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什么时候能包住火了?位高风大。在下这边有匪徒‘悬赏’,大人的总管之位就不遭小人眼热?”曹颙随口问道。
齐敏立时熄了声,脸上神情莫测,看着曹颙道:“大人所说何事,若是本官能力所及,自当应承。”
曹颙点了点头,说道:“刚才我问过董大人了,像这样的伤亡抚恤是四到十二两银子。轻伤四两,重伤八两,死的十二两。这次那边的偏殿坍塌,死了十三人,伤了二十二人。抚恤银子这块,还请大人出面。既是太后宫这边出的事,她老人家向来又慈悲,就按照双倍。也能让剩下的工匠安心干活,省得乱了心思,后面的工期再拖拉。”
齐敏见曹颙郑重其事的,还当什么事儿,还提防着,生怕吃了亏。见是抚恤这块,他心里松了口气,笑着说道:“还是曹大人想得周全,就这么办。虽说多花点银子,也能让庶民感受太后老人家的慈悲,正该如此。”
说完这番话,他生怕曹颙再拉他做旁的,忙欣欣然地带着人“忙”去了。
一边走,他心里还一边算账,死的十三人,每个二十四两,就是三百多两了。伤的二十二人,都按重伤算,也不过才三百多两。
里外里,六百两银子的事儿,他这个大总管,倒是成跑腿的了。
不过,他转念一想,跑腿就跑腿,自己要将日子抻吧抻吧,每日去两家,还是三家。这样一来,行宫的事推不到他身上,也省得工程延误担当干系。
这样想着,齐敏就松快许多。连之前想要揩油的心思都熄了,自己可是代表朝廷,代表皇太后的慈悲。
往后就算事情揭出来,自己也算是将功折罪……
不过,史家那边,也得想想法子,总要堵住他们的嘴巴才行。
曹颙这边,已经叫那个司库典吏取木料库的账册,查询剩余的新木料;随即,他有吩咐蒋坚回内务府本堂那边取这次工程的预算书。
他记得清楚,那工程的预算书上,记录过某处所需木料几何这样的字样。
伊都立已经回来,八处修缮地方,已经全部停工。董长海与曲峰两个已经带着人验看,伊都立同两人见过。
“大人,接下来,该如何?”伊都立见曹颙胸有成竹的模样,开口问道:“有什么大人尽管吩咐,我老伊自是站在大人这头。”
曹颙点点头,道:“就等大人回来了,别人我也信不着。董大人与曲大人验看过的工程,劳烦大人再次验看,关键是木头。若是看着不对,想着虫眼,轻飘飘的,就不行;最少也要像原来的木头似的,看着结实不会出事的,才稳当。”
伊都立听了,不由眼睛放亮,说道:“大人就放心吧,我指定睁大眼睛,好好查看。”说到这里,稍加迟疑,看了曹颙身后站着的赵同一眼,对曹颙道:“怕是人手有些不足,大人将赵管事借下官用半日可好?”
曹颙为难地摆摆手,道:“实是还有旁的事打发他过去,要不然大人先去忙,一会儿让他得空去寻大人。”
今日跟在曹颙进衙门办差的,只有蒋坚与赵同、李卫、小满。蒋坚是曹颙的师爷,挂着个书吏的缺;赵同是曹颙得用的心腹家人;李卫在学幕,没什么分量;小满是贴身小厮,不作数。
伊都立听了,笑这说道:“既然赵管事有别的差事,那就算了。我先去看了,大人这边有什么事,随手使人吩咐下官就是。”
曹颙闻言,拱手谢过。
时辰不早,伊都立也不耽搁,带着人疾步去了。
曹颙转过身后,吩咐赵同道:“拿我的手令,到几处杂物库查看,主要看油灯等照明之物,还有灭火之物。”
赵同应了,回内务府本堂取曹颙的手令去。
曹颙看到小满,想起今日要在园子里宴请苏赫巴鲁夫妇之事,忙打他回去报信,今日衙门这边不脱身,请初瑜那边看着解释。
这会功夫,木料库典吏已经查好近这边所储的新木料数额。蒋坚也到了,手里拿了之前行宫衙门与营造司做的预算单。
两相对比,曹颙心里放下一块大石。
幸好所余新木料的总数,同预算单上所需的木料数额相差无几。这样看来,剩下的,就看能不能赶在四月下旬前完工。
已经使人将各处工程人手分了两组,要是两组轮流不歇着的话,工程速度能提快些。原计划工期两月,现下压缩在一月内,除了分组,怕还要再着急些人手才够用。
不过,凭他的身份,想要用人的话,应不是难事。
那个典吏看见曹颙露出笑容,也明白这位总管大人叫自己统计总数的缘故,已经变了脸色,哆嗦着说道:“大人……大人……账目是这些,可……可……没有那些呀……”
曹颙止了笑,看着那典吏,已经是面沉如水:“说!”
