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着无趣了?”又一日,见她不趴窗口了,潘微之问道。
“好像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呢?”她忽然一拍腿,道,“少了个人,四月没跟来。”
潘微之微笑,也是,以往都是四月与她斗嘴。
然而,潘微之的微笑很快转为欣喜,一道人影紧接着令狐团圆的话音悄然出现,四月幽幽地道:“我都跟上船好几日了,你总算想到了我。”
令狐团圆跳了起来,“你既然来了,鬼鬼祟祟地不出来做什么?”
“还不是担心有人盯着你们?”
“没人盯着吧?”
“没。”四月老实地道,“其实我只是不想打搅你们。。。。。。”
令狐团圆顿时红了红脸,转话题问:“你前些日子都做什么去了?”
四月正色道:“秦王死了。”令狐团圆上下打量着他,他连忙道,“不是我杀的。我虽与他有仇,但与他有仇的人太多了,杀他的是陈守义的夫人。原来秦王事败后,他将责任归咎于陈守义没能阻挡下潘岳,可陈守义已经死了,他便迁怒于陈守义的女儿,他又杀了一个自己的侧妃。。。。。。多行不义必自毙!”四月咬牙切齿地道,“我冒充牢卒,只是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疯,结果却看到那妇人毒杀了他,那妇人杀了他后也自尽了。”
潘微之长叹了一声。
令狐团圆道:“既然此事已了,那往后你就和我们一起过活,要不我们仨在西秦再开个贵猪铺子?”
潘微之与四月面面相觑。过了片刻,潘微之道:“可是团圆,西秦的饮食与盛京有别,与杲北苦寒之地更是有着天壤之别。。。。。。”
然后潘微之向她简单介绍了下西秦的风土人情。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前西秦国的国都京都,现更名为秦都。
第三十九章 剑阁峥嵘而崔嵬
秦都的历史远比盛京久远,不仅蛮申江源自西秦,盛京皇宫的建筑风格也源自西秦宮廷。只是作为四朝古都,它最终还是沦陷在大杲的铁骑之下。历经大杲几代帝皇的统治,秦都依旧繁荣,到处弥漫着纸醉金迷的气息,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掩盖西秦人的沧桑。
当令狐团圆一行三人抵达秦都,第一个印象就是秦都是个销金窟。秦都人不仅衣着打扮极尽华丽,且每条街上都奏响着或悠然或靡靡的曲乐;盛京不过一个青丝台聚集姬肆,秦都却各处都有姬人出没;盛京的姬人羞于抛头露面,秦都的姬人则坦然自若,甚至寻常客人都不入眼。
见令狐团圆睁圆了眼睛四处张望,潘微之不禁好笑,“你看什么呢?”
“你不是说西秦盛产美女吗?我看了半日,好像和盛京没啥两样。”
四月咳了声道:“真正的美人一般不在街上闲逛。”
令狐团圆也咳了一声,还是潘微之替她解围,“先去秦都府吧。”
秦都知州正是令狐无忧,令狐团圆还是个孩童时,令狐无忧就去了西秦为官。他一路官运亨通,一直做到了秦都知州,在西秦这块地界上,他的官位仅次于驻西的西南侯。
三人找了家客栈,令狐团圆总算换回了原本的装束,潘微之与四月也换了身衣裳,这才去见了令狐无忧。
三人到达秦都府后,很快见到了令狐无忧。令狐团圆还未开口,令狐无忧就笑道:“小团圆长这么大了?还嫁人了啊!”
令狐团圆一窘,讪讪地道:“你怎么都知道?”
