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头有人也正在劝他。
“安林兄,我蒙皇上恩赐,现在在京城也有一座宅子,一个人住显得有点宽敞,若你不嫌弃,不如搬过去与我一起,也好有个伴。”
岑梦如摇摇头,拱手道:“仙李兄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在此地长久居住,也不是个办法,你新官上任,俸禄也不多,我怎好让你陪我一起吃苦?”
李蟠还待再劝,叩门声起。
岑梦如还以为是店小二来赶人,走上前去开了。
“梦如,几日不见,安好?”胤禩笑道。
岑梦如只当他来为自己践行,却还是有些高兴,心想自己虽然逢此大变,也还能交到一两个知心好友,也算祸兮福所倚了。
身后李蟠脸色剧变,撩袍下跪。
“下官见过八阿哥。”
“李大人免礼。”胤禩也没想到会在此处碰见他,再一看岑梦如神情僵硬,好似已经反应不过来了。
“安林兄。”李蟠捅捅他。
岑梦如回过神,忙跪下。“草民罪该万死……”
话没说完,胤禩扶住他。“梦如,我之所以不告知身份,就是想与你平辈论交,你又何罪之有?”
岑梦如默然半晌,方才叹道:“岑梦如何德何能,得八阿哥如此看重,只是乡试场上,终究辜负了您的期望……”
“不遭人嫉是庸才,何须耿耿于怀?”胤禩道,招揽人心贯来是他的本事,此时自然信手拈来,但对于岑梦如,他也确实有几分真心。“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只此一事便让你消极不已,将来若有大事,又如何面对?”
岑梦如面色灰败,没有说话,李蟠也在一旁劝道:“安林兄,八爷说得不错。潜龙在渊,腾必九天,你是个有大学问的人,不要因此埋没了自己。”
胤禩见火候差不多了,便笑道:“我府上倒还缺了个西席,梦如若不嫌弃,可前往聘之,一来自食其力,二来又有余暇做学问,不知意下如何?”
岑梦如挣扎许久,还是没有答应下来,只说自己考虑一下。
胤禩也不逼他,知道李蟠必然会再劝,便先告辞出来,只交代高明多关照他,若岑梦如执意要走,也不要强留。
胤佑生辰那天,胤禛胤禩二人结伴到了七贝勒府前,却发现太子与大阿哥的车辇居然都在。
两人对视一眼,皆中对方那里看到诧异之色,站在门口的侍从迎了上来,打千请安,将两人迎进去。
“两位爷里边请!”
“太子与大阿哥也来了?”胤禩往里面走,边问道。
“是,其他几位阿哥也都到了。”仆从答得利索,步子也走的很快。
胤禩心下皱眉,往常这种事情,五阿哥也就罢了,三阿哥自持身份,不来是正常的,至多也就送份礼,太子与大阿哥更是稀客,怎么全凑到一块去了?
进了正厅,果然看见兄弟们正在里头说话,主人胤佑陪坐在旁边,见胤禛胤禩来到,起身笑道:“四哥,八弟。”
“祝七哥年年有今日。”两人先给太子请安,胤禩才朝胤佑笑道。
“承你的情了,酒席一会便好。”胤佑微微一笑,他的腿疾其实并不是很严重,若走得慢些也看不大出来。
太子笑道:“老八,这次皇阿玛着你前往江南巡查,你心中可有腹案了?”
