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颜开始解朝服上的玉花彩结,纸笺上两个天外飞来般的数字也被她抛到了脑后。仰溪说过的话又在她心中盘旋,那日雍也提起了大司空的承袭,口吻平淡,似乎只是个走过场的仪式。等新年过去,雍就可以接任雍家世袭的大司空。世袭这个词在她脑中一闪,龙卫的座主不也是世袭的么?模糊间心里滑过一个抓不住的想法,再想确认时根本没有任何着落。她摇摇头,决定不再想下去了。
“菱儿,替我准备一份回礼的礼单,来而不往非礼也。总不能让二殿下觉得我们芜王府不懂礼数。”
“是,小姐。”菱儿抬起头,“那些礼物小姐要亲自过目么?”
“不用,有菱儿你替我检查就够了。”绝颜笑了笑,“二殿下如此盛情,我总要写封信聊表谢意才行。”
很快到了腊月三十日,芜王府内昨日就更换了门神、对联、挂牌和桃符,里里外外焕然一新。一早绝颜就换了朝服,随着仰溪进宫朝贺。今日朝贺,有封诰者才能入内,所以她吩咐菱儿留在了府中。
到了承天门,绝颜和仰溪分成了两路,仰溪一路向前入天极宫参加朝会,而绝颜则自己一人入内廷向太后和嫔妃朝贺。
宫中每逢岁首都举行君臣朝会,行礼作乐,延请外藩使节,称作元正大会。大会的仪式在天极宫的正殿举行,届时设仪仗,奏太常雅乐,百官在御前按品级排列,皇帝则身着衮冕,高坐殿上,接受皇子和大臣们的贺岁,由太子或王公代表百官臣民向皇上执酒上寿。随后是外藩使节的献礼朝贺,然后赐宴,上演乐舞百戏。内廷的仪式和外廷并无不同,只是皇帝出现的时候会迟些,外廷的仪式结束后,皇帝才会回到内廷,接受后妃的朝贺,当然,还有皇子的又一次朝贺。
这些都是绝颜在府中早已背熟的事宜,她不知道的是,今年太子已废,天成帝会让谁来执酒上寿呢?这不仅是她一人心里的悬念,恐怕也是所有朝贺臣子心中的悬念。
心中牵挂着外廷的朝会,绝颜在回廊上慢慢走着,眼看走到回廊的转弯处,一只温凉的手突然从旁伸出,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进了房内。绝颜吃惊之下,差点惊叫出声,却被另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掩住了口。
“是我。”
“是你?”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她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在天极宫参加朝会么?怎么会在这里?
眼前正是寒诀浅笑的眼眸,在昏暗的房间里格外耀眼。
第三十五章 紫禁烟花一万重(下)
“你怎么会在这儿?”绝颜心中讶然。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依然不放,最初的凉意过去后,她才发觉手腕被握得有些发烫。心念方才一动,她的手已经抢先一步搭上寒诀的前额,果不其然,掌心下的温度一片灼热。“你在发烧。”
因着她这个看上去再自然不过的动作,寒诀不觉加深了微笑,伸手轻轻拉下她的手掌,握在自己手中。他的手掌很大,几乎完全包住了绝颜的手,绝颜可以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因为发烧而变得不正常的温度,令她素来偏凉的肌肤仿佛也隐隐发烫起来。
“似乎,颜儿也会为我着急呢。”
“二殿下与绝颜有婚约在身,绝颜当然会很关心二殿下。”绝颜把“很关心”三个字咬得重重的。
眼睛渐渐适应了房内昏暗的光线,绝颜看出寒诀脸色潮红,眼眶也微微陷落,一双眼睛却更加湿润明亮,仿佛坠落到清泉的星辰,比起平日的清雅超脱,更多了两分魅惑。听了绝颜明则关心实则撇清的回复,他并没有恼怒,像是早已料到了她的答复。
“看来殿下是因为身体不适所以才没去外廷朝贺了。”
“权宜之计而已。”寒诀笑容恬淡。不论是一年一度的元正大会还是此刻额上滚烫的温度好像都不被他放在心上。
权宜之计?这么说,他是在装病以推避今日外廷的元正大会?绝颜不动声色的抽回手掌,呃,看他是真的发烧,倒也不是完全装病,或者说,因为知道无法瞒过御医所以就让自己真的生一场病。那么,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不要告诉她他是借病脱身来找她演一场皇宫版的园中私会。
她和他都没有这样的闲情雅致。
“既然殿下身体抱恙,就应在宫内静养才好,为何在此呢?”绝颜思量着他来此的目的。
“我是应颜儿之约而来的啊。”寒诀笑得一脸温和。
绝颜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为了为难寒诀,她在回信里特地选了元正大会举行的时刻约他见面,原以为他一定无法赴会,谁知他竟然用了装病这一招躲开元正大会,令自己这个小小的刁难徒劳无功。
她心里明白寒诀缺席元正大会另有原因,只不过用自己信里的约定来做挡箭牌罢了。当下抿嘴冷笑道:“绝颜真是不胜惶恐,一时笔误写错了日子,连累殿下为了守信不惜大病一场,想来就算昔日抱柱的尾生也不过如此吧。既然殿下在此,那绝颜斗胆请教,殿下信上的话是什么意思?”