那典吏双膝一弯,已经跪在地上,牙齿打着颤,说不出话来。
曹颙手里拿过账目,看着上面明晃晃的大字,心里已经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木料是这次工程的根本,要是没有木料,那大家岂不是要干瞪眼?
“到底差多少?说!”曹颙克制着怒意,问道:“三成,五成,还是多少?”
“总管大人明鉴,不干小人的事儿啊,小人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吏,就跟那看门狗似的,实不干小人的事儿。”那典吏一边磕头,一边哭诉起来。
若是他长得劳苦大众些,说这些话,曹颙还能体谅体谅。但是他这肥头大耳的模样,加上胡搅蛮缠的功夫,使得曹颙心烦不已,提高音量道:“我叫你说!”
那典吏唬得浑身一激灵,提起头来,用一双小眼睛,怯怯地看了眼曹颙,才哆哆嗦嗦地说道:“差……差……差八成半……”
曹颙闻言,眼前直黑。
这需要修缮的几处工程,所需木料不是十根百根这么简单。
他扶着书案,盯着那典吏,道:“那些木料都哪儿去了?”
那典吏怕是想死的心都有了,扶在地上,不肯再做声。
李卫在旁,见曹颙这般,心里也是焦急,上前踹了那典吏一脚,呵道:“大人问话,你竟敢不回?作死么?”
那典吏被踹飞出去,跌了个屁股堆,皱着脸“哎呦”出声,被李卫瞪了一眼,又合上嘴巴,抽噎着。
曹颙的脑子里想起曲峰方才提过的内务府木材商史家,问那典吏道:“是不是同史家有什么干系?”
典吏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吱声,只是慢慢地低下了脑袋。
曹颙这才明白,刚才曲峰与齐敏提到“史家”时为何那般别扭。想来是曲峰说错了顶缸对象,齐敏着急,才差点露了马脚……
第十一卷 定风波 第六百四十六章 淡定
热河,行宫,内务府衙。
已经是华灯初上,曹颙站在书案后,面前是摊开的木料场的账册。他的右手边上,是空白的纸折。
蒋坚、李卫、赵同等人侍立边上,见曹颙从笔架上拿下毛笔,蒋坚上前一步道:“大人,这是要拟折子?”
曹颙点点头,道:“正是如此。正如同我对齐敏所说,纸包不住火,左右事情也至此,还是禀明皇上,道明原委的好。”
蒋坚听了,已经变了脸色,摆摆手,道:“大人万不可义气。行宫修建十几年来,其中林林总总,多有王公贝勒涉足其中。这层窗户纸,不能由大人捅破。”
曹颙抬起头来,将那账册送到蒋坚在面前,道:“瞧瞧这个,做得滴水不漏。还记得咱们上个月游园么?当时看着圈出这几处修缮之地,并不是陈旧非常。只当是皇家规矩,上了年限就要修缮,谁会想到其中有这些弯弯道道。他们想法子请旨修缮,除了惦记银子外,怕也是惦记着这边的木头。”
蒋坚接过账册,翻了翻账目,又看了看曹颙,道:“大人已经吩咐下去,明早天明开工,那工程所需木料,可是用拆下来的旧木头?”
