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阿哥不再多言,呆呆地不知在想什么。
曹颙暗叹一声,将那折子推回十阿哥跟前,道:“这疏文王爷先收回,看是否再斟酌斟酌,添几句吉祥话,臣过几日再来取。”
十阿哥依旧缄默,曹颙起身,退了出去。
回到上房,初瑜已经使人预备了醒酒汤,曹颙摆摆手,道:“上一杯淡茶漱口就好,就吃了两盅。”
初瑜闻言,亲自斟了茶,送到曹颙面前。
见曹颙面色凝重,初瑜也跟着担心,道:“可是十叔那里有什么不妥?”
曹颙拣了揉眉头,道:“万寿节将至,十爷要上疏文贺寿。”
“呀?”初瑜诧异出声,道:“这是好事啊。君臣兄弟之间,总不好一直僵持下去,总要有人先迈这一步!”
肯主动上疏文,就是肯臣服,皇上那边也有台阶可下。
曹颙苦笑道:“真若如此便好了,十爷那个脾气,岂是能写出软乎文字的?一不小心,说不定反而弄巧成拙!所以,今儿的疏文,我都没敢接。这几日,你多过去坐坐,瞧着十爷并不是冷心冷肺,对王府里的阿哥格格也有添犊之情。只盼着他们君臣兄弟能化解仇怨,要不然十爷在总督府这边问罪,宗亲那边不会去怪罪皇上.说不定只会将我当成迫害宗室的走狗,将愤懑怨恨都算到我头上。”
曹颙可没什么“忠君”之心,这种为皇上背黑锅之事,他向来是避之不及。
初瑜见丈夫为难,自是乐意为丈夫分忧,可是也知道开解长辈与劝诫晚辈不同,不能操之过急,否则落在十阿哥眼中,倒像是晚辈少了尊重,反而费力不讨好。
叔侄闲话,初瑜口中的话题,就围着自家四个儿女转。
长子明年就十五,到了说亲的年纪,如今阖家在清远,哪里有门当会对的人家;次子在弘历阿哥身边做伴读,孤零零一个人留在京中,每天起早贪黑,很是不容易,天慧有眼疾,报了免选,可到底能说个什么样的人家,也让人操心:天宝虽年幼,眼看也要到启蒙的时候。
这些家长里短,十阿哥平素哪里会耐烦听。
如今,却是耐着心思听完,使得他想起自家几个儿女。
他的郡王府妻妾不多,有名分的妻妾只有三人.生了六子三女,不算夭折的,有四人站下,既二十岁的大格格、十九岁的二格格、十八岁的嫡出五阿哥与十六岁的六阿哥。
搁在其他王府,十五岁以上的宗室子弟,便开始陆续拴婚。敦郡王府这几位格格、阿哥,却是被十阿哥所累,都没有说亲。
即便是再舍不得父母出嫁的人家,留到十八、二十还不说人家,也是老姑娘了。
十阿哥在初瑜不经意的闲话中,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愧疚。
初瑜只做不知,过两日再来寅宾馆的时候,却是换了素淡的衣服,眼睛也带了红肿,竭力掩饰下,还是不经意露出几分苦楚。
这些日子,十阿哥饮食起居多受初瑜这个大侄女照看:又见她毫无避讳,心甘情愿将幼子送来给他解闷,叔侄特分比过去深厚得多。
见初瑜神色不对,十阿哥立时恼了,直言问道:“可是曹颙那小子欺负了你?别尽想着替他瞒着,告诉十叔,十叔为你出气!”