“颜儿一点都不知道吗?”寒诀似乎已有些支撑不住,坐了下来。
“请殿下为绝颜解惑。”
“这是九弟和五弟的约定。”寒诀抬眼望着绝颜,轻轻笑道,“只为了一个盐铁使,三年就有一百万两。”
原来如此。绝颜放下心来,淡淡回了一句:“这些与绝颜毫无关系,殿下为什么要来告诉我呢?”
“哦?我还以为颜儿应该会很有兴趣知道九弟的举动呢。”寒诀脸上依旧挂着从容的笑意,话到此处语声却陡然一低,“三弟到底许了你什么,你竟肯为他如此出谋划策?”
这话和她问曲千秋的问题大同小异,曲千秋都没有回答,如今她自然更不会和寒诀多说。
“殿下今日才知绝颜是三殿下的属下么?”她冷冷开口。寒诀脸上的笑意终于消失,一双寒潭似的眼睛盯住她,一动不动。
在他的目光下,绝颜竟有些不自在,事已问完,她索性转身离去,感到那股视线一直盯在背上,直到出了房间,她才不禁深吸了口气,寒诀的目光竟能给她这么大压力,是她想不到的。前世今生,她不知见过多少贪婪凶狠的人,也见过无数或诡谲或狠毒的目光,但是没有一个人的眼睛像寒诀的一样,透明澄澈,却纯然是可以反射的琉璃,只反映别人的内心,绝不透出自己的情绪。在他的眼睛里,只映出自己的冷淡,却没有他的情绪。这就像对着一个山谷大喊,传回来的也只是你自己的声音,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颜儿。”屋内的寒诀竟也跟了出来,站在离她不过两步远的门影里低低唤道。
绝颜转过头,脸上一片平静。最大的秘密已经揭晓,今天的消息实在不算什么,接下来,不管他再说什么她都不会动容。
“上元佳夜,今晚最盛。颜儿可愿和我一起观灯?”
出乎意料的邀约。上元节其实有七天,今晚正是第一夜。绝颜正想回绝,寒诀的眼中却浮起了笑意,好像料定他的话会让绝颜改变主意。
“楚州已平,这个上元节,听说七弟本来准备回京来过的。”
他的声音再平和不过,绝颜却感到遍体生寒,寒澈迟迟未能回京,莫非和眼前这个人有关系么?这个想法一旦产生,楚州久攻不克的原因顿时也浮上心来,这一切,莫非都有他在插手?
绝颜心中惊疑不定,引起这一切的人却只是微微一笑,借着檐下的明亮,绝颜才看清了方才在屋中没有看到的,遍布在他额上的细密汗珠。
不会有错。绝颜已经猜到他托病躲避的是什么。这个人,为了不当那个代替太子的执酒之人,
居然就这样拖着病体撑到现在,心里一时也不知是该气恼还是冷笑。
看到绝颜眼底神情的变化,寒诀知道她已经明白了自己托病的用意。
“颜儿不是还要去晋见太后么?”