外表酷似令狐约的令狐无忧,瞥了眼潘微之道:“我一听下人说南越有人来找我,就知道是家里来人了。虽然只见过你小时候的模样,但这双乌黑圆溜的大眼睛可没变。至于微之,以前在南越的时候,我见他的次数比见你还多。就是这位不识。。。。。。”
四月连忙道:“在下杜四,是他二人的护卫。”
令狐团圆跟着道:“说什么护卫,他差不多能当我叔了。”
四月汗颜。
令狐无忧与其父一样圆滑老道,立即道:“都是—家人,喜欢如何称呼就如何称呼。”
当晚,令狐无忧设宴接风,四人起初相谈甚欢,直到说起最近发生的那些事,令狐无忧的眉头便越拧越紧。
“大哥,父亲他不会有事吧?”令狐团圆也担忧起来。
令狐无优摇摇头,“我想的不是父亲大人的安危,他那边你不用担心,我想的是无缺。”令狐团圆一怔,又听他感慨道,“前年传来我们令狐家被宣召到盛京的消息,我就知道你和无缺总有一个要被扣留在皇宫里,却不曾想,事儿竟然演变到如今这种地步。。。。。。”
令狐团圆面上还在装,心里却明白,她的这位不甚熟悉的兄长话中有话。
“也多亏了微之。”令狐无忧忽然话锋一转,对潘微之和四月道,“还有这位杜兄,若是没他二人不舍不弃,小团圆你早成了缮滑冰人了。”
潘微之不知该说什么,倒是四月正色道:“我只是跟着公子,并没有做什么。”
令狐无忧似乎对四月很有好感,之后的言谈中,总要与四月说上几句。酒过三巡后,令狐无忧提议三人暂且住在知州府,过些日子再寻处府宅搬出去住,又说三人初来乍到,该由他带着去看下秦都的名胜古迹,令狐团圆当下一口应了。
令狐无忧所言的秦都名胜古迹,乃西秦国遗留下来的皇宫,自西日昌破城后,便被改名为景元宫。景元宫没有盛京皇宫的气势磅礴,建筑规模也小了盛京皇宫的三分之二,但其作为四朝古都,却有着盛京皇宫没有的古朴沉淀。景元宫多为木石结构,红琉璃为瓦、青白石做底,又以精细唯美的彩绘装饰殿宇。
令狐无忧一边领着三人兜转宫殿,一边介绍道:“历来皇宫都怕走水,但是几十年间总会遭遇那么一两回,景元宫也不例外。最著名的那次走水,还是发生在距今三百年前的木朝,木国国主姬天火烧闻剑阁,土木所造的闻剑阁—夕之间化为乌有。后世西秦的君主在闻剑阁的遗址上修了个藏剑阁,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处殿宇。几百年过去了,很多人都说此地不吉利,竟有—个君王把自己烧死在此。”
令狐团圆跟着他踏入藏剑阁,忽觉脚底下红砖所砌的地面上下震动,她不禁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潘微之察觉到了她的异样,拉起她的手,还未开口问她,就觉一股阴寒之气自她手心传了过来。潘微之微微蹙眉,四月也停下了脚步,令狐无忧回头凝视令狐团圆,轻声问:“是不是累着了?一上午走了那么多的宫殿。”
令狐团圆答不上来,被潘微之拉着手,脚底似乎稳了不少,可那浑身战栗的诡异还在持续。
“莫非是在杲北所积的寒气还未完全消失?”潘微之猜疑道。
令狐团圆摇了摇头,她一恢复修为,那点寒气就没了。可当她看到令狐无忧意味深长的目光后,脑中却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令狐无忧是故意带她来此的。
“无忧大哥,这里真的自焚过一位君王?”她问的时候,地面带给她的震动感突然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切仅是她的幻觉而已。
令狐无忧其实就在等她这一问,他凝视着她道:“是的。这段历史,西秦本地人都知道,史书上却没有完全记载,只是简单的一笔带过。”令狐团圆紧盯着令狐无忧,他却转过了头,面向二楼的木梯道,“闻剑阁的原主人不是姬天,而是他的孪生妹妹姬月。姬天从小到大都有个难以启齿的秘密,那就是他喜欢的人竟是他的亲妹子。姬天痛苦而绝望地爱慕着他的妹妹,一日日看着他的妹妹从小女孩出落成国色天香的美人。但姬天没有想到,姬月察觉到了他的心思,而后也喜欢上了自己的兄长,这两人终于相爱了。可那是个悲剧,世所不容的爱情,兄妹岂可乱伦?姬天不仅不能立姬月为后,更连触碰她都觉得是罪孽,于是这两人一同沦陷于无望的苦恋中,最后选择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潘微之与四月的呼吸明显沉重了起来,而令狐团圆已不能呼吸,她一只手被潘微之牢牢握住,而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捂住了胸口,胸腔里仿佛有什么跳了出来,然后跌到地面上,跌得粉碎。
“既然活着的相爱是被诅咒的,那么一同死去的相爱便是永恒。世间再没有一种力量能将他们分开,他们也不必再畏惧世人的流言蜚语,姬天火烧了闻剑阁,与其妹共赴黄泉。”令狐无忧长长地叹了一声,“作孽啊!”
