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皇帝,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族被抄,心情想必非笔墨可以形容。
天色似乎配合着这幕剧的上演,阳光在重重云幕中消散殆尽,秋风打着旋儿吹得满街的纸屑碎布胡乱飞舞着。
街对面那辆马车的车帘也被卷了起来,露出里头阴暗处落寞的少年。
虽然只是那么一瞬间,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泠然却忽然想起阔别了几个月的碧晴她们来,想起鸿胪寺宴会上碧晴看着少年皇帝的眼神
她现在要进宫见碧晴一面也不是难事,前段时间因着脚伤一直在府里养着,这些天跟楚玉蜜里调油,一时也没有顾及太多,回想起当初姐妹们要一起吃香的喝辣的保证,顿时觉得汗颜。
站了许久,百姓们见是有针对性的,也不那么害怕了,有许多人还挤到锦衣卫把守着的街口等着看热闹。
泠然不理叶南乡的劝阻,命陶春英留在车上,自己则一步步靠近那辆马车,不多时已站在车厢侧后方。
车里没有一点声息,赶车的也只有两个人,一个一看就是真正的太监,三十几岁光景,另一个汉子唇上留着短髭,脸色黝黑沉肃,隐隐带着几分威严,想是御林军里的等级不小的人物。
前头骚乱又起,泠然举目望去,见适才喧嚣了整条街过去抓人的东厂番役们押了百来号人浩浩荡荡地骑马出来。
为首的是一身材不高,长相颇为端正柔和的三十余岁男子,身上外衣已被剥掉,穿着亚麻白布的里衣,五花大绑着,一根比大拇指粗的麻绳自他开始栓了一长串的人。
他身后是从十二三岁到五六岁不等的三个男孩和几个女人,女人也都很年轻,头发俱都被扯乱了,一点钗环饰品也无,想是捉拿的时候被番子们粗暴地拔掉的。
再后面绑着的一看就可知是家奴,待遇倒是比主子还要好些,外衣都得好好的,不过双手被反绑。
泠然猜想那个当首的男子肯定就是成绶帝活在世上唯一的舅舅杭敏了,都说相由心生,这个杭敏看上去倒是个善良之辈,不过时运不济,撞在楚留香手上,这么大规模地捉了他,罗织的罪名必然很重,说不定杭氏全家难逃灭族
想成绶帝的父亲族这一边,当初的公主有几个泠然不知,只知有一个兄弟明英宗,兄弟俩为了皇位成了水火之势,最后还让楚留香横空出世弄死了英宗皇帝。
朱见济现在好像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这少年可能还不如跟历史上的他那样五岁就在父皇母后极度的伤心疼爱下死了的幸福
看到杭敏等人被押解出来,朱见济果然压抑不住,又揭开了车帘。
少年天子那张比水仙花还要清雅的脸上,浮起了无尽的忧伤,乌黑晶莹的眼眸中水汽渐渐弥漫,终止满盈,在滚落的一瞬间,帘子落了下去。
不多一会儿,东厂押解人犯的队伍已经从长街上消失,身边的人议论纷纷,都猜测杭敏是犯了什么罪,导致这么大的动静。
有人不经意说道:“他不过是个锦衣卫百户,能干下多少大的事?杭大人平日待人和善,去衙门经常连轿子也不坐,都是徒步,与相识不相识的人都笑着打招呼,半点架子也没有啊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听说他是皇上唯一的舅舅,皇上怎么也不保他呢?”有个老妇人弄不明白里头的弯弯绕绕,问着身边一个文士。
那文士嗤笑一声,道:“也许不是皇上唯一的舅舅,一个小小百户,还不会出什么事……”
他的朋友许是怪他多嘴,连忙一把扯了他就挤进了人堆里,匆匆走了。
人群渐渐散去。
泠然心里很是不安,但她爱上了楚玉,同情归同情,当然不能公然反对楚留香,暗叹了口气,决定不去拆穿皇帝的身份,转身正想往自己的马车走,背后响起了一个清脆柔和的声音:“请留步”
她看看四周,除了自己只有立于她身后的两大保镖,秦子陵在车辕上坐着,陶春英根本就没有下车。
“我家公子有话要问这位小公公。”车辕上那个真太监说话倒是蛮正常的,听起来跟一般男人无异。
只听车上那少年缓声道:“你可曾见过我?”
