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然,”曹颙低声唤道。
智然嘴角含笑,看着曹颙,但笑不语。
这时,就见魏珠出来,朗声道:“传皇上口谕,宣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座下灵智上人觐见!”
而后,智然敛容垂手道:“贫僧领旨!”
曹颙在旁见了,不禁目瞪口呆。智然竟转奉了黄教,还拜在泽卜尊丹巴胡图克图名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智然已经低着头,随着魏珠进了书屋。
户部几位堂官已经行迹渐远,曹颙犹豫一下,还是随着几位大人先出去。
出了二宫门,曹颙快行几步,上前同户部两位尚书告假。只说十六阿哥有事找他,不同几位大人回衙门了。
他与十六阿哥交好是众所周知之事,所以两位尚书也没有追问什么。
按照惯例,曹颙作为随扈官员,回京后有一旬假期。因他手上兼着两份差事,又感上年末汇账之时,所以他只歇了一日,便往户部衙门当差。
他这般勤勉了,两位尚书自然也就省事,让曹颙随意,而后就乘了马车回城去了。
曹颙等到二宫门外,没有急着出园。
二宫门外当值的几个侍卫,是认识曹颙的,微微俯首见过。
智然赴蒙古学佛,曹颙是晓得的,前些年两人一直有书信往来。
只是,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
等了有两刻钟,才见被僧俗众人簇拥着的智然缓缓走来。
见曹颙等在前面,他停下来,转过身来对那些人说了两句,而后单独一人走到曹颙面前。
“曹施主!”他的笑容平和,声音还是那样清脆,站在那里,就好像两人没有经过这数年别离一般。
曹颙有些晃神,若说少年时的智然容貌有几分肖曹颙;那经过岁月的沉淀后,智然的容貌更像曹寅。
要说旁人看不出来,曹颙相信;要说康熙看不出,曹颙绝对不信。
“智然,你真转奉了黄教?”曹颙问道。
智然面上水波不兴,微笑道:“中土禅宗也好,西域黄教也罢,万源不离其宗。曹施主并不是执着之人,如何有了执念?”
曹颙苦笑道:“我原以为,你是受不得束缚的性子。”
外蒙古与内蒙古不同,虽不能完全说政教合一,但是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的地位不可撼动。
咯尔咯的汗王与诸蒙古王公,多是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的孙辈与曾孙辈;在蒙古百姓心中,大喇嘛就是活佛,是最应崇礼之人。在咯尔略的蒙古包中,十之八九会贴着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的小像。百姓心中,对这位活佛的尊崇程度,丝毫不亚于观音、如来什么的。
做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的弟子,绝不会像做清凉寺小和尚那般自在;在享受无上尊荣的时候,也套上了名利的枷锁。
曹颙与智然少年之交,自是晓得他的性子,绝不是喜欢权势富贵之人。
这层枷锁,真的是他自愿套上的备?
北风袭来,曹颙直觉得浑身冰冷。
智然静静地看着他,像走了悟他的猜测,道:“万生皆苦,小僧既尘世走一遭,岂可免俗?嬉笑怒骂,尽是虚幻,曹施主无需介怀!”
见智然有安抚之意,曹颙长吁了口气,没有说旁的,同他一道出了园子。
不远处,那些与智然同行的僧俗站在几辆马车前,都望向智然这边,没有要走的意思。
曹颙知趣,对智然道:“一别经年,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处相诉。不知何时有空,以述别情?”
“大喇嘛后日到京,小僧今明两日要去黄寺,为大喇嘛驻扎做准备。要是曹施主方便小僧想要明日酉时造访曹施主?”智然稍加思量,说道。
曹颙点头,与他别过,看着他带着众人乘车远去。
曹颙在原地沉吟半晌,拿下腰牌,在园门口叫了个内侍。请他传话给十六阿哥。
少一时,十六阿哥踱步而来。
“孚若找我?。十六阿哥问道。
“十六爷何时回京?”曹颙问道。
“今儿就回去,要不是皇阿玛下令要南苑行围,我早就当回去。”十六阿哥说道。
“南苑行围?”曹颙还是头一次听说,有些奇怪,道:“圣驾才从热年回来几日,怎么就又想起行围来?”
