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富森在曹颙铺盖前找了个垫子坐下:“你累了,就歪着,一会儿饭后还要当值!”
曹颙已听述明说过,因圣驾在外,所以护卫要更严整。他们这些随扈侍卫,以后每日都会轮值。
说话间,与曹颙同帐的赫山与其他两个三等侍卫进来,见到纳兰富森在,笑着问:“纳兰,愿赌服输,你们什今儿准备了什么添头给我们!”
纳兰富森回道:“早就准备齐当了,已经交给厨房,应该快得了!”
赫山有点意外:“你们到快,这不才到一刻钟吗?哪里打的野味!”
纳兰富森回道:“沿途十来万兵丁民夫,就算有野味,也惊飞了。是德头早有准备,叫小厮在沿途村子买了两笼肥鸡。”
赫山几个笑道:“肥鸡也好,眼下正饿得慌,看来能吃顿饱的!”
*
等到用饭完毕,轮到曹颙这什侍卫当值。曹颙随着述明等人,去御帐前站了两个时辰。这期间,随行的皇子,六部尚书,依次进入御帐。十三阿哥胤祥也在其中,比那年曹颙所见时更高些,脸庞稍显消瘦,嘴唇上留了短短的胡须。
与十三阿哥同来的,是两位少年阿哥,一个十六、七,一个十四、五,容貌八分相似。曹颙看两人打扮,知道这就是同母的十五阿哥胤禑与十六胤禄。说起来,两位阿哥与曹颙还算表亲。两位阿哥生母密贵人王氏,正是曹颙之母李氏的表姐。只是因后宫不得随意结交外臣,而两家又不是同姓血亲,所以并没有走动。
许是看曹颙年轻又面生,十六阿哥在帐外停了一下,问道:“你是谁,怎么没见过你?”
曹颙心中很是不情愿,但仍是按照规矩行礼回道:“回阿哥话,奴才是三等侍卫曹颙。”
“曹颙!”十六阿哥眼睛一亮:“你就是射箭赢了德黑子的那个曹颙,好,好,以后闲暇时我找你射箭可好?”
“不好,一点都不好!”曹颙心里高喊着,但是面上仍是恭敬应下。
“你竟这般大了,上次见你,你才十来岁!”十三阿哥笑着比划着说,不过二十三的人,话语中带着看透世事的沧桑:“你让人送来的蛇油精,很有用,我还没有谢你!”他说的上次相见,是指康熙四十四年随驾南巡那次。
“与十三爷的救命之恩想比,那蛇油精实在算不上什么!”曹颙真心说道。
“十三哥,你竟早认识曹颙吗?是了,听说他是曹东亭的儿子,是在随皇阿玛南巡时见过的?”十六阿哥好奇地问道。
十三阿哥点了点头,进了寝帐,十五阿哥与十六阿哥随后进入。
或许在四阿哥与十三阿哥眼中,当年的相救不过是随手解决的小事,但是对曹颙来说,却是实打实的救命之恩。若是没有遇到两位阿哥,别说是什么保全曹家,就是他这条小命能不能活到今日都是两说。想到这些,曹颙突然生出浓浓的愧疚之情。作为一个男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是最起码的。但是,自己因各种顾虑,对两位恩人哪里想过回报?因对四阿哥的偏见,对他多有猜疑;因为避嫌疑,明知十三阿哥生病也不去探望。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如此功利?曹颙不禁暗暗鄙视自己。
*
过了片刻,寝帐里出来个太监,却是曹颙认得的,正是带他见过驾的魏珠。
魏珠先是朗声道:“万岁爷有旨,三等侍卫曹颙御前见驾!”说完,又低声道:“方才十六阿哥向万岁爷提起曹侍卫,万岁爷心情正好,曹侍卫放心。”
曹颙正疑惑,听了魏珠的话,放下心来,低声道:“多谢!”
寝帐里,除了高坐御座的康熙外,还有七八位皇子。站在康熙右手边的那位,穿着明黄色皇服饰的,应该就是经过废立风波的太子了。
曹颙进了寝帐外,看了一眼康熙的所在,就低下头上前几步单膝跪下:“奴才曹颙见过万岁爷!”
