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连个妇女怀孕,都要使唤内务府的嬷嬷,这依然是王府待遇。
太后这边地亲戚,却是连个奴才也比不上,老人家心里怎么会舒坦?
虽说李氏在去年圣寿节时,也曾随同其他诰命进宫请安,不过是站在人群里行礼罢了,太后没大留意过。
少一时,李氏与初瑜已经随着内侍进来。
走进屋子几步,婆媳两个都蹲了下去。
李氏操着生疏的满语,口称:“奴才李氏恭请皇太后圣安。”
初瑜这边则是换成了:“曾孙女恭请太后老祖宗圣安。”
太后听着李氏说着满语,微微一怔,随即看看初瑜,估计着是孙女提点的。
要是李氏是个遍插珠翠的庸俗妇人,太后的气还能消消。
偏生李氏举止有度,身上虽说穿着一件素淡的草绿旗袍,但是袖口与衣领的流水纹却绣得极为别致,露出几分不凡来。
太后心中越发厌恶,只觉得如今这人心不古,乱了纲常。
这奴才倒是比主子越发有谱,实是让人不待见。
“嗯,起吧!”过了好半天,太后方应了一声,声音中带着几分冷淡。她的脸上绷得紧紧地,带着几分挑剔,打量李氏。
她的视线在李氏微微凸起的小腹上滑过,心里却是说不上是嫉妒,还是羡慕了。
曹佳氏与曹姐弟,她都见过,晓得都是品貌端正的孩子。
眼前这个女人,也算是有福之人,只是福气太过了,卑贱之人怎么受得了?
太后心里正嘀咕,李氏与初瑜婆媳两个已经起身。
看到李氏容貌的那刻,太后却是不由地一慌神,脸上显出迷茫之色。
宜妃与德妃都在暗中留心着太后这边,见太后如此,心里都是纳罕不已,这时,就听太后道:“李氏,你到炕边来。”
李氏那一句满语的请安话,还是之前跟初瑜临阵磨枪,现学的。
对于太后这蒙语,更是丝毫不懂。
初瑜则是大致听懂了,低声告之李氏。
李氏心里虽忐忑,但仍是遵命,往前走了几步,距离炕边还有三、四步时停下来。
太后像是要在李氏面前寻找什么影子似的,仔细打量了她好几遭,最后视线落在她的耳朵上。
太后的神情甚是复杂,过了好半晌方开口问道:“你娘家……是如今在苏州的那个内务府李家?你……是辛亥年生人?”
李氏低着头,没有察觉中太后的异样。听着“咕噜咕噜”的蒙语,她不禁手心出汗。
这只当进宫请安是个过场罢了,哪里会想到这太后老人家还要找人说家常。
不过这委实听不懂,这又如何是好?
这话却是连初瑜也听不明白了,求助似的看向王嫔。
王嫔冷眼旁观,心思都放在李氏这边,没有看到初瑜的求助。
瞧着太后的意思,像是遇到故人般,难道高氏老太君早年曾进宫过?
王嫔倒是有些糊涂了,只觉得迷雾重重的,看不真切。
初瑜见王嫔没有留意,心下着急,就想要上前一步,对太后说自己婆母不谐蒙语之事。
十六福晋见了,忙暗中摆摆手止住她,随后拉了拉边上的王嫔,小声地说了。
王嫔这才省过神来,
太后这边,却是已经换了笨拙的汉话,问道:“你……属猪的……”
屋子众宫妃皆是诧异不已,这还是头一遭听太后开口说汉话。
李氏点了点头,恭敬地说道:“回太后的话,奴才是辛亥年十月生人,正是属猪。”
太后也不晓得是看明白了,还是听懂了,转过头用蒙语对对宜妃道:“你跟她说,让她近前两步,到哀家身边来抬头回话。”
宜妃之前还乐呵呵的听着,听到最后,神情也有些僵住。
太后脸上已经收起之前的冷淡与不耐,只剩下疑惑不解。
宜妃连忙挤出几分笑,掩饰自己方才的异样,对李氏道:“李氏,太后老人家传你进前呢。再往前走两步,到太后跟前抬头回话。”
李氏俯首听了,随后按照太后话中的吩咐,走到炕边。
太后抓了李氏的胳膊,抬头盯着的李氏的眉目,身子已经有些发抖。
不过片刻功夫,太后已经红了眼圈,嘎巴了嘴,道:“你……额娘……墓……哪……”说完这句,却是老泪纵横,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这般异变,使得宜妃、德妃等人都惊骇不已,已经是坐不住,站起身子。
李氏的胳膊被抓得生疼,心里却是糊里糊涂的,莫非是太后老眼昏花,认错了人,要不然的话,自己的母亲好好的苏州养老,怎么这又出来个过世的“额娘”来?
“太后,奴才母亲现下在苏州堂兄家养老,随已年过花甲,但是身子骨还算是硬朗。”李氏轻声回道。
太后听她说话了,忙转过身子看宜妃。
宜妃也是云里雾里的,稳了稳心神,将李氏的话用蒙语重复了一遍。
太后听了,皱起眉来,摇头,道:“不对,不对……”
太后这番失态,却是将坐在一边的小宝音给吓到了,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太后失神中,恍然未觉。
“都出去!”门口传来康熙的声音。
太后听了,忙转过头望去,问道:“皇帝,她是不是你五姑母的女儿?”