“过几日,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带领略尔咯诸王来朝,总要让他们见识一番八旗兵马的神威。”十六阿哥说到这里,道:“对了,我昨儿进了理藩院的单子,恒生的老爹也在名册上。”
“十六爷可知灵智上人?。曹颙问道。
“灵智上人?这名字有些熟。”十六阿哥沉吟着,道:“是了,就在昨儿的册子上见的,布尊丹巴胡图克图的大弟子,名字排得很靠前。大喇嘛年将九旬,这大弟子年岁也不能轻了吧。只是早年却不得听闻,许是一直在外蒙古的缘故。”
“若是十六爷进城,可否帮个忙?去理藩院查一查,皇上这几年有没有册封“灵智上人的旨意。”曹颙说道。
智然从游方小和尚到大喇嘛名下大弟子,这不能单单用一个“投缘”来解释。
“咦?孚若怎么还管起闲事儿来?”十六阿哥有些不解。
“十六爷,灵智上人就是智然。”曹颙道。
这会儿功夫,已经有侍卫牵了十六阿哥的马匹过来。十六阿哥摆摆手,却没有上马的意思,而是上了曹颙的马车。
智然同曹颙关系亲厚,在京城滞留数年,十六阿哥自是认得他。
听了曹颙的话,十六阿哥竟比曹颙还迫不及待起来。
马车进城后,十六阿哥便叫直接赶到理藩院。
因为年十六阿哥要查询的不是秘旨,都在记档的,所以并没有费多大功夫,就查询到曹颙想要找的册封旨意。
那旨意颁布的时间是“康熙五十六年九月十七”。
这一日,对旁人来说可能是寻常一天,曹颙却是铭记的。因为,这一日是曹寅的“头七”曹家也接到一份圣旨,就是赐曹寅谧号的旨意。
曹颙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母庸置疑,这证明康熙早就晓得智然此人。选择同一日下旨,都是“加恩”曹家么?
只是,不知两人的联系,曹寅从中起了什么作用。
“六年前册封的,够早了!”十六阿哥也瞧出其中不对头来。
离了理藩院,他就低声问道:“莫非智然是皇阿玛的人?怪不得年纪轻轻就混个大弟子的名分。说起大喇嘛,徒子徒孙遍布咯尔咯,小和尚别说混个大弟子,就是挤进门混个小弟子,也是不容易
十六阿哥疑惑的,正是曹颙猜测的。不过猜测归猜测,真相如何,还得听智然分说。
十六阿哥带着狐疑,回宫去了;曹颙想了想,还是往户部衙门去。
忙到落衙,曹颙就直接回府。
早先对康熙即将逝去的同情,此刻全剩下了愤怒。智然虽流着曹家的血,但是并没有受过曹家半点恩泽,难道只因他是曹家子孙,就要任由康熙驱使么?
同自己这个借尸还魂的外来户比起来,智然才是真正的曹家长房长子。
曹颙顾及到李氏,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与智然兄弟相认,但是他心中,早已将智然戈归在自己的庇护范围内。
原以为他坚持不还俗,能得个大自在,谁会想到同曹家的渊源,使得他深陷权势纠纷中。
在等智然造访这一昼夜中,曹颙想了许多。
对于所谓天家情分,也算是认识深刻。康熙到底是怀着什么心情,一边君臣情深,厚谧曹寅;一边将曹寅的私生子,套上了缰绳 变成了朝廷的眼线?
“你去蒙古,不是自己的心意,是领了皇命么?”见了智然的那一玄,曹颙哑着嗓子问道。
智然点了点头,端坐那里,望向曹颙的双眼,带了几分慈悲。
“为何要承旨?”曹颙接着问道。
智然是方外之人,并不会将生死放在心上,能让他心甘情愿远赴蒙古的原因是什么?