“起吧!”康熙开口道:“你是何时开始当值的,朕怎么没见你?”
“回万岁爷的话,奴才昨日开始当值,是下午轮值,万岁爷没出书斋,所以没见着奴才!”曹颙应声起身,低着头回答。
康熙点了点头,看了看曹颙略显单薄的身材,微微皱眉。
曹颙虽然低着头,但是却能够感觉到几位皇子的目光都盯在他身上。他不禁心中苦笑,太子也好,三阿哥与八阿哥也好,都是他得罪过的。为了免除日后的祸端,他小小的三等侍卫,竟是得罪了三方皇子。看来,除了紧抱康熙的粗腿外,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余地。
“皇阿玛,瑞英害了痨病,儿臣的伴读空缺许久,就让曹颙给儿臣做伴读吧!”十六阿哥仗着年纪小,在皇父面前并不像其他年长阿哥那般拘谨。
康熙略有深意地看了十六阿哥一眼:“你认识曹颙?什么时候认识的?”
十六阿哥笑着回道:“刚在帐子外见他年纪与儿臣差不多,问了两句,就算认识。皇阿玛,您不是老训儿子骑射不好吗,听说曹颙身手不错,正可以好好带带儿臣。”
康熙听了,瞪了十六阿哥一眼:“刚刚还说要找伴读,眼下又成了带你骑射,不过是想找个人陪你胡闹罢了!”
十六阿哥厚着脸皮笑着,并不否认。
康熙看着十六阿哥,想起了他的同母弟、去年夭折的十八阿哥,心头多了几分慈父情怀;再看看曹颙,身形比十六阿哥高不了多少,也不过是个孩子,来京城月余,却遭受无妄之灾。
随着康熙的点头,十六阿哥的笑声,曹颙的命运发生了次小小转折。
曹颙站在御前,心里腹诽不已,真是万恶的封建皇权,自己就像是物件般被指给了十六阿哥做伴读。虽然御前侍卫的职位还留着,但是职责却有所转变,暂时在十六阿哥身边当差。
随后,康熙还要召见大臣,就挥手让诸位皇子与曹颙跪安。
*
出了寝帐,望着天边夕阳,曹颙有些迷茫。自己到京城为侍卫,本是曹家为表忠心的安排。他自己则想在康熙身边,全力消弭曹家日后的祸患,没想到今天十六阿哥一时心血来潮,全盘打乱了他的计划。
“曹颙,你这就回去把行李搬到爷那边营地吧!”十六阿哥拍了拍曹颙的肩膀,说道。
“是,奴才遵命!”曹颙规矩地答道。
“以后在爷面前,别奴才奴才的了!”十六阿哥不经意地说道:“你一自称奴才,牙齿就打颤,我听了忒不自在!”
第四卷 野茫茫 第五十三章 风雨
经过八天的长途跋涉,康熙四十八年五月初四,圣驾抵达热河行宫。
后世闻名的避暑山庄,此时还只是粗具规模,建筑并不密集,远远没有后世的辉煌气派。
名义是御前侍卫,又是皇子伴读的曹颙,此时又回到侍卫营驻地的。原本十六阿哥是让曹颙在他那边安置的,但是他是未分府皇子,与十五阿哥两人才分了一个小轩,还后随行侍候的太监宫女什么的。曹颙实在不愿意凑热闹,就与述明打过招呼,仍回这边安置。
*
五月初五,端午节。
康熙在行宫举行小宴,随行皇子与宗室、百官都去赴宴。述明等人都去行宫当值去了,曹颙挂着皇子伴读的名,早免了侍卫那边的轮值。偷得浮生半日闲,他没有洁癖,但也是干净惯了的。如今,正好趁帐子里没人,好好擦擦身子。
不一会儿,小满打了一水壶热水过来,曹颙散了辫子,连带洗了洗头发。这阵子也起风了,曹颙穿立正了衣服,让小满打起帐篷帘子,往上风口一坐,凉飕飕的甚是舒服。
小满正拿了条大手巾帮曹颙拧了头发,帐篷外来了个小苏拉急催着还水壶,却是今儿过节,各处净身洁面的多,水壶不够使,水房那边就派了小苏拉出来各处催水壶。