初瑜忙摇了摇头,道:“没有,十叔”…实不干额驸之事……”说话间,她露出几分愁苦,道:“是昨日收到京城来信,五伯府上的三格格、九叔府上的大格格没了……这两位堂妹出京前,侄女都曾过去送嫁……虽说早就知道蒙古苦寒,宗室贵女鲜有长寿者,却也没想到厄运会落到两位堂妹头上……侄女的胞妹,也抚了蒙古……”
三年的功夫,死皇上,死太后,再死太子。
对于侄女们的凶信,十阿哥并无太大触动,只想着九阿哥失了长女.不知会不会难过。
九阿哥府虽妻妾如云,子女成行,可对于头生女,情分自是不同。
见初瑜难过,十阿哥少不得安慰两句,道:“千里迢迢的.你再担心又有何用?抚蒙古的贵女中,除了早夭的,也有享福的,不是还有一位大长公主、几位长公主在世?”
初瑜红了眼圈,道:“是啊,侄女也当庆幸,妹妹毕竟封了郡主,即便不如公主显贵,也总比名份低的宗女要强上许多……这都是王府、贝子府的格格,还能得个凶信,寻常宗女,悄无声息魂断蒙古的.不知又呀多少……”
她心中难过,使没有在寅宾馆多留,带了几许感伤走了。
十阿哥仰面躺在炕上前久,再坐起身时,脸上已经带了果决。
数日后,曹颙从十阿哥手中接过疏文。
他拿起书房,逐宇逐句地读了一边,虽没有什么谄媚的言辞,却也是恭恭敬敬,没有半点歧义。
十三阿哥虽信中暗示过,皇上的意思,让曹颙同十阿哥亲近。
君心难测,尤其是帝王之心,翻手去覆手雨,像诲沟那样,深不见底。
若是雍正发作完年羹尧与隆科多,想要继续发作,十阿哥不能幸免,说不定他还要迁怒到曹颙身上。
到那今时候,连曹颙这些日子对十阿哥的友善,就成了曹颙的过错。
那样的话,可是无处喊冤,曹颙只能多事一把,为十阿哥把把关。
曹颙这边,为了万寿节,也洋洋洒洒地写了折子,除了恭贺万寿节外.还恳请回京陛见。
每年万寿节,也是督抚进京之时。
曹颙早在七月便上过折子,当时批示是“时日尚早,容后在议”。
如今,已经是十月初,到底让不让入京陛见,也该给个准信……京城,年宅,年老太爷屋里。
年老太爷披着衣服,靠在炕头,面上带了几分灰败。
年熙在炕边的方凳上坐了,手中端了一碗乌黑的汤药,搅动着调羹,要喂年老太爷吃药。七格格站在丈夫身后.手中端了漱口用的温茶。
年老太爷摇摇头,道:“老头子还端得动药碗……”说话间,从孙子手中取过药碗,三口两口饮尽。
十格格忙上前两步,接过老太爷手中的碗,递上温茶。
老太爷漱了口,看着孝顺的孙儿、孙妇,多少有些宽慰,慈声道:
“不过是节气变化,有些不胆,吃了药躺几日就好了。
你们守了几日,也乏了,早些去歇着。正是多事之秋,要是你们小两口也累得病倒,老头子还能指望哪个……”
话音未落,便听院子里传来喧嚣。
“祖父……”
“太爷……”
随着说话间,挑帘子进来两人,正是年兴与年富,兄弟二人脸上前带了急色。
年老太爷见他们穿着外出衣服,脸一下子耷拉下来。
早先他们兄弟几个,还老老实实地待在府中,自从九月皇上下旨拘拿年羹尧进京,年富便待不住了,便拉着年兴经带出府去打听消息。
瞧着兄弟两个的装扮,不用说,又是从外头回来。
年富却顾不得看他的脸色,面带急切道:“祖父,按照江南传来的消息,父亲应当到抵京城,刑部派去抗州的官员,也在京城露面,可是去刑部那边打听,却说父亲还没到……”
第一千一百五十八章 生生不息
年熙闻言,已是变了脸色。
要在押在刑部或是大理寺审案,还有“八议”之说。不管现下御史言官如何弹劾,进青海的军功却是跑不了的。
若是私下拘拿,就不好说。
年老太爷却是面色平静,看了年富兄弟一眼,道:“急什么……不碍事,不过是皇上想要过个清净的万寿节……”
就算皇上想要“卸磨杀驴”,也不好赶在这个时候。毕竟,年羹尧再被厌弃,也曾为大清功臣。
年富与年兴对视一眼,生出几分希望,道:“祖父,想来皇上也是厌了那些御史的刮噪。是不是当趁这个时机,好生疏通疏通?总不能任由那些家伙,给父亲定罪,也当请姑母出面?”