“不过是因果夙缘,曹施主勿要多想。”智然神色不变,淡淡地回道。
所谓“因果”还是为了曹家的“生恩”吧?
曹颙叹了口气,道:“父亲在地下,也不会赞成你如此。”
曹颙不是厚脸皮之人,在智然受曹家所累后,还能平静以对。
智然一怔,慢慢垂下眼睑,低声道:“终是生恩,报了也好”。
第十二卷 奉天运 第九百六十六章 南苑(一)
智然终干承认了曹家生恩,曹颙心中不知是悲是喜。叹了口气。
他从袖子中掏出一只巴掌大的锦盒,递到智然面前,道:“这是父亲心爱之物,生前时常把玩过,留着做个念想吧
听到“父亲”二字,智然身子一僵,眼神中露出几分迷茫,随后既低下头,嘴里喃喃道:“佛言。我生于人间,长于人间,与人间得佛。
再抬头时,他眼神已满是清明,再不见半点波动,淡笑道:“曹施主,因缘合乃成,因缘离散即灭,小僧业障已消,终得大自在。”
智然这一句,将曹颙含在嘴边的“兄长”堵在嘴里。
他原想着是否让长生与天佑他们出来见见智然,家人骨肉相见,然而智然如此,曹颙也就不再多事。
以智然此时的身份,与曹家的关系越亲密,越受牵制,这是曹颙所不愿看到的。
康熙还有数月就死,新皇的手未必能伸到咯尔咯,也未必能晓得康熙对智然的操控,正是摆脱束缚的好机会。
“一切属他,则名为苦;一切由己,自在安乐。愿和尚成大善业。”曹颙对了句禅语道。
“种稻得稻,种豆得豆,方便有多门,曹施主顺其自然就好。”智然看着曹颙,那一刹间,声音也添了一丝暖意,缓缓说道。
一时之间,两人的距离,像是远了,再也不能回到过去嬉笑怒骂随心的岁月;又像是近了,能明白对方眼神中的温情,许多话无需言说。
曹颙心中一暖,尽管事隔多年,小和尚仍是当年重情心软的小和尚。
他在佛门长大,有着最通透的悟性,却是被“养恩生恩”牵扯,使得自己不能挑出红尘外。
智然没有久留,同曹颙说了几句就起身离去。
曹颙亲自送到大门外,问了句大喇嘛到京之事。
康熙五十二年,曹颙曾见过一次大喇嘛,印象颇为深刻。感觉就是有几分神通,可以愚人了。
那次见面,曹颙对那个大喇嘛是充满畏惧的;这些年过去,当年的畏惧早已散去。
带着咯尔咯各部投靠朝廷,接受朝廷的封号,以八旬年纪,数次朝见于御前。这个大喇嘛,与其说是得道的高僧,更不如说是看透世情的老人精。
想到这些,曹颙不禁多问一句,道:“大喇嘛带着喀尔喀诸王进京。只为朝见?。
智然额不肯多说,只是笑笑。就移步而去。
曹颙看着他的背影,想着大喇嘛进京的用意。去年就沸沸扬扬的和谈,直到现下也没个结果。不知道大喇嘛此举。是不是避嫌。
转过身去,曹颙与神色变幻莫测的大管家曹元对个正着。
“爷”曹元望了望远处的背影,带着几分压抑道:“智然师傅”
他向来恪守本分,不是多话之人。想必是没想到智然相貌会蜕变如此,才震惊之下失了分寸。
曹颙没有怪罪之意,也没心思多解释,含糊道:“没错,就是智然。”说完。他直接去客厅去了。
客厅几案上,平平整整地摆放着曹颙方才拿出来的锦盒。
曹颙打开来,里面是只两寸来高的白玉弥勒佛。弥勒佛眉眼弯弯,大肚朝天,看着憨态可掬。
曹颙摩挲着,眼前浮起父亲手拿刻刀的模样。
没错,这尊小佛,正是曹寅生前亲手雕刻而成。他一刀一刀,都极其用心。直到他病故前不久,这尊小佛才雕琢完。
佛座下有四个小字,“慈悲一切”。曹寅虽没有明说,但是曹颙晓得,这个小佛就是留给智然的。