这小苏拉看来真是被逼的急了,跑得满脸是汗,这传了话立时就跑到下一处去。
曹颙从小满手里接过手巾,道:“你先去还壶吧,回来再编辫子。”瞧了瞧了外面渐渐聚来的乌云,又道:“带了伞去。要是雨大就在哪里避下,等小了再回来,左右我这也没什么事。”
小满应了,夹着伞,提了锡壶出去。
小风吹的曹颙昏昏欲睡,头发没干又怕湿了被褥,就肘搭膝上手托脑袋打着盹。
睡意朦胧时,就听外面清清脆脆一阵蒙语——却是一句也听不懂。曹颙睁了眼睛,见个只八九岁的小丫头,一身蒙古侍女装束,站在帐篷门口叽里咕噜的冲他问话。
曹颙醒了醒神,分别用汉语和满语问了两句什么事,那小丫头却皱着眉头照旧说蒙语。曹颙叹了口气,他学过满语,却没学过蒙语,眼下虽然将到草原,但还是汉话和满语是主流,蒙古人从贵族到侍卫大抵都会说满语,因此他从未担心过语言问题,没想到眼下却是头一遭遇上沟通障碍。
实在沟通不了,曹颙只好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听不懂。那小丫头见他一个劲儿摇头,又急又恼,一跺脚扭头就跑了,倒弄的曹颙有些尴尬——看来,多学一门外语还是必要的。
注定这场午觉是睡不上了,曹颙再次要睡着时,耳边响起柔和的汉语:“这位侍卫大人,叨扰了……”
又个蒙古侍女,十七八岁年纪,个子稍高,却十分清瘦,一身洗得发旧的蒙古袍子并不很合体,显得有些空荡,脚边还放了个三层食盒。见曹颙带着倦意抬头瞧她,那侍女忙施了礼,道:“搅了大人好眠,还望恕罪。请问这里是曹颙曹大人的营帐吗?”
曹颙听眼前这女子谈吐不俗,又说的客气,想是哪位蒙古王公的侍女,也不好太失礼,站起身道:“在下就是曹某。姑娘有何见教?”
那侍女忙又施礼,道:“原来是曹大人。奴婢给曹大人请安。奴婢是塔娜格格遣来送东西的。”
*
这侍女口中所说的塔娜格格,是巴林部札萨克多罗郡王博尔济吉特氏乌尔衮与和硕荣宪公主的女儿。这荣宪公主是康熙皇帝的三公主,与三皇子和硕诚亲王胤祉同母,后宫荣妃马佳氏所出。
塔娜这两年常住京城,因出身高贵,父母娇宠,外祖母与舅舅们都惯着,性子难免有些跋扈。平郡王府的宝雅格格与她年纪相仿,又都是爱抓尖儿的,两人每每到一起就要生出事故来。
这次,两位格格都似乎随扈塞外的,前几日在驻地又生出事故。三月间,宝雅曾因赛马败在塔娜手下,这次出京就憋了口气,特意央求哥哥花千金觅来了好马。在北上途中驻地,两位格格就开始比上了。
宝雅占了好马的光,自然赢得轻松愉快。塔娜丢了面子,将怨气都出在坐骑上,狠狠地鞭打自己的马。结果不小心抽到马眼上,惊了马,她被甩下马,但是脚却卡在马镫上。情况十分危急,幸好曹颙来找宝雅取姐姐叫人送来的家书,看到这般变故,立即动手射杀了惊马。
塔娜见曹颙穿着侍卫服饰,就叫人拿金子与酒赏他,态度极为傲慢。
曹颙因不知京城的消息是吉是凶,正担心不已,哪里有时间应付这个刁蛮的小姑娘,与宝雅两个离去。塔娜气得直跳脚,望着曹颙的背影,脸上阴晴不定。
京中却是无事,曹佳氏这般急切派人过来,并不单单是为送家书,主要是为了给丈夫、弟弟与小姑送吃的。
*
想到塔娜,曹颙实在没有好感。虽然他为了救人射杀了那匹惊马,但是他看到马身上的鞭痕时,仍觉得震惊,这竟是十四岁女孩抽出来的,下手何其狠毒。他打量着地上的食盒,心下不快,昨日赏银赏酒今儿赏菜,越发当人是奴才了?