曹颙揉了揉眉头,道:“还能有什么法子?只能如此了。”说到这里,冷哼一声,道:“那些人若不是想用这些银子顶账,就是想接着贩卖。欲壑难填,委实可恶。”说到最后,已经添了怒意。
今天刚在衙门看的朝廷府报,因去年顺天、永平五府雨水多,粮食歉收。加上奸商囤积、提高米价,使得百姓无米下锅。朝廷已经从京仓通仓米,发二十万石往直隶受灾各县,用于赈济,大州县三千石,小州县两千石。
这些米,多是用来在各地开辟粥厂,使百姓能熬巴到九月秋收。
如今米价腾贵,稻一石已经一两多银子,谷一石也有八、九钱。饶是如此,这赈济粮食也就在二十多万两银子。
二十多万两银子。能活数府百姓。一个预算八十万地工程。仅木料一项。那些蛀虫贪墨地也不止二十万两。
虽说到热河已经两月。但是因为有朝廷邸报。曹颙也晓得朝廷动态。今年立春后。京畿雨水不足。礼部诸官又开始忙着祈雨。
去年涝灾。今年又要大旱地样子。民生多艰。
曹颙记得自己出京前。听初瑜提及府里又买小厮丫头之事。因天佑他们几个渐大了。所以买了十来岁地小小子与小丫头。由老成地家人带着调教。省得过几年用时。人手不足。
同米价上升相比。这卖身价是不是降了?
曹颙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这胡思乱想地。都是什么?
蒋坚见曹颙提笔不言语,犹豫了一下,道:“大人若是信得过学生,这折子由学生初拟如何?”
曹颙此刻也是有些心浮气躁,撂下笔,点点头,道:“有劳非磷。”说着,他起身让出书案,对蒋坚道:“非磷在这里拟吧。”
蒋坚应声上前,提笔思量片刻,便沾了沾墨,挥笔而就。
曹颙站在一边,向赵同问起杂物库里的灯油等物。
赵同回道:“爷,灯油倒是不缺,灯具也有,只是夜间干活,最怕走水,还要预防才好。要不然,有使坏的,闹出事来,又是爷的干系。”
曹颙的长随中,有魏黑、郑虎、任氏兄弟勇武,吴茂、吴盛有管家之才,张义擅长交际,赵同不与众人同。
他心思缜密,熟悉刑名,又十分有好学之心。
曹颙见他能想到防火,道:“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赵同俯身回道:“爷在府里使人预备的不是水缸,是沙子。小的回来前,绕路看过了,除了曲水荷香、远近泉声、云帆月舫三处,其他四处工地上都有沙堆,还算便宜。”
曹颙点点头,道:“嗯,这条记下来,明早使人往这三处运些沙子。”
赵同应了,走到侧面的小条案上,将曹颙的吩咐用纸笔记下来。
蒋坚已经拟好折子,奉给曹颙。
曹颙看了,心里佩服不已。专业到底是专业,这斟酌词句到极致。
自打庄先生过世,给康熙的奏折,多由曹颙亲拟。因蒋坚是幕僚,曹颙也没有瞒过他,都使他看过,所以蒋坚晓得曹颙的文风语气。
这折子拟的,虽词藻并不华丽,但是字里行间,处处是感恩宣誓之意。没有明面的阿谀奉承,但是那种崇敬之心,却无处不显。
关于行宫修缮之事,折子里也都提及,意思多为“年轻资浅”、“兹事体大,惶恐不堪大用”、“不敢丝毫懈怠、辜负皇恩”云云。
既提到差事的艰难,又提及自己的卖力,对于这边乱七八糟的事却是只字未提。
曹颙看着这奏折,看了蒋坚一眼,道:“非磷在我这里,有些吃力吧?”
