我们是文明人,所以怎么样也要等到谈不拢……再杀。”
我要求芬克斯的是约到卡斯特罗,结果这厮过于敬业,半夜就把人提到了我房间。
“这家伙就是卡斯特罗家族负责人。”芬克斯说,“叫做马克,我以前在老头子那里看见过很多次。头衔是什么?我忘了。”
我刚刚坐在床沿上,看着这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子。头发也没了,牙也少了好几颗,典型的未老先衰。他戴着高度的眼镜,表情看起来不太高兴。当然了,一般人半夜三更被人提着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怎么都不可能高兴得起来。
“你们是什么人?!”
“对于冒昧请你到这里来,我感到十分抱歉。”(莫= =:你的歉意很没诚意。)
“……”
“我是幻影旅团的团长。”我放慢了语速,“想必你听说过吧。”
“……你们抓我来做什么?”
“有关于卡斯特罗家的某些事业,有几个问题,我想要问一下。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说,“当然了,你也可以坚持不回答。”我扭过头去看了芬克斯一眼。
芬克斯极其上道地接口:“啊,刑讯什么的我也会一点,但是不保证能留活口。”
“没关系,反正还可以找其他人。”
他不知是愤怒还是生气,已经在那里抖了——我看八成是被我们气的。
“放心,不是什么机密问题。我们和卡斯特罗家族并没有矛盾,只是简单询问一下状况。”我随口安慰了他一句——人气死了没关系,还没问出什么就死了的话芬克斯就做了白工。(莫= =:你的人生观已经彻底被扭曲了)
“那么,卡斯特罗先生。你知道史东吧。”
“史东是我们的雇员。”他阴沉着脸。
“他去了哪里?”
“……”卡斯特罗沉默着。
“沉默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说,“我们多少也知道点情况的,这问题只是开胃菜。我也希望我们的交流能够顺畅一些。”
我想他大概听懂了我的意思,粘在一起的嘴唇微微抖了抖,终于开了口:“他被派遣去偷一种病毒的变异体。”
“那么他人呢?”
“还没有回来。”
“‘还没有回来’是个很狡猾的回答。”我笑了笑,“可以解释为他再也回不来了,也可以解释为失去了联络,或者说过几天就回来。究竟是哪一种?”
卡斯特罗抿着嘴。“我们和他失去了联络。”
“我这里到是有一个消息。”我看着他的表情,“史东的尸体,现在在东区外的边缘带。”说到这里我顿了一顿,他的脸微微抖了抖。
“你不惊讶?”
“我们预想他可能也已经死了。”卡斯特罗说,“这么多天都没有消息。”
“你们不想查出是谁杀掉他的吗?”我问。
卡斯特罗的面色不是很好,微微停顿了一下回答道:“史东是个很嚣张的家伙,被人杀掉我一点都不奇怪。我想叔叔听到这个消息,应该反而会嘲笑他的无能吧。”
“卡斯特罗先生,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我微微笑了笑,“我不在乎换一个说话的对象。”
“我……说的都是事实。”
“你说和史东失去了联络,也就是说,并不知道他已经死了。听闻他死讯后,你忘记问一件事了。”我的手指敲着床沿,“那些病毒的变异体在哪里?”
正确的表现,是应该迫不及待地向发现尸体的人求证所关心的问题。A派遣B一人独自去做事,C跑来说“B出事故了!” A的第一个反应应当是“事情有没有办成”,而不是B有没有死,B太无能。——这里是流星街,又不是别的什么地方。
“你在尽力地想要避免这个词汇,扯开话题吧。”我淡淡地说,“最后一次机会。那个病毒变异体,对你们来说到底是多重要的东西?”
我用上了恶意的念施加压力,对方面色变得更为苍白,额角隐隐约约渗出汗来。
“这件事,是叔叔下的指令,对此一定要保持缄口。”他的呼吸很重,“这个病毒,只是研究室成果的一个副产品。结果被一个心怀不满的工作人员偷出去了。我们派人去追讨他的时候,不小心把病毒泄漏了出去。”
他的用词颇有企业家的风范,比如“心怀不满的工作人员”、“追讨”。我记得在侠客给我的信息里面,有个在酒会后失踪的服务生是死在臭水沟里烂掉的。不知道这是不是属于这个心怀不满的工作人员被追讨后的下场。
“因为只是普通的病毒,虽然病毒爆发了,但很快就被人体免疫。”卡斯特罗说,“但是在患病人群中出现了个例极其严重症状的变异体。”
“令叔想要得到这种病毒的变异体,所以才让史东去抢回来?”
“是的,但是派去接收的人和史东起了争执,把史东杀了。虽然我很愤怒,但派去的人是叔叔的嫡系。”卡斯特罗的脸上阴云密布,“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就被叔叔压下来了。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你们可以随便找其他人来问。”
“也就是说,卡斯特罗家已经得到了这种病毒的变异体。”我顿了顿,抬起头看着他,“我们有个团员,感染了这种病毒,并且发生了相当严重的症状。”
“……”
“当然,我相信不是因为你个人的原因。”我说,“但是,卡斯特罗家需要负上一定的责任。”
这家伙的脸从肉眼看得见的程度,从白变成青紫,又从青紫变成白。
“呐,在不是恶意针对旅团的情况下,我们也不想采取更加激烈的手段,毕竟大家都是同乡。”我说,“既不是和你们家族生产的产品有关,也就没有什么商业竞争了。我现在更好奇的是,你的叔叔,究竟想要干什么?”