康熙听到“五姑母”时,脸上却是不禁泛白,望向宜妃等人的目光中多了森严之意。
众人包括李氏与初瑜在内,都先给康熙请安,随后相续出去。
康熙犹豫了一下,对王嫔道:“你带李氏与和瑞去你的住处,朕稍后过去,还有话要说……”一定双更……
第一卷 世家子 第十一卷 定风波 第五百五十三章 血亲(中)
畅春园,寿萱春永殿。
众人退出后,屋子里只剩下太后与康熙母子二人。
太后的脸色泛白,嘴唇哆嗦着,道:“皇帝,哀家失态了,这……这本不该提起,只是只是……”说到这里,却是说不下去,只是泪流不止。
康熙上前两步,在炕边坐了,拿出帕子来,给太后拭泪。他的右手,却是因受风的缘故,有些不便利。
太后见他的胳膊颤抖着,心下不忍,伸手从康熙皇帝手中解了帕子,自己擦了眼泪。
“皇帝,事情已经过了这许久,太皇太后已是过世多年,说不定长生天什么时候也召唤我过去了。当年的事……我也不想多问,只是想知道玉荫葬在何处,这些年却是拜祭也不能拜祭她,不晓得她该多孤单……自打进宫,她就没出过太皇太后宫,就同我一个人好……”太后说着,脸上露出哀伤来。
康熙使劲地赚着拳头,脸上也是说不出道不明的复杂神色,低声道:“不是葬了妃园了么,同几位皇后一道,受着子孙的贡奉。”
太后闻言,摇头道:“你别瞒我,当年太皇太后时人看过了,不过是衣冠。太皇太后也记挂着此事,只是不愿再提起这……临去了,也没有开口过问……”
康熙的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变幻莫测。最后叹了一口气,道:“皇额娘,她地骸骨儿子使人化了,骨灰供奉在五台山……总要一天,我们两个……”
他的眼睛露出怀念与依恋来。眼前浮现出一个女子的面容……
太后怔住。看着康熙道:“四十多年了,你还记得,这不知算不算玉荫的福气。只是别的还好说,李氏是不是玉荫地女儿……瞧着她眉目……”
康熙点了点头,太后地身子晃了晃。半晌方道:“既是她的女儿。为何不放在京里教养……这般金贵。托付给包衣家,你这……好狠的心……她额娘隐匿身份,一直到死都没恢复身份。她的闺女,又要如此么……”
“原是要借着王兄的名义接她们母女回京地。没想到却是难产。她生产前,曾使人打法人给我送信,反对我这个提议,不愿她地孩子延续她地命运,一辈子都做别人……”康熙想起那个女子短暂的一生,心里甚是凄楚。
“这般委屈,这般委屈……”太后叨咕着:“不过,瞧着她倒是个有福气的,儿子闺女都是好孩子……虽说四十五了,看着却跟三十多似地……这随她额娘了,她额娘,就显年轻,出宫前已经二十来岁,看着还跟十五、六似的……”
康熙坐在炕边,却是已经痴了。她地母亲是这个世上最尊贵的女人,她的父亲曾是世人交口称赞的大英雄。
她有兄长,却无法容忍这个小女孩的存在。她有阿姊,却是受到父亲牵连,远嫁蒙古,郁郁而终。
自打落地伊始,便被抱出宫廷,送到科尔沁,再回来时已经是十来岁的小小少女。
她的名字有“荫”字,谐“隐”……
那一年,他八岁,她十一。
她帮他整理了衣冠,轻声道:“今儿开始,你就是皇帝了,往后可不能再哄人了,说话就要算数……”
他拍了拍小胸脯,道:“你放心,我从不哄人,等大了,我娶你做皇后。这宫里,你想去哪里玩儿,就去哪里玩,再也不用避着人……”
那一年,他十二,她十五。
大红的喜帐,手腕粗的龙凤双烛,红红的盖头下,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做了他的发妻。
慈宁宫的宫墙外,穿着吉服的少年帝王喃喃道:“我没想骗你,我想骗你……”
那一年,他十六,她十九。
被权臣压制多年的少年,终于铲除了障碍,露出帝王的魄力。
“我是皇帝,我是皇帝,我是大清之主,这天下再也没有可束缚我之人……”少年满心欢心,直直地看着她道:“我是皇帝,金口玉言的皇帝啊……”
她露出恬静的笑容,静静滴听着他没完没了的唠叨。
他在说什么,她是听什么,怕他们自己也是糊涂着……
那一年,他十七,她二十。
他已经有着帝王的威严,渐渐褪去少年的青涩,使得觉得天威难测。她却是已经被指了婚,又没了未婚夫,成了望门寡。
“皇上,您是帝王,您的心胸应该像草原一样辽阔,那人也是您的臣民,您是帝王……”她的声音还是那般温柔,脸上却添了苦涩。
他仰着脖子,丝毫没有愧疚之处,道:“朕晓得,朕是帝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为臣子,怎么……怎能惦记……朕的……”
那一年,他十九,她二十。
小别却成久别,她最后送来的信中,这样写着“生男,不为王公;生女,不抚蒙古”,还提到“不愿生在帝王家”。
这却是在答复两人的离别时提及的话,他曾说过,虽不能立她为后,却能将这万里江山留给两人的儿子。
要是她生下的是男孩,那就为大清的太子。
她在信中专程提到皇后赫舍里氏,道“皇后贤德,承祜嫡子可为嗣”……
她去了,承祜次年也夭折了,他广纳妃嫔,同他的皇后亦是举案齐眉,却是越来越觉得孤独……
这一别就是四十五年……魂牵梦系。却是连面容都想不起了……好像是刻在骨子里,又像是早已忘得干净……
十六福晋已经打发人将宝音送回她们在园子中地住处,跟在王嫔招待李氏婆媳。
虽说是亲戚。倒是尊卑有别。李氏带着几分忐忑与不安。
初瑜见婆婆如此神色,稍加思量,问王嫔娘娘道:“娘娘,方才瞧着太后有些不对,是不是将我家太太错认成别人了?”