不待胤禩回答,大阿哥便接道:“太子此言差矣,还没看到实情,又有何腹案可言,不过秉公办差而已。”
七阿哥暗暗叫苦。
胤禩眼角扫过胤佑脸上的无奈,只觉得又是好笑又是同情,换作自己生辰撞见这种事情,只怕心情也毁了大半。
太子似笑非笑,说话的对象顺势也换了:“本宫听说,大哥府上一名侍妾,是扬州盐商的养女,刚还在为大哥担心,八弟此番调查若是殃及池鱼,那大哥的脸可就被丢光了。”
大阿哥面色不变:“有劳太子殿下关心,那侍妾并非什么盐商侄女,只不过是寻常百姓,清白人家的女儿,更扯不上那些龌龊事。”
胤禛道:“今日是七弟生辰,太子与大哥便给七弟个面子,暂且搁下朝政,咱们兄弟几人好好喝一杯吧。”
大阿哥点点头:“老四说的是,今日不醉不归。”
太子暗恨话头被抢,却也只好就此停歇下来。
不多一会儿,便有人来报,说酒席摆好了,兄弟几人移步偏厅。
年纪小点的几个阿哥,虽然听不大明白方才的话,却也被气氛所慑,束手而坐,不敢多话,此刻见氛围稍缓,便都渐渐雀跃一些。
但是太子在场,众人又能高兴到哪里去,菜吃在嘴里也味同嚼蜡,幸而太子用了几箸,宫里头就来人,说康熙要见他,太子放下筷子匆匆走了。
众人都暗自松了口气。
大阿哥笑道:“这会可以好好吃一顿了,老七,你府上厨子可真不错,改日我让我家厨子过来与你学手艺,可不许藏私。”
七阿哥也笑道:“大哥说哪儿的话,你说看上这点手艺,不若将那厨子也要去,日后弟弟上你那里多蹭几顿饭也就是了。”
大阿哥大笑:“我可不敢夺人之美,到时候只怕被你给吃穷了!”
席间氛围渐渐活络起来,胤禟与太子本就不对付,见他今日在大阿哥那里吃瘪,又没吃上几口就被康熙叫走了,更是高兴,只差没放鞭炮庆贺。
兄弟几人虽说不上亲密无间,但总归是可喜的日子,少了太子,说话也就放开些,难得的是大阿哥这一年来居然也很少端着架子,摆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来,面上看来,倒比太子的人缘还好些。
酒过三巡,菜也吃得差不多了,大阿哥先告辞离去,年纪小些的阿哥们怕错过宫门落下的时间,也只好依依不舍地走了,最后只剩下胤禛与胤禩二人。
“今天的事情,旁的不说,先谢过四哥了。”胤佑举起酒杯。
胤禛知道他说的是太子与大阿哥争锋相对时,自己出面解围的事情,便安慰他:“此事与你无关,不要放在心上。”
胤佑苦笑道:“我平日可也够小心的了,没想到这里还能成战场了。”
烛光闪烁,胤禛仿佛看见他鬓间居然有一根银丝,心下恻然,没有接话。
却是胤禩道:“七哥放宽心,你向来低调,皇阿玛就算知道,也不会怪罪于你的。”
前些日子康熙借故发作了一些人,细数下来,俱都是依附太子与大阿哥的人。明珠与索额图,一个是大阿哥堂叔,一个是太子叔公,却还好端端的,让人压根揣测不了康熙的心思。
也因此,向来谨慎低调不下于胤禩的七阿哥,才会那么小心惶恐。
三人又说了几句,胤禛胤禩起身告辞,出门离去。
两人是骑马来的,此时都将马交给下人,踏着月色缓步而行。
胤禛突然叹道:“我没想到胤佑竟然会吓成那个样子。”
胤禩略略一笑:“朝堂风云变幻,今日富贵,指不定明日就翻了个样,七哥自然心有戚戚然。”
“胤禩,你可也曾怕过?”