每个人都会死。
少年这样告诉自己。
因为有很多重要的伙伴都一个一个死去。或是为了保护,或是为了抢夺,或是任何微不足道的理由。
可是当那个蓝发矮个子,浑身血淋淋地走回来的时候,少年的心,慢慢地,慢慢地沉了下去。
这意味着,他又永远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伙伴。
「库洛洛,我是你的什么人?」他曾经问过。
「伙伴咯。」
「切,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他显得很不满,「除了敌人就是伙伴,人物分类不要那么死板化——叫你去写小说肯定扑街扑到家了。」
少年对此不以为然,他觉得如果一定要做一个分类的话,那么在心里他也有自己的一本帐。他将人物分成“敌人”,“陌生人”,“有利用价值的人”,“重要”,“很重要”这几档。头充血很可能就会使自己送命,所以他喜欢将事务体系化,标准化。
洛西西是很重要的人。
很重要,可是,所有的重要,加起来,应当没有自己重要。如果自己都不存在,那么这个重要,就没有依赖的对象,也就不存在重要不重要的概念——少年是这样理解的。
所以洛西西死了。
而他还活着。
一瞬间那种疼痛从心底涌上来的时候,他以为那只是离开时的阵痛,他从来也不知道,分离,是一种那样漫长的一个过程。
早晨醒来,没有「库洛洛早上好」的问候。
中午窝金和信长开架的时候,也不再能听见「你们两个吵死了人了,要打滚出去打」的牢骚。
晚上,也不会再有人跟他抢床位,说晚安。
甚至,不再能看见那个总是笑嘻嘻显得懒洋洋的孩子。
他不习惯,这种不习惯甚至于能令两个强化系的家伙都看出怪异来。
「库洛洛,你不要紧吧。」窝金的表情上有着担忧。
「我没事。」他笑笑回答。
只是不习惯罢了。
少年坚信时间是能够过滤一切的,过上一段时间,这种记忆就会被淡忘,而他也会恢复正常。少年的坚信其实并没有错,唯一的遗憾是,这一段时间,或许实在过于漫长了。
每个人都会在不经意中死去死——在流星街,这是一条公理。所以死去一个重要的伙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所以他想要尽快地将那个人忘却。
然而,记忆总是和当事人的想法作对,越想要忘记的,却记得越牢。甚至有时候会产生一种他并没有死去的幻觉。
流星街虽然是与世隔绝的地方,但不可避免地仍旧受到季节的影响。雨季来临的时候,道路更加泥泞,而阴沉的天空带来更加灰暗的色彩。这一切都令少年感到分外不快。
大雨洗刷了敌人的鲜血,但同样红色的血也从自己的伤口中迸出,慢慢被雨水冲刷下,从脚下蔓延而过。
身体上的疼痛可以忍受,精神上的疼痛却如腐蛆蚀骨,好像硬生生地被挖走了某个部位。
慢慢地向临时落脚的地点走去,却忽然感到像是被什么东西盯住了那样。
少年的目光四处追寻,忽然之间看见了落在垃圾堆的上方的蓝发少年。对方的名字从齿缝中迸了出来。“飞坦……”
脚尖点地,一瞬间退开数米,然而敌人的速度却更快,几秒钟就从上方飞扑下来。他没有进攻,只是逼近,但那种威胁感却只深不浅。
两人之间的距离,刚好触手可及。
伤口又迸裂开来,感觉到血液的渗出,少年微微皱着眉。就算完好的状态他也不可能是对方的对手,更况且他现在又受了伤。
“你在躲什么?”近乎嘶哑的声音。
他可以相信自己此时眼中的杀意和愤怒,尽管他已经尽量地遏制住这种丝毫不能令现在状况好转的情感。“……”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你恨我。”好象带着某种压抑的嘲讽。
“难道还要我来喜欢你不成?”少年的语调中也难得带上了讥笑。
“为什么呢?”嘴角微微挂着笑意,对方的表情看起来很高兴,“噢,我杀了你的伙伴。”飞坦顿了顿,嘲讽的意味更浓了些:“不是你把他推出来的吗?”
这种责难毫无意义——把生留给自己,难道不是流星街,不,应当说是人类的共性吗?少年想要这样回答,可言辞却被阻塞开喉咙口,只发出了一些无意义的哼哼。或许他说了,但声音却被淹没在大雨中。整个天地之间就好像只有哗哗的雨声。
“你赢不了我。他也赢不了我。”飞坦说,“这一点,你知道,他也知道。”
不是的。
“如果是他的话,可能还有几分胜算。但如果是我,一份胜算都没有。”
赌自己百分之百的死,不如赌他人百分之三十的生——他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呵呵。”飞坦那嘶哑的笑声听起来很刺耳,“你把他当什么了?万能的神吗?”
少年的潜意识里,或许有点将那种胜利可能性的百分比私自调高的可能。那孩子是个运气很好的人,他可以解决困难,然后活蹦乱跳的回来。
可是他终究不是万能的神——鲜血染红了蓝发少年的衣襟,那个重要的人再也没有回来。
飞坦最后扔下什么话,他已经不记得了。当他恢复知觉的时候,已经回到了落脚地。玛琪拿着毛巾帮他擦脸。
“库洛洛,你哭了。”玛琪说。
“没有。”他否认。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依靠着洛西西,并且略有一点羡慕这个家伙——在任何时候,他都可以找到使自己快活的方法。可是渐渐的,当他不再依赖,甚至发现如果是自己的话,能够做到更好的时候,他开始觉得这家伙有点过于不着调。又懒又馋,没有危机感,过于依赖他人。
这种评价,是少年由理性分析而得出的。
年长不是成为领袖的理由,曾经是领袖,也不代表一直都能够是领袖。幸好在至今为止的事务中,他和他并没有出现不可调和的矛盾。可是如果,万一有一天,两人之间产生了歧义的话,他并不确定对方是否会放手。
到时候,将如何收场?
并不是出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