他没说出口的,令狐团圆也听到了,她自己的心在说话:上辈子是兄妹不能在一起,这辈子虽然没有血缘却还是兄妹,还是不能在一起。
命运何其残忍,残忍到将一个人第二次打入同样绝望的深渊。令狐团圆的胸口痛了起来,等她感到疼痛难耐的时候,她已泪流满面。
“我不该带你来这儿,但我必须这样做。”令狐无忧转头不看她,“并且我想,微之是能体会的。”
潘微之不发一言,只是伤感地望着令狐团圆。
“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令狐团圆道。
潘微之慢慢地松开她的手,然后三步一回头地步出了藏剑阁,令狐无忧和四月尾随他而出。
藏剑阁前溪水潺潺、山石嶙峋、花木妖烧,潘微之安静地聆听着令狐无忧的回忆。
“大约在无缺一岁半的时候,我便注意到了他的不同。我和旁人说话的时候,他不仅在听,而且看他的神情,是完全能听得懂,当我回头看他时,他又一副寻常婴孩的样子。后来我就开始留意他,时常与他说话,他却一直不怎么理我。直到有一日团圆夜半发烧,无缺将床上能踢的、能揭的全都甩到了地上,他弄出的动静惊醒了守夜的下人,也再无法隐瞒我。当所有人都走开后,无缺终于对我开口了。要知道,平日里他只发出一两个音,而那个晚上,他一开口就是清晰流畅的长句。我至今甚至这一生都无法忘记,他对我说,无忧大哥,你相信这世间有的人一出生就带着前世的记忆吗?”
藏剑阁瞬间黯然无光,令狐团圆只觉得天旋地转,脚底下那地动山摇的震动感又来了,她早已模糊不清的眼中冒出无数闪耀的火星,火星又连成片,化为一道道瑰丽的星光,星光过后,她眼中的藏剑阁更加朦胧,仿佛完全变成另外的样子。
“藏剑阁前身之所以叫闻剑阁,那是因为姬月会舞剑。最早的闻剑阁到处挂满了宝剑,还未走到阁前,就能从四面的八扇窗户看到剑光闪烁。而到了晚上,剑光与星光交相辉映,姬月舞着剑,姬天为她弹奏曲乐,那是一幅多么醉人的画面。虽然无缺始终没有说过一句有关他前生往事的话,但他那西秦贵族的饮食习惯、他那比寻常纨绔更加奢侈的生活用度,都说明他前生生活得何其尊荣。而当我到西秦上任,来到这儿后,我就明白了。回想无缺与团圆十岁生辰那晚,小团圆在她的别院中舞着剑,无缺为她吹响笛曲,那一幕家人都觉得很感人,可谁又知晓,那竟是相隔三百多年后的再度闻剑曲乐。”
闻剑阁炫彩夺目、霞光四射,却是火与鲜血的艳美,—段哀伤至极的旋律穿云裂石,两道火红的人影渐渐靠拢,直至成为一团烈焰,剑阁瞬间坍塌,只有火和徘徊不去的旋律回荡在上空。令狐团圆奋力地摇着头,却甩不开脑海里呈现的影像。
潘微之极熟悉无缺,他知道令狐无忧所说的都是事实。无缺无论是与他交往还是和旁人交往,都能很快占据主动,成为拿主意的那个人。潘微之眼睁睁地着令狐团圆的那种等待,所以他无法不伤怀。倘若说他等令狐团圆等得很辛苦、很辛酸,那么无缺的等待又是什么?他曾亲眼目睹令狐团圆投入西日玄浩的怀抱,而无缺却是早早就拱手相让,他要他娶了她,又是为了什么?