胤禩一怔,顿了顿,道:“自然是有的。”
刚刚回到康熙二十七年的时候,总怕这是个梦。
后来,却是怕重蹈覆辙。
胤禛心中一软,伸手去握住他,感觉到对方身体那一瞬间的僵硬,终究也没有抽手,不由狂喜。
“刚才,我看见胤佑,竟然生了白头发。”
胤禩讶然,随即又点点头。“这也难怪。”以他重活一趟,尚且战战兢兢,更别说胤佑了。
胤禛握紧了他的手,缓缓道:“我们都要好好的。”
“一起,活到八十吧。”
胤禩失笑:“你这愿望也未免贪心了些。”
上辈子他的寿元是四十有五,也不知这个四哥活了多久。
“我说可以,就是可以。”十八岁的四阿哥,此刻流露出平日未见的任性来。
“好。”
胤禩突然起了些坏心眼。
如果我们的关系还如前世一般,要是我活到八十,天天想着法子跟你作对,只怕你天天都得被我气得个半死不活。
“我还记得,有一年,也是这样的月色,你指着月亮说像饴糖,非要我给你摘一块吃,口水全沾我衣服上了。”
胤禩有些尴尬。“四哥别开玩笑,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记得了。”
胤禛笑了起来,似乎很乐于欣赏胤禩难得窘迫的模样。
“唔,那年你大约三四岁左右吧。”
胤禩微愣,自己重活一回,是从七岁开始的,至于之前的事情,还要追溯到上辈子去,实在过于久远。
“实在是不记得了。”
胤禛笑道:“后来我被缠得无法,只好一路抱着你从御花园走到景仁宫,要了一大盘饴糖给你,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居然吃了半盘。”
“后来呢?”
“结果半夜你就闹肚子,折腾了半宿,连带着我也被佟额娘一顿好训,心里头还不服气,想着好心没好报,以后碰到你都要绕道走。”
“可我记得,七岁那年热症,你还背着我走了老长一段路。”
“那会儿看你可怜兮兮的,一头栽我身上,只好勉为其难了……”
“……”
声音渐远,月圆如盘,人影成双。
翌日天还没亮,胤禩就已经起身,外面听见他的动静,也很快进来伺候洗漱。
他一见来人,却是愣了一下。
“怎么是你来伺候?”
陈颖低眉顺眼:“高管家让奴婢来伺候您。”
胤禩哭笑不得:“你先出去吧,把高明给我叫进来。”
陈颖应声出去,高明早就候在外头,闻言推门赔笑:“爷喊奴才?”
“我让你给她安排些照料花草的话,怎么照料到我这儿来了?”
“奴才观察了她好一阵子,看她做事认真,又老实本分,刚好主子身边也缺个伺候的使女,正好把她调过来,您不也称赞她是个可造之材吗?”
胤禩大感头疼,高明明显是会错了意。“把人调回去,原先不是陆九服侍我的吗,他就很好。”
“嗻。”高明又迟疑道:“爷是嫌她姿色不够?要不奴才再找个……”
胤禩啼笑皆非:“你今个儿是怎么了?”
“眼看爷就要成亲了,总得知晓一些人伦之事,府上婢女都是宫中赐下的,品行姿色也都尚可,爷不若从中挑一个开脸吧?”高明是内侍,这些事情自然要操心。
胤禩摇摇头。“不必了,我自有分寸。我去江南这段时间,府里就要你多费心了,有什么事情决断不了的,可以进宫问我额娘,若是外头的事,便去四贝勒府请教四哥吧。”
高明拧着眉头,很是不舍。“爷,您习惯了奴才伺候,陆九再好,您有些喜好他一时半会也不知道,不若让奴才跟着您去……”
“说什么胡话,你现在是总管了,府内大大小小的琐事,都要你去操心,好好待着吧。”两人正说着话,外头来报,说是宫里头来人了。
隆科多三人刚到没多久,便见胤禩自外头进来,忙起身见礼。
胤禩虚扶了他一把,对三人道:“时辰不早,我们赶紧上路吧,早些到江南,也好早些办差。”
隆科多点点头。“八爷说得是,车马已经备在外头了。”
江南烟花流水,玉树银花,人人向往,但若是奔着得罪人而去,就是另一种心情了。隆科多此刻就是在这样的心情中挣扎,这八阿哥虽被父亲看好,终归年纪尚轻,这一行人去了江南,也不知是去打狼,还是被狼吃了。
几人骑马出了京师,改走水路,从京杭运河顺流而下,不过三四天的光景,就到了扬州地界。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隆科多站在船头,四下张望,满怀感叹。
胤禩也从船舱里走出来,闻言道:“怎么,你没来过江南?”