年老太爷看了满脸炙热年富一眼,沉默了半天.道:“这些日子,你也不必没头苍蝇地乱闯,回那边府里,将你父亲的产业都清理清理,写个详单出来……”
年富犹豫了一下,道:“孙儿遵命,只是有些后置的产业,地契都在太太身边带着,要等太太回京,才能入册。
年老太爷点点头,道:“破财免灾,不用藏私。毕竟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
年熙与年兴不觉得什么,都到了这今时侯,真若是献了家产,能让年羹尧减轻罪责,那反而是好事。
年富却是知道,那是泼天的产业,只说田产,江南、直隶这几年就添了几十万亩。除了这些,还有许多嫌钱的买卖。
盘踞在江南数十载的李家被抄,受益最大的就是年家,生财有道的九贝子失势后,京城的不少产业也被年家接受。两处并到一块,加上这几年外头的孝敬,比年家之前几代人赞下的家底都丰厚。
泼天富贵,就要付之东流,年富心中叹息一声,看了旁边的年熙一眼,越发的觉得是自己这辈子的仇人。
年家长房、二房已经分家,就是看在年老太爷还在世的份上,二房获罪也不会殃及长房的财产。
长房的妾虽添了个儿予,可年熙承继过去,依旧是名正言顺的嗣子。即便年熙以后顾念小堂弟,辞了长房的封爵,也能平分一半家产。
若是过继的是自己,就好了……曹家,西府,前院偏厅。
魏文志看了眼满桌酒菜,又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天佑与恒生,笑道:“好好的,怎么寻我吃酒来?”
天佑欠了欠身,招呼魏文志坐下;恒生的面上,则是有些不好看。
魏文志看了恒生一眼,有些纳罕。
毕竟在曹府诸子中,他与恒生最投契,只是因恒生在宫里做伴读,所以相处的日子不多。难得见面,怎么还撂脸子?
“霖哥儿这是怎么了,在宫里受欺负了不成?”魏文志如今在王府当差,也见过一些权贵阿哥的倨傲,所以才有此一问。
恒生看了他一眼,却是不说话。
还是天佑轻咳了一声,道:“还能为什么,不过是听说你往家里领了个美人儿,又怕是外头以讹传讹,请你过来吃酒,听听怎么回事儿,省得误会。”
魏文志闻言,却是失笑,道:“什么美人不美人的,不过是见到朋友有难,拉扯一把。他这个妹子却是个烈性的.只说不能白拿我的银子,要为奴为婢。可若是真让她入了奴籍,岂不是趁火打劫?实劝不动她,加上她哥哥有事儿出京,便留她暂住,权当给妹妹作伴。”
他说的朋友,是同一个胡同的街坊。
那余姓罗,儿子叫罗瑞,也是武举,家境本还殷实,后因父亲染了赔瘾,将家资给败了,日子过的艰难起来,连儿女已经定好的亲事都黄了。前几日,那赌鬼父亲更是将即将及笄的女儿玉珠拾卖了。
罗瑞自是不肯让那些人将妹子领走,求到魏文志这边。
两人市几分交情,魏文志哪里能看着朋友的妹子与人为奴.便仗义一把,花了一百两银子赎回玉珠身契。
罗家外头还有赌债未清,罗瑞怕父亲不死心.就将妹子托给魏文志照看。
这家的妹子却是言道,不愿被父亲再卖一遭,宁愿入魏家为奴,省得沦落到那肮脏地方,死了也不清白。
乱糟糟一团,加上外有还有人找罗瑞追赌债。魏文志便暂时收留玉珠.罗瑞则是出城躲过去了。
天佑见魏文志神色坦荡,寻思了一会儿,道:“你家姨娘怎么说?”