听出他的催促之意,绝颜看了看悬在腰间的琉璃沙漏。寒诀的目光也落在了沙漏上,他记起,好像每次看见绝颜这个沙漏都在她的身上,看起来她很喜欢这个沙漏。这倒是一个发现,她居然也会有一件在意的东西。
心中一点晦暗开始滋生,或者,是在意那个送沙漏给她的人?寒诀看着绝颜消失在廊柱间的背影,晴空般的眸中仿佛也飘来了一片阴影,被低垂的眼睫遮住。
不出所料,今年代替废太子执酒敬上的是三皇子寒照。绝颜坐在席间,看着正和某位官员觥筹交错的寒照,依旧是一派谦逊的模样,只有了解他的人才能看出他眼底的一分潇洒意兴。就算是按长幼排序才使他得到这个殊荣,也从某个角度说明了天成帝的心意。这就是他今晚心情大好的原因吧。
绝颜轻轻抿了一口酒,只不过他不知道这是寒诀刻意让出的位置,也是他想要的效果。他知道天成帝不想过早表态,所以会用最老式的长幼排序来决定敬酒的人选。所以他才托病不出,使这个排序自然而然落在排行第三的寒照身上。天成帝的心意自然不会宣诸于众,那在众人看来,就是天成帝更中意寒照一些。
在如今紧张对峙的朝局下,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让两派都紧张起来。若是由寒诀代替太子执酒,三皇子和五皇子两派都不会有特别的反应,但如果是他们中的一人,那情形就微妙了。
绝颜心里不觉笑了起来。上元节从今日开始,平日的夜行之禁也会解除。这七天里,京城上下都可以通宵达旦的玩乐。所以等会宫中的宴会结束后,天成帝和后妃百官也会出宫观灯。
想到观灯,随即就想起了寒诀的邀约,他提到了寒澈,自己看来是非去不可了。从寒诀表明身份开始,自己好像还没有一件事能胜过他。
嘴边不觉现出一缕若有所思的微笑,不过来日方长,鹿死谁手终是犹未可知。
随皇驾出了宫门,饶是绝颜前世生活在霓虹闪烁灯红酒绿的大都市也不由得吃了一惊,整个玉京鸣鼓聒天,燎炬照地,在马车上一眼望去,大街小巷人潮涌动,皇驾所过处,两旁的百姓都跪伏在道路两旁,在人山人海中留出了一条车马过去的通道。
街市上灯明如画,其中有一座缯彩灯楼,大约有一百多尺高,上面悬着珠玉金银,微风吹过,珠玉相击,铿然成韵,真是别出心裁。
皇驾行到宣德台下,这里是玉京城里最高的高台,专为皇帝每年观灯所建。天成帝登上高台的主楼,坐在最高一层的御座上观赏他治下的盛景。随他而来的嫔妃百官也在台上依名位入座。外面有黄罗搭成的彩棚,楼前还有枋木建成的露台,彩结栏杆,台上有歌舞百戏,精彩纷呈。
绝颜的位子排在右边的朵楼上,高台两旁各有一株枝叶极其繁茂的大树,她的座席正巧被这树影遮住了一半。她乐得坐在暗处,楼下的露台上正演着不知名的杂剧,时时有乐声和宫嫔的嘻笑声飘来,今夜适逢盛会,所以规矩自然也没有平日严谨,宣德台下更有许多争睹盛会的百姓,乐人们不时率导百姓山呼万岁,此情此景,真的有种天下太平,万民狂欢的感觉。
但是没多久,她就没心思再观看这灯会了。因为身后的阴影处不知何时出现一人,跪下对她说道:“郡主,二殿下正在恭候。”
她反射性的看了看那一边的侍卫,他们似乎也专注于今夜的灯会,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形。她悄悄起身,随那人下了朵楼,绕到高台的背面。这一面看下去也是人山人海,她跟在那人身后,一路隐在阶梯两旁石栏的暗影下小心走下高台。
一下高台,绝颜立刻置身于欢闹通宵的人群之中。她对这样的热闹并不陌生,却也绝不习惯。那个引她来此的引路人也已消失不见,正想转头去找,手却被人牵住。这下不用转头,绝颜也知道牵住自己手的是谁。
缓缓转过身,眼前人的笑容耀目生花,压过了他背后无数灯火。即使站在这样摩肩接踵的人流中,他的意态仍是一派舒缓从容,丝毫不见局促之态。
“今夜的玉京,你还没有见过吧?”寒诀紧紧牵住她的手,仿佛怕她在人流中被挤散。
“殿下若是想要观灯,城中还有比这宣德台更好的去处么?”