那侍女见曹颙沉了脸,发现他瞧着那食盒,慌忙摆手道:“大人误会了,奴婢送来的不是这个……不瞒大人,这本不是奴婢的差。因刚才姐妹说大人不谐蒙语,那姐妹又不懂满语汉话,因此央了奴婢替她。”说着向袖筒里取出个物什来,恭恭敬敬奉上,道:“这是格格给大人的哈布特格,里面是从西边儿换回来的上好香料。”
那是个靛蓝缎子五色绣纹的葫芦形荷包。
曹颙见了脸色更难看,别管里面装的什么,这荷包岂是能乱送的东西?虽然端午节送这个也应景,却不是自己能够收的。作为一个身体没毛病的男人,他未尝没憧憬过艳遇,但丝毫没有兴趣招惹这样一个刁蛮的郡主。他没有任何受虐的倾向,对泼辣跋扈的女子完全缺乏好感,因此冷冷向那侍女道:“请姑娘代为传话,曹颙当不起格格的赏赐。东西也请带回吧!”
那侍女犹举着荷包窘在当场,半晌才怯生生道:“大人恕罪,奴婢……奴婢……”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十分尴尬。
曹颙见了,道:“并非我想为难姑娘,实是不合礼数。姑娘请回吧!”
那侍女犹豫了一下,收起了荷包,施礼告退,提了食盒转身离去。她还没走出多远,忽然一阵疾风过来,浓云滚滚,天骤然黑了下来。她知道草原上的雨来的极快,当下想也没想就往回跑,气喘吁吁进了曹颙的帐篷,略有歉意的道:“叨扰大人了,实是这雨来的急,奴婢又提了吃食,想借柄伞避……”话音未落,一道锃亮的闪电劈开云幕,随即一叠串的滚雷下来,淹没了她的声音。
帐外,大片大片的雨星落下,极硬的,砸起蒙蒙尘土,铿然有声,天地间一片昏灰。
那侍女虽站在帐内,却是靠近门口,因帐帘未落,便有雨滴随风飘进来,打到她的背上。因为冷风冰雨,她的身子微微抖着,却把食盒抱到胸前紧紧揽着,生怕一点儿水珠儿落进去似的,那本就单薄的身子显得越发纤弱,满眼的哀求,一脸的怯意。
这天儿就是打伞也没用,又是这么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儿,曹颙见了不忍,便道:“若是姑娘不嫌,就请进来暂避避雨吧!”
那侍女感激的施了礼,向里面走了几步,在地当中放了食盒,垂手站了。曹颙瞧她低眉顺目的样子,别有一番楚楚之态,想想在那刁蛮郡主手下做事怕也不是轻松的活计,指了指矮几旁的小杌子,“姑娘但坐无妨。”
那侍女怔了下,随即道了谢,过去搬着那小杌子到原来站的地方,这才整理衣襟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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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2…07…03 06:55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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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尴尬,总不能大眼瞪小眼对眼吧?曹颙便掌上灯,取了本书,正襟危坐看了起来。
风在帐篷里东撞西撞,刮得***只跳,晃得曹颙眼睛都花了。他只得放下书,阖上眼揉了揉眼周穴位,又敲了敲后脑勺。摸了头发,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并未梳头,披头散发的接见了这侍女,有点尴尬,忙双手拢了拢头发,编辫子他是不会的,但是至少得拢的整齐些。
那侍女瞧见,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道:“奴婢……伺候大人梳头?”
曹颙忙摆手道:“不用,不用。”古人梳头大有说道,她又不是他的丫鬟,梳头岂能随便梳的?这蒙古格格主仆实在都是莫名其妙的主儿。
那侍女“嗯”了一声,一双手紧紧攥着衣襟,低声道:“大人恕罪,是奴婢僭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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