相处大半年,曹颙也有些了解蒋坚为人,心里良善,是个好人。以往侍奉的各位幕主,也多是有操守的清官。
曹颙这边,虽与贪官沾不上边,却是掉到粪坑里,满目肮脏。
连曹颙这样疲怠的性子,都有喘不上气、受不来的时候;蒋坚沉默寡言至今,也属不易。
蒋坚道:“大人谬矣,幕为主宾,本当费心竭力为东主筹划。大人待学生甚厚,已容忍学生散慢多时。学生面皮再厚,也不敢再不尽心。”
“非磷,违心之事,到底难熬。若是非磷受不得这些,不必勉强。你为人洒脱,在地方如鱼得水,拘在京城,实在难为你。”曹颙叹了口气,道。
蒋坚闻言,颇为动容,道:“大人仁厚,学生深知。夏清先生生前,让学生谨记‘幕为主宾’四字。这些日子以来,学生时刻思量这四字,再不敢有张狂之心。幕为主宾,幕为主宾,克制不了自身义气,喧宾夺主,送了东主的前程,就算邀得名声人望,也是‘劣幕’。若是大人不嫌学生见识浅薄、人才庸碌,学生愿效夏清先生,为大人驱使。”
曹颙见他如此说,脸上已经现了郑重,俯身拱手道:“如此,日后就有劳非磷了。”
蒋坚见了,忙躬身回礼:“学生定见贤思齐,不敢付大人所托……”
曹颙点点头,脸上多了几分笑意。
虽说遇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是够让人心烦的,但是心烦何用?还得一件件地解决。
庄先生去世这半年,曹颙真的稍显吃力。
蒋坚以往的名声虽大,但是到底晓得京城不与地方同,过于谨慎,默默学习的多,鲜少开口。
今日蒋坚却打破平素沉默,主动为曹颙筹划,看来这半年的等待也值得。
曹颙走到书案后,提笔将蒋坚拟好的折子抄了一遍,才撂下笔。
窗外已经漆黑一片,曹颙这时才察觉出饿来。他掏出怀表一看,已经将近戌正“晚上八点”,眼看就是行宫封门的时候。
众人匆匆出得行宫来,魏黑、郑虎等人已经牵着马、提着灯笼在外头等着。
在魏黑旁边,站着一人,不是别个,正是今日约好到园子那边赴宴的苏赫巴鲁。
见曹颙出来,苏赫巴鲁大踏步迎上来,道:“孚若,差事,完了?”
虽说他如今的结巴比过去好许多,但是说汉话还是有些生硬。
曹颙应了一声,带了几分羞愧道:“说好今日一道吃饭的,却耽搁至今,实对不住。”
苏赫巴鲁摆摆手,道:“客套什么?不过……不过是一顿饭。到底什么……什么事?我正闲,给你,打下手……”
话音未落,就听到他肚子里“咕噜”一声。
“你没吃晚饭?”曹颙听了,有些诧异:“这都啥时候了,不是打发人回去说了么,还等我来着?”
“不饿,不饿,不过……不过是一顿饭……”苏赫巴鲁憨笑两声,摸着头道。
曹颙心里颇为感动,摸了摸肚子,道:“我也饿得厉害,咱们先回去,边走边说。”
众人翻身上门,回了王府园子。
曹颙更衣完毕,来到前厅,已经摆好了酒席。
苏赫巴鲁也不是外人,两人无需客套许多,风卷残云似的,先填饱了肚子。
待茶水上来,两人才算自在下来。
苏赫巴鲁到热河虽说有不少日子,但是前一阵挺忙的,只来过这边一遭。
听曹颙说行宫修缮赶时间修要人手,苏赫巴鲁道:“我认识的,几个蒙古王府,能凑两三百。”
曹颙摆摆手,道:“那个人手好凑,不缺人。倒是能信得过的长随,还缺几个,要是你这些日子身边不忙,就将你身边的小子借我几个。”
苏赫巴鲁点点头,道:“不忙,不忙。算我一个。”
曹颙实是怕了,不是他常怀小人之心,而是受不了折腾。正如赵同所说,日夜赶工会加速工期,但是防火是关键。
这几处修缮,用的多是木料,要是真发了火灾,曹颙就什么都不用说了,直接摘帽子,等着发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