寒诀唇角微扬:“观灯火,自然是要高处才好。这宣德台高是够高了,但是——”
“但是?”绝颜眼中露出了疑问。
“但是却不是为你我而设的观灯之处。”说完他的眼中笑意更浓,神态间那种天生的高傲不经意间流露了出来。
绝颜心中一动,寒诀已经拉着她继续向前走去。她任他带着自己前行,却没想到寒诀将自己带出了城外,一直到了山顶上的览翠亭。
“殿下所说——比宣德台更好的观灯之处——就是这里?”绝颜站在亭前,淡淡一笑。
寒诀没有答话,只是示意她过来。绝颜走到亭中,站在寒诀身边和他一同向山下望去。这一望她不觉呆了一呆,宣德楼上看下去已觉得灯火辉煌,那时还有灯火都在自己周围之感,而此刻站在山顶的亭中望去,城中犹如万花开放,繁华喧闹尽收眼底。绝颜看着心底不由起了一阵异样的感觉,眼中所见的景色如此欢快,自己所在的四周却是一片寂静,两者的反差使得观者竟像是身在云端俯视凡尘的欢乐。
“宣德台的最高处非旁人所能企及,这里却比宣德台更要高得多了。”刹那间绝颜体察出寒诀的心意,淡淡一笑。
听了她的话,寒诀仍是望着山下,并没有看向绝颜,口中却说了一句话。
“我知道,只要把你带来,你就一定会明白。”
绝颜不置可否:“殿下今日似乎说起,七殿下他本该在今日之前回京。”她没有说下去,等着寒诀的说明。
“他本来的确应该在今日之前回京。”寒诀口吻平静,但那“应该”两个字却说得颇有深意。
“真的是你?”绝颜望着他的眼神凝重起来。
“不错,是我。”
“你是怎么做到的?”她补充道,“难道他也是你——”
“你猜错了。若他是,我又何须再大费周折?”寒诀笑了起来,在这寂静的郊外笑声听来格外清朗,“我只不过是让凌静霄给他服些药,让他在楚州再呆些日子而已。”
“凌静霄?”绝颜真正有些动容了,照她了解的情况来看,凌静霄明明对寒澈是忠心耿耿,怎么会——疑问突然消失了,她想到了另一个人,“他肯听你的话,是因为曲千秋吧?”
寒诀微笑点头,默认了她的猜测。
怪不得楚州一役拖了如此之久,怪不得寒澈明明可以凯旋却迟迟不归。
“你难道不怕皇上起疑?”
“你觉得他起疑了么?”他只用另一个问题来回答。
没有。绝颜自然知道,就是现在,恐怕也没有多少人知道此事。他为什么要将此事告诉自己呢?
抬起头,她知道自己的目光已将这个疑问如实的反映给他,寒诀缓缓开口,说的却是全然无关的话题。
“颜儿知道么,你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甚至,比言语还要传神,只要你愿意。”说完,他似是叹了口气,“可惜,颜儿这双眼睛,很多时候却不愿说话。”
绝颜撇开了目光,他能看出自己习惯掩饰情绪也属正常,但他突然说起她的眼睛,还是让她不禁想要回避。
“我说不说话并不重要,殿下身边不是已经有很多愿意说话的人了么?”绝颜的唇边露出一抹笑意,“难道祁侍郎对殿下说的还不够多么?”
寒诀神色如故,听了绝颜的话并没有意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