虽说听不懂太后刚才问康熙的蒙语。但是之前太后说的那两句汉话。好像是错认李氏为故人之女。
王嫔心神一镇。看着李氏同自己个儿有些相似的容貌,想起这些年来同康熙之间的相处,却是越想越心惊。
康熙同她问地最多地。就是她未进宫前的趣事。
就是跟着表姐学做针线,绣的鸳鸯像鸭子。使得她苦闷不已。幸好表姐开解,又将她的“鸭子”后添了柳枝,使得这针线活也能见人,她才破涕为笑。
诸如此类,不可胜举,康熙却是听得津津有味。
王氏过去只当是帝王宠爱,心里只有欢喜的,如今看来,其中却是另有深意。
自己,莫非,做了传声筒么?
她同李氏虽说名分上是表姊妹,但是并没有血缘干系。
她地姑姑王氏是李家过世地老太爷地原配夫人,两家结成姻亲时,李家老太爷还不姓李,而是姓姜,是山东昌邑望族的少爷。
王家虽不必姜家,但也是书香门第,这门亲事也算是门当户对。
当初的乡间俚语,“昌邑县,姜一半,天地不变姜不乱”,原是说姜家在当地地显赫,没想到却成了是偈语。
待到八旗军入关,改天换地之际,姜家为了守卫昌邑,死了无数族人。李家老太爷当时才二十多岁,失去父兄,与发妻离散,在破城之际,被掠为养子。
几年后,李家老太爷以才学卓越选官时,身边已经又有了正头妻文氏。
待到夫妻团聚,李家老太爷对王氏甚为内疚,终其一生,对王氏族人都甚为照拂。
王嫔父亲就是受了李家老太爷的提携,才得意选官地。后来病故在任上后,妻女又被李家老太爷接到身边照看。
李氏这边,名分上是李家老太爷的嫡亲侄女,实际上是其养父的孙女,并不是血亲。
王嫔比李氏四岁,当年都在李家老太爷身边长大。
两人不只感情好,而且容貌轮廓还有几分相似,手拉手出现的人前时,常被人认作是亲姊妹。
王嫔只当是两人的姊妹缘分,心里待李氏也是亲姐姐一般。
想着方才太后情急之下问出的那一句,王嫔却是胸口“扑通”、“扑通”地,心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一般。
太后口中那位“五姑母”,莫非就是康熙三十九年病逝京城的固伦淑慧长公主?
那位公主,先后嫁了两位驸马,却是命运多艰,做了半辈子寡妇。
要是表妹的真是那位公主的女儿,那为何要隐匿身份养在李家……
当年李氏出嫁时,王嫔还没有进宫,那令人眼花缭乱的陪嫁物什,如今想想,却是藏着什么蛛丝马迹一般……
经过太后宫中的异变,心中震惊的不只是王嫔,还有同样听得懂蒙语的德妃与宜妃。
两人心中都是纳罕,但是回到各自住处,却是行为有所不同。
德妃是拿着佛珠,坐在炕上,思量了半晌。对于太后所说的“五姑妈”,她却是没有想到固伦淑慧长公主身上。
固伦淑慧长公主虽说在京城住了多年,是太皇太后嫡出之女,但是同太后关系只是平平。
她在八旗入关时,就嫁到蒙古去了。太后却是定都北京后,才从草原嫁到京城来的。
再说,长公主病故,墓地营葬都有定制,太后也不至于巴巴地问起葬在何处。
虽说已经事隔多年,但是她还影影绰绰地有些印象。
根据传言,康熙九年追封为“慧妃”的那位科尔沁王公之女,是先前老皇爷病着时进宫的。
当初不多十来岁,原是要给老皇爷做妃子的,不想老皇爷驾崩了。
那位博尔济吉特氏便被太皇太后抚养在身边,是给万岁爷预备的嫔妃。
却是不晓得是何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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