魏文志闻言一怔,讪笑道:“姨娘原是不肯的,可毕竟是个小姑娘。我总不能安排她住客栈……”
换做旁人家,亲生母亲也好,养母也好,为了不让儿子被媳妇辖制,都会在早早地给儿子安排屋子人。
桂娘却没有这般做,她是说少爷们父母缘薄,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只盼着夫妻缘厚些,往后过的顺心如意才好。
为了这个,文杰与文志身边只留小丫鬟,稍大些就放出来.就是为了免得她们生事。
文杰与文志晓得庶母好意,倒是对这个安排无异议。
恒生道:“连你姨娘的意都违了,可见义气,想来志二哥同这那姓罗的是换帖兄弟?”
文志讪讪道:“那倒不至于,只是公年曾一同参加会试。到底求到我身上,总还能眼睁睁的看着妹子落入火坑。
对我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对他们兄妹来说,却是关系生死的大事”
他只是对违背姨娘的意思,有些心虚:对于帮助罗家兄妹,倒是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天佑与恒生见状,都不由皱眉。
做好事没什么,可是不能善后,折腾家中,就是没脑子了。
罗家既是京城人家,总有亲友在。即便无处可去.租个地方住,也总比去外姓人家好,哪里就得需要安顿在魏家?
多半是这家女儿已被退婚,家里也被赌个精光,亲戚又不愿援手,罗余兄妹借着求魏文志帮忙的机会,将心思打到魏家,才顺水推舟地进了魏家。
“若是那姓罗的三、五个月不回来怎么办?”天佑问道。
“不过是多个人吃饭,也费不了几两银子.权当日行一善。”魏文志不以为然道。
“若是他彻底不回来?”天佑追问:“或是回来,也不在这条街露面?毕竟他家宅子都算了赌债,飘零在外,能不能养活自已都是两说,更不要说多个妹子。”
“不会吧?”魏文志听着,有些踌躇。
毕竟,不无这个可能。
他一时有些头大,若是罗瑞回来,一切都好说,他不过是帮朋友一把,若是罗瑞不回来,罗玉珠就成了烫手山芋。
若是当婢子,则是失了朋友义气:若是皆干亲,则要预备一份嫁妆,想着给寻份差不多的亲事,还要提防罗家族亲反咬一口。若是罗玉珠执意不肯走,那身份就不清不楚。
想到这里,他额上出了细细的汗,突然明白为何姨娘会反对他将罗玉珠安置在魏家,也有些明白恒生为何横眉竖目。
他抬起头,问天佑道:“沾哥儿,我是猪脑子,考虑不周全,若是沾哥,沾哥怎么办?”
天佑道:“事到如今,还能说什么?这本是罗家事,不同你相干,你却大包大揽起来,怕是往后要多个便宜大舅兄了……”
魏文志忙摇头道:“不会不会,罗瑞身上也有功名,怎么会将妹子与人为妾……”
天佑与恒生,都没有接话。
魏文志有举人功名,又在王府当差,罗家已经败落,巴结上这样的人家有何不可?若是罗瑞没有此意,怎么会将妹子托付拾交情一般的魏文志。
魏文志自己也想到这点,有些没意思起来。
他只是看在罗家兄妹情分,想到自己兄妹几个相依为命,才发了回善心,没想到还落到人家的算计里。
恒生是直性子,开口道:“我家小姑姑德才兼备,是女子中的佼佼者。打小养在父母跟前,从没受过半分委屈。虽说现下两家在议亲.可你自己也要多思量思量。”
魏文志神色一凝,望向恒生道:“沾哥儿此话,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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