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就要来了。
好大的雨。
绝颜立在檐下,看着满天挂起的雨幕,檐下雨流如注,落在栏杆上,溅湿了她的衣衫,她动也不动。
自那日起,她再没有见到寒诀。而天成帝,也没有再醒过来。虽然这几天每天都被宣进宫去诊病,但却没有见过也去请安的寒诀。
她很清楚,寒诀在忙些什么。
不止寒诀一人,还有很多人的行动她都很清楚,但是,她却不清楚她最想知道的那个人的行动。
雍。她又在心里默念一次这个名字,不知道他在北戎情况如何。
她思念着他,但并不害怕,因为她知道,他是一定会来找她的。
“小姐,宫里又来人宣你入宫了。”是菱儿的声音。还有另一个人的声音:
“你先下去吧,本王有事和王妃商议。”
绝颜侧过头,正瞥见寒诀走近她身边:“殿下有何事要与绝颜相商?”
“你今天进宫,要多加小心。”寒诀凝视着绝颜的面容,轻声说道。
“会有什么事吗?”绝颜的脸上扬起一抹笑容。
寒诀看着这抹未到眼底的笑容,衬着她背后的白茫茫的雨帘,笑意清清淡淡,像这漫天的雨滴,溅落在栏杆上,溅成一朵水花,转瞬即逝。他心里忽然一阵慌乱,伸手握住她的肩膀。
“今晚宫中,会有大事发生。”
“殿下既然知道,想必也早就做好准备了吧。”绝颜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殿下来的正好,我也正有一事,希望殿下成全。”
数声谯鼓,已至三更。
大雨一直下到夜里。
“郡主,郡主!”
是韩至泓的声音,声音很是焦急。绝颜掀开帐幕,隔着床前的屏风,看见他站在屋里。
从睡下起就一直听着窗外的风雨声,绝颜的神智异常清醒。
“韩统领,出什么事了?”
“驻在京城郊外的御卫府右军赵鹏举昨夜起兵谋反,他派兵夜袭三皇子府,三皇子已经遇害,现在他又率兵包围了禁宫,宫中只有侍卫,兵力不足,只能将所有侍卫集中到陛下的天乾宫护驾。此处现在已不安全,请郡主即刻随微臣去天乾宫暂避。”
韩至泓,他竟是特意来接她的。虽然有青柳在旁她并不担心,但是绝颜还是不禁向他投过感激的一瞥。接收到绝颜的目光,韩至泓突然低下头去,递给她一个雨披,让她裹上。
“时间紧迫,请郡主恕臣逾越。”话未说完,他已将绝颜轻轻抱起,兔起鹘落,几步冲出了院落,朝天乾宫奔去。
绝颜被他抱在怀里,头上罩着风帽,眼前一片漆黑,只能听见哗哗的雨声,也辨不清东南西北,只觉得他脚下如飞,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已经可以看见天乾宫的灯火,也可以看见守卫的侍卫们手中刀光闪烁,将天乾宫层层围住,每人脸上都是如临大敌的紧张神情。
韩至泓抱着她径直到了天乾宫殿外廊下,将她放下。绝颜微笑着温言道谢。一见她的笑容,韩至泓只觉胸膛中心跳的更快了几倍,一路上他都能听见自己急速的心跳,甚至有些怕偎在自己胸前的她也会听到。鼻端隐约还有她的香味,心跳更剧,他不敢再停留下去,匆匆告辞。
“请郡主进殿暂避,微臣还要在殿外守护,就先告辞了。”
绝颜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玉石台阶下,远处是天乾宫前的空庭,除了层层围住宫殿的侍卫,还没有见到夜闯禁宫的叛军。
此刻没有,以后也不会见到。她冷冷一笑,没有进殿,继续站在廊下。
在风雨交加的黑暗中紧张以待的侍卫们没有等待太久,一个跌跌撞撞的内侍就带来了一个消息:
七皇子寒澈得到了通报,已经带禁卫府进宫护驾来了。
风雨呼啸,掩去了远处刀剑碰撞的声音。听起来只不过隔着一道宫门,只差一道门,叛军就攻进天乾宫了。
冰凉的雨水倾泻而下,风助着雨势,湿淋淋的雨水落在绝颜脸上,许是错觉,她闻到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不是错觉,那是随风雨而来的,和这里只有一墙之隔的血腥。
她的眼神更加冷冽,仿佛可以望穿漆黑的雨幕,望穿那道宫墙,看见墙后的厮杀。