曹颙长吁了口气,将玉佛重新装入锦盒中,拿到书房,放到书桌右侧第二个抽屉中。这是曹寅生前搁这个锦盒的地方 ,
次日,曹颙到了衙门没一会儿,就有理藩院司官过来,拿着康熙御批的折子,过户部来支取银两。
总计八万两,做帐篷、毛毯等购买之资,还有外藩赐宴。
李卫接过折子,不肯直接支银,反而闹到曹颙面前。
“大人,您瞧瞧,这购买帐篷三千顶,岂不是笑话?又不是木兰行围,何至于一次用这些帐篷?”李卫带着几分不忿说道。
他在银库当差,自是晓得银库不宽裕。
如今,兵部、工部等大头还没到,这理藩院一次就要拨八万两,李卫如何能不着急。虽说是御前批过的,但是保不齐有人蒙蔽圣听。
曹颙听到“行围。二字,却是想起十六阿哥前几日所说。看来,这数千顶新帐篷,是要在南苑牧场使用。
“这事情本官知道,李郎中先去将银子支出。”曹颙说道。
李卫听了,一时语塞,但不会怀疑有什么,安安静静地带了人支库银去了。 过了半个时辰,李卫回本堂衙门交差。
曹颙叫他坐了,三言两语说了圣驾即将移驻南苑行围之事。
李卫听闻,张了嘴,半晌合不拢。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嘟囔道:“就那么上瘾?这是打猎啊,还是打银子?”
“又阶不想去见识见识?”曹颙挑了挑眉,道。
李卫现下整日里围着算盘子转,是个合格的司官,说话之间圆滑许多,但是骨子里的侠气仍在,对武事兴趣不减。
“户部要使人过去?”李卫果然心动,眼睛亮亮地问道。
曹颙摇摇头,道:“礼部、兵部、理藩院、内务府这几个地方都会使人过去,户部不好说。难得不用出京,你若想去,我就同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说说。”
十七阿哥年初去理藩院挂职,十六阿哥则是随着几位内大臣一道,专门负责此次南苑行围。
其实,李卫想去,直接让四阿哥安排也行。如今的理藩院尚书,就是九门提督隆科多。
李卫听说有戏,欢喜地手舞足,嘴里不住口地说道:“哎呀,俺好几年没拉弓了,得去买把好弓。就算去瞧热闹,也不能太丢人。”
这一瞬间,李卫眉眼间的欢快遮也遮不住。
以他的性子,比照起当文官。更适合做习武事。
曹颙也被他的欢快感染,觉得心里舒服许多。
李卫回去忙了,曹颙也不能白答应李卫一回,正想着是托十六阿哥,还是直接找十七阿哥帮忙。
这时,就有笔帖式过来传话,道是雍亲王爷相传。
曹颙听了,不由蹙眉,这李卫前脚功夫才走,后脚四阿哥的话就到了,耳目够灵通的。
等见到四阿哥,户部其他堂官也在,他才晓得,四阿哥寻他并不是因为李卫,而是为了
仓粮之事。
今年漕运耽搁,几批漕粮八月末才入通州官仓。因此,这往年七月初支取下半年禄米,也推到了九月初领取。
这王公属下、八旌旗丁、文武官员,都挤在了一块儿。
旁人还好,人微言轻,不敢到官仓大放厥词。这诸王府、公主府,从上到下,需要支取的禄米是个大数字。
就拿亲王为例,每年禄米万斛,五十石。一石一百二十斤,五千石总计就是六十万斤大米。
王府有执事的当差人,又按照品级不同,领一份禄米。
这加起来,每个王府领的禄米,就不是小数。
这些米,如何能吃完,多是在自己产业下的米铺贩售,或者直接供应给大的粮食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