令狐团圆在藏剑阁待了很长的时间,好在景元宫历来由秦都府管理,等闲人无法进入,三人就由她去了。
令狐无忧说完了往事,便沉默了下来。他是真心希望这一世的无缺能够幸福,出于对潘微之性情的熟知,他才故意领令狐团圆来到此地,并且说了那段历史。只是结果如何,还要看令狐团圆的抉择。
当令狐团圆走出藏剑阁的时候,令狐无忧觉得天地变了,原本景致就佳的景元宫更加幽雅,盛开的夏花颜色更浓,而空气中则开始充斥着难以形容的气息。他再定睛细看,却是一个人变了,令狐团圆有了微妙的不同,那个小时候顽皮捣蛋的女娃、昨日羞涩又好奇的女子,此时竟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惊人的气息。
令狐团圆似笑非笑地走向潘微之,叫潘微之不禁心头大动,如此神情既是无缺惯常的神情,也是她想通了某些事后的神情。面对这样的令狐团圆,四月不由自主地向潘微之迈了一步。
“叫你好等了。”她微笑道,离他越来越近,“其实我们该带着那琴来的,我的剑藏在你的琴中,也叫藏剑。”
潘微之的喉间动了动,却是说不出一个字来,她的话如梦似幻,她的笑如雾似烟。
她走到他的面前停下,先是瞥了下左右,接着再凝视着他,轻声道:“他曾与我说,喜欢是极珍贵的心情,谁都不要说,可我不是他,我会说、我会做。喜欢就是要让喜欢的人知道,而不是满目山河空念远,喜欢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喜欢上一个很好的人,有多好就有多喜欢。”
他喉间哽咽,这会就是想说也说不出话来了。他看得出,她在装,装作无所谓,装作很快活,装作很喜欢他,可是,她装得又是多么不容易。
她拉起他的手,转而对令狐无忧道:“大哥,你比爹还贼!往后啊,小心我也爬进你的书房窥你隐私。”
令狐无忧苦笑了一下,在望舒老家,她就是以飞檐走壁、偷偷摸摸爬窗入户的恶习叫令狐约头大的。
“我们回去了。”令狐团圆挺直腰板,拉着潘微之就往回走。
四月连忙跟上,“回去后做什么? ”
。
她头也不回地答:“练剑!”
令狐无忧心头恍然,先前她那股惊人的气息,正如一把出鞘之剑,锋利到所向披靡。她已有了决意,然而那通话,其实又什么都没说,唯一表明她心意的是,她不会放开潘微之的手。
盛京地宫,无缺在看壁画。两侧墙壁上有着无数彩绘的壁画,不少已颜色脱落,然而石刻的纹路却清晰无比。壁画也是有故事的,有些取自远古神话,有些来自历史事件,它们的共同点都是丑陋惊悚,即便最后添加的贞武壁画,也更着重于音武的血腥,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才是地宫壁画的主题。
桃夭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你不去参加秦王的葬礼,来这儿看什么?”
无缺看着一幅壁画答:“在寻找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把关在笼中的野兽放了,下场会如何?”
桃夭思索了片刻,道:“吃人了呀!”
无缺点头道:“不错,吃人了。”
桃夭走近一步,却见他看的那幅壁画竟是血红的。年代久远的关系,血色早已暗沉,只是满目的火焰和鲜血,却不见人物。
“这画的是什么?”
无缺淡淡地答:“姬天火烧闻剑阁。”
“哦。”长长的拖音后,桃夭问,“他为什么烧呢?”
“为了把野兽烧死。”
桃夭笑道:“你胡扯,他是人不是野兽!”
“是啊,他是人。”无缺的声音飘了起来,“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头野兽,放不放出来都一样。”
桃夭笑不出来了,她默默地端详壁画良久,才道:“每个人心里都有坚持,那执念有多强,坚持就有多久。”
“你放下了?”
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