七皇子寒澈得到通报进宫救驾,她唇角微翘,好快的通报啊。
不管怎么说,这个通报人和她还有莫大的干系,现在,也该到了去见她的时刻了。
突然,一声沉闷的巨响响起,是通向天乾宫的宫门打开了。
当先两骑奔入宫来,在宫前的玉石台阶下都下了马,走上殿来。
一个自然是寒澈,另一个是——寒启。
绝颜遥遥望着两人,恰好和寒澈的目光在半空交错。
寒澈远远就看见一个人立在天乾宫的廊下,待到下了马,认出那个人,不由得浑身一震。
一年未见,却已是物是人非。他已经知道了她资助他平叛楚州,知道了她是绝谷老人的弟子,知道了她嫁给了二皇兄,更知道——是她派人救了自己。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该如何再见她。
物是人非事事休,回首昔日,欲语还休。
只是没想到,他还没有考虑清楚,上天就安排他再次见到她,还是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
绝颜先收回了视线,转身走进殿内。只刚才的一瞥,她就放心了,她知道,寒澈,还是当初的那个寒澈。这样就好,她绝不要将他牵进局中,成为另一个寒澈。
天乾宫内,躺在寝殿内的天成帝已经醒了,却没有召见一个外殿的妃嫔,反倒只将她这个所谓的医师和几个御医召了进去。在外殿满堂惊慌失措花容失色的女人们中,绝颜很快就找到了神色似乎慌张眼神却依旧镇定的罗衣,她和罗衣对视一笑,走进寝殿。
寒诀果然没有在这里出现,想起他今日早些时候说的话语,想必今夜的局面寒诀早已洞察,那么对他接下来的动向她也已有了些猜想。
“父皇受惊了,儿臣等救驾来迟,还请父皇治罪。”寒澈和寒启匆匆走了进来。
天成帝虽然苏醒,却虚弱之极,用眼神示意两人免礼起身。寒启袖手站在一旁,由统帅禁卫府的寒澈来回话。
寒澈的禀报简洁明了,御卫府右军赵鹏举起兵谋反,先围攻三皇子府,杀害了三皇子寒照,后又夜闯禁宫,情势万分危急。幸而九皇子寒启临危不惧,逃出宫去通报了寒澈,两人随即带兵进宫,不仅尽数歼灭了叛军,寒启还亲手斩下了赵鹏举的首级。
天成帝听完回报,神态顿时像又苍老了几十岁,他闭上了眼睛,半天没有说话。
在场众人心知肚明,虽然还未宣布,但三皇子寒照已是天成帝心中的储君人选,如今他竟被叛军所杀,也难怪天成帝心力交瘁了。
半晌,他才睁开眼睛,看向寒启:“你斩下了赵鹏举的首级?”
“回禀父皇,是。”
“很好。”天成帝重复了一遍,“很好!”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出这两个字,又看了寒启一眼,仿佛这才真正看见这个儿子。
“绿华,替朕拟旨,九皇子寒启,平乱有功,封安王——寒澈,即日起——朕着你掌御卫府,由寒启在旁协理。”断断续续说完这句话,他像是再也支持不住,又昏了过去。
一场叛乱就此结束。
曙色初现,聚集在天乾宫的众人纷纷回殿,绝颜随着人流走出殿外,眼角瞥见寒澈朝自己走来,当下加快了步伐,追上了寒启。微微回首,果然看见寒澈一脸落寞的停住了脚步。
“表姐这么着急追赶在下,莫非有什么事吗?”寒启率先开口。
“哪里,殿下救驾有功,绝颜只是想恭喜九殿下而已。”绝颜的口吻格外彬彬有礼。
“表姐说笑了。三皇兄昨夜不幸身亡,在下悲痛尚且不及,何喜之有?对了,我竟差点忘了,表姐和他素来相交甚好,一定也是悲痛难当,希望表姐顾惜身体,不要太过于悲伤了。”
“殿下是要去幽泉宫探望左娘娘吗?”绝颜没有接话。
“正是。”
“正巧。我也许久没有探望姨母了,刚才在天乾宫里也没能说上话。就一起去吧。”
寒启看了绝颜一眼,突然微笑起来:“难得表姐有这份心,那就一道吧。”
刚刚回到幽泉宫的左婕妤看见绝颜和寒启一起走进宫来,脸上立刻绽出一丝惊喜的笑意,迎上前来:“颜儿,你怎么来了,真是贵客。”
“昨晚情势那么凶险,我想姨母怕是受了惊吓,所以想来看看。”
左婕妤闻言笑得更甜:“难得颜儿这么为我着想。”说着吩咐左右退下。“颜儿今日来,可还有什么事吗?”