隆科多摇摇头。“出京几次,却都没来过这边,听说遍地风花雪月,夜夜曼妙笙歌,让人流连忘返,恨不得老死在这里,我还当是虚言,这番感受下来,才知这些形容不及万一。”
这回跟着胤禩出来的人,除了隆科多,还有两名侍卫,惠善和阿林,他们都与胤禩打过不少交道,也算老熟人了。
几天下来,很快就熟稔起来,又因出门在外,胤禩让各人轻易不要暴露身份,微服出行,便连奴才这种自称也去掉了,旁人看了,只当是富家公子出来游玩取乐,两淮一带,这种人多得很,他们也没有受到丝毫注目。
随着他的话语,两岸杨柳飘摇,隐隐绰绰从水边阁楼里传来哼唱声,用的是他们听不懂的方言,语调却温软呢喃,直叫人酥到骨头里去了。
胤禩虽然也没来过江南,到底阅历眼界要多些,不至于失态,但除了他之外的几个人听得都痴了。
此时暮色将近,两旁灯笼都点了起来,一眼望去,点点生辉,将整条河道串连起来,桨声灯影,分不清天上人间。
到了码头,几人下船,就近找了间还算雅致的饭馆进去。
“几位爷是从京城来的吧?”店小二甩着毛巾,过来殷勤招呼。
“错了,我们是陕西来的。”隆科多故意道。
“嘿,这位爷就别说笑了,您的谈吐口音,分明是京城人士。”店小二笑道:“咱这里每天都有外地人来,而且来了都不想走了,上回有个客人更有意思,还说要在这讨足十个扬州瘦马当妾室回去。”
“扬州瘦马?”惠善好奇道。
“这您就不晓得了吧。”店小二露出暧昧的笑容。“扬州有三好,景好,歌好,人好。这人,说的就是扬州瘦马,诸位爷若得空,等会儿吃完饭,可以到留香楼逛逛,这是我们扬州最好的青楼,里头的姑娘……啧啧,不是我说,京城天子脚下,什么没有见过,但也保管你们大开眼界!”
惠善几人听了果然大感兴趣,胤禩瞧着众人跃跃欲试的表情,好笑道:“我记得你们这儿是饭馆吧,有什么好菜,说几个来听听。”
“诶好!”店小二一口气报了好多个菜名,中间不待停歇,听得几人头晕眼花。“芙蓉肺,酱蹄子,酒煮羊肉,灌鹅,煨野鸭羹,醉鲤鱼,炒青鱼片,火腿煨三笋,三丝汤,糖春菜,五香芹菜,豆沙卷,山药糕,萝卜汤圆,醉桃童……”
“得得!”隆科多不得不打断他。“你给我们挑几样招牌的上吧,还有,上一斤酒,你们这儿有什么酒?”
见店小二又想开口介绍,他忙道:“就挑好酒上。”
“好嘞!”店小二眉开眼笑,毛巾一甩肩上,又腾腾腾地下楼去了。
待菜一一上来,自然是小巧精致,色泽鲜艳,夹起入口,却各有风味,齿颊留香,纵是在座各人都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也不由啧啧称赞。
隆科多笑道:“我可总算知道江南为什么会出那么多贪官了,就冲着这些吃食,他们也得栽!”
一席话说得几人都笑了,旁边惠善带了些讨好的笑容看着胤禩:“爷,一会咱们也去留香楼瞧瞧?”
食色性也,刚才店小二的那一番话,就如猫爪子一般挠得众人心头发痒
胤禩见几双眼睛都渴盼地望着自己,不由啼笑皆非。“那便去瞧瞧吧。”
扬州城不大,至少比北京小多了,但又比京城少了几分肃穆,多了几分妩媚,再穿过一条街,就是青楼汇集之处,有点类似京城的八大胡同。
雕梁画栋,飞阁流丹,纤纤女子倚于栏杆处,身段婀娜,软语娇笑,仿佛连声音都要比京城的柔上几分。
隆科多他们都是世家子弟,平日又有差事在身,纵然再好这口,也不可能天天往花街柳巷里转,但来了江南,却因山高皇帝远,同行又都是少年人,便少了几分忌惮和束缚。
“几位爷,请里边奉茶!”
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