“颜儿方才在路上已经对寒启表弟说了,颜儿要恭喜他封王领兵呢。”绝颜也微笑着回话。
左婕妤收敛了笑意,轻轻摇了摇头:“颜儿的心意我们母子领了,只不过三皇子被叛军所害,启儿他因救驾有功而得封赏,实在并非己愿,也就没什么可欣喜的了。”
“是吗?”绝颜语气一顿,“看来是颜儿错了,颜儿还以为寒启表弟是那只螳螂呢。”
“什么螳螂?”寒启沉下脸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螳螂啊。”
“哦?”寒启冷笑一声,“既然表姐以为我是螳螂,不知表姐以为谁又是黄雀呢?”
“启儿。”左婕妤瞪了寒启一眼,对绝颜赔笑道,“颜儿不要怪他,他生来就这副脾气,我也常常被他气得没法。”
“颜儿自然不会怪他。”绝颜的目光在寒启脸上停下,“难道寒启表弟只关心谁是黄雀,就不想问问谁是那只可怜的蝉吗?”
寒启冷哼一声,没有再开口。
“我想,赵鹏举恐怕到现在还不知道是怎么做了刀下之鬼的吧?”
寒启脸色一沉,连左婕妤看着绝颜的眼神也多了一份责备,像是她在信口开河。
“颜儿,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那赵鹏举竟敢起兵谋反,当然是死有余辜。”左婕妤正色道,神情像是一个长辈有责任必须要纠正晚辈的错误。
“姨母说得不错,赵鹏举的确死有余辜。”绝颜看着左婕妤神色松动,仿佛松了口气,笑吟吟的继续道,“他不知听了什么人几句闲言蛊惑,竟然就真的谋起反来,当然是死有余辜。”
“表姐,表姐句句话里都说赵鹏举受人唆使,不知表姐是从哪里得出这个结论的?”寒启冷冷开口。
“你真想知道?”
“当然。”寒启盯着绝颜,“在下还想知道,在下不知哪里得罪了表姐,才让表姐对在下这般厌恶,竟说出这等荒谬的话来。”
“寒启表弟,你似乎忘了,我刚才已经说过,在螳螂的背后还有一只黄雀。这只黄雀既然在螳螂的背后,那么对螳螂的所作所为,自然也一清二楚。”
左婕妤默不作声的坐在一旁,寒启冷笑起来:“表姐是不是想说,你自己就是那只黄雀?”
绝颜也轻笑道:“我可不够格做那只黄雀,我只不过是个路过的旁观者罢了。”她笑道,“如果没有旁观者路过看到,又有谁知道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故事呢?”
“那表姐是说你这个旁观者和黄雀一样,对一切都一清二楚了?”寒启的语气里满是讽刺。
“你说错了。黄雀是黄雀,旁观者是旁观者,两者眼中目标不同,所见的又怎会一样呢?”
“那颜儿的目标是什么?”一直没有作声的左婕妤突然插进一句话来。
“我的目标?”绝颜笑容里多了几分诡秘,“很简单,我只是个凡人,所以,我的目标和别人的也没什么不同。”
听了她的回答,左婕妤松了口气,就在聆听这段谈话的时间,她像是下了一番决心。
“我知道颜儿你之前是三皇子的谋士,现在三皇子不幸逝去,颜儿可有什么打算吗?”
“姨母愿意为颜儿打算一二吗?”
“颜儿,你既然称我一声姨母,可见你也认为你是左家的一份子,身为左家的一员,你也该懂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左婕妤意味深长的说道,“须知覆巢之下无完卵啊。”
“这么说来,姨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左家着想了?”
“不错。”
“可惜,好像外祖父他并不这么想啊。”绝颜从袖里取出一枚古朴的印章在手里把玩,左婕妤一见印章,神情大变。
“这印章——这明明是父亲他的——你怎么会有这枚印章?”
“自然是外祖父传给我的。姨母难道以为我会用赵鹏举这样的手段吗?”绝颜笑颜如花,看在寒启眼中却分外刺目。
“就算你有外祖父的印章那又怎样?”
“对啊,颜儿,父亲他既然把印章传给了你,可见对你信任有加。难道你忍心为左家招来祸患,令他老人家失望?”左婕妤一番话语重心长。
“九殿下,你利用赵鹏举畏惧牵连的心态,唆使他起兵谋反,为你除去了朝中公认的储君人选——三皇子寒照,再亲手斩下赵鹏举的首级,为的是死无对证。这就是这次叛乱的起因经过,我说的对不对?”绝颜没有再理会左婕妤,脸上笑容尽去,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如果没有黄雀在后,你这的确也算是一条借刀杀人的妙计,可惜——”
“一派胡言!”寒启怒气冲冲。
“颜儿口口声声说黄雀在后,不知到底是谁呢?”
“姨母当真猜不到吗?”
左婕妤神色大变,显然意识到了这个人。她摇头苦笑:
“原来颜儿现在在为这个人打算。也对,妻凭夫贵,颜儿的确应该帮他才对。”说到这里,她语气一变,话音透着威胁之意,“可是颜儿,你不要忘了,你也是左家的人。”
绝颜轻轻笑了起来:“姨母不知道有一个词叫做‘大义灭亲’么?”笑声止住,她状似漫不经心的看着左婕妤开口,“可是姨母不应该忘记啊,姨母自己不就曾经大义灭亲过吗?”
她的语调明明平静如水,左婕妤却被她话中的含义惊出一身冷汗,身体也不由得微微战栗起来。她接触到绝颜的目光,因那看似平静的目光中透出的冰冷更加不寒而栗起来,连站着都不能够,腿一发软,竟歪倒在身后的贵妃榻上。
“你……你都知道了?”她看着绝颜不容错辨的眼神,声音转为绝望,“你都知道了,原来……你已经知道了。”她喃喃自语,一贯柔弱的眼神渐渐凶狠起来,狠狠瞪着绝颜,“既然你已经知道了,要为你爹娘报仇,大可以早点来,为什么要到今日才说?”
“因为今日有寒启表弟封王领兵的喜事啊,姨母不觉得今天是个大吉之日吗?”
只有爬到顶峰的人才会摔得最痛,这个道理,她曾亲身领会过。
封王,领兵,直到今日,寒启才等到他真正出现在他父皇眼中的时刻。在这个时刻的打击,才是最致命的。
“你,好深的心机!”左婕妤心里一阵绞痛,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我早该知道你是个祸患。看你那张脸我就知道,跟你娘一样的可厌!”
“多谢姨母的赞赏。”绝颜微微一笑。
左婕妤盯着绝颜的脸,突然阴森森的笑了起来:“爹偏心姐姐偏心了一辈子,到老了把印章传给你也没什么稀奇。他一定以为你嫁了个皇子,将来就能登上后位,从此光大左家的门楣,就像他曾经想的那样,送姐姐进宫,然后当上皇后。”她自顾自的说下去,“可惜啊,他想错了。姐姐偏偏要爱上个藩王庶子,还没有功名,宁愿嫁给他也不肯入宫,可笑爹到现在也不知道他瞧不上的这个布衣女婿还是个钦犯之子,我倒真想看看,他知道这件事以后会是什么表情?说到底,结果不还是我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