泠然低头:“不敢欺瞒”
“请上车说话。”小皇帝倒是礼貌得很。
泠然想也没想就准备登车,高南剑踏上几步拦住她的去路。
叶南乡一晃身也站到了她的身边,朝车上道:“陌路相逢,就不打搅了,请。”
“她是襄王身边的人,识得我是谁,有没有危险她自己清楚,你们两个道士,就不要多事了”朱见济再窝囊,也是形势所逼,他毕竟是从小当皇帝的人,语调虽不严厉,但是自有一股天生的贵气,让人不得不服从。
泠然惊讶于自己打扮成这样,居然也叫皇帝给认出来,回头朝天枢两大掌门弟子道:“没事,他是王爷的好兄弟,你们不放心,跟在后面就是了。”
高南剑见她态度坚决,而且这么说,便让开了路。
待得上了车,泠然才算近距离看清楚了朱见济的相貌。
第一卷 一三六 少年天子的请托
一三六 少年天子的请托
成绶帝眉眼间与红绡公子竟有几分神似,都是乌黑斜长的眉,内双清亮的眸子,皮肤欺霜赛雪,下巴颌比较尖,故此就显出几分纤弱的病态来。而且他显然发育未完成,身量没有红绡公子那么高,也就少了许多英气,难怪他喜欢饰演花旦,他这幅模样,装扮起来肯定可以以假乱真的。
“你就是楚玉要聘娶的王妃?张宁的女儿?”
少年天子问得直接,泠然也不遮遮掩掩,点头道:“是的,陛下车内不便行礼,请陛下恕罪。”不过她倒是很佩服皇帝的记忆力,当日在鸿胪寺的时候,她是女装,而且皇帝好像只转头看了自己一眼,今日穿着太监服饰,他竟然就能认得出来
朱见济苍凉地一笑,笑得人心头发酸,竟觉得他比哭还难受,“你既是襄王兄的王妃,还需要多礼么?”
泠然被他这忧郁的模样弄得手脚都没地方放似地,忙低头道:“民女现在还不是什么王妃,皇上你就不要取笑了。”
朱见济也不解释,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片刻,似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忽然在车内踞坐起来,双手平举到眉间端端正正低头向她行了一礼。
泠然大惊还拜:“皇上这是做什么?要折杀民女么?”
“朕的母后,是个可怜人。”朱见济扶起她,相对而坐,忽然蹦出一句在泠然听来摸不着头脑的话,“天下人都以为当初父皇宠爱母后,才废了汪皇后册立母亲为后,可那只因朕是独子,母后子以母贵,正位中宫不到三年,便撒手人寰。在她生前,父皇宠爱唐贵妃,就算朕的外祖父曾任锦衣卫指挥使,杭氏一门也从未显贵。”
皇帝忽然说起他母家的历史来,泠然想了一想,略略猜到他的用意,心下惶惶。
“这一次,姑娘知道太傅为何要灭杭氏满门么?”
泠然茫然摇头,随即道:“若是没什么真实的罪名,请皇上召襄王商议,王爷他对皇上感情颇深,想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朱见济闭目凄然摇头,“朕已经求过襄王兄了。”
楚玉会不同意皇帝这样正常的请求?泠然很意外。
“听说是杭莫儿和杭允娴姐妹行刺于你,襄王兄说行刺你的人,他是不会保的。薛霖将莫儿交给太傅,太傅答应饶莫儿不死,不过却不肯放过杭家其他人……可他们都是无辜的,也从未做对太傅不利的事。”
泠然听得一头雾水,不知哪里又冒出个薛霖来,那个默涵难道就叫杭莫儿?将刺客交给楚相的人明明就是红绡公子
她骤然想起了默涵那一声“霖哥哥”,恍然大悟,“红绡公子名叫薛霖?”
朱见济道:“你不知道?其实知道的人倒有好几个,比方宫里的人……幼时他是平原侯世子,母亲是朕的姑母永清大长公主,后来公主和平原侯获罪,薛家满门被抄斩,他便失去了踪迹,从此没人提起罢了。”
泠然怎么也没想到红绡公子竟是世侯与长公主的儿子,如此说来,他倒也是天潢贵胄,难怪有那样的气度和风韵。而且小皇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看来默涵和吴允娴名字该叫杭莫儿和杭允娴,两人都是景泰帝杭皇后的娘家人,一个个都是出身显赫宫廷秘事真是复杂啊
这样说来,她们甘愿当卧底的初衷倒也是因为忠心了?
“不知刘永诚公公怎样?”泠然问道。
“前几日刘永诚被罢了除御马监太监之外的所有职位,西厂改由汪直掌印,腾骧四卫营由朱永提督,团营提督被武平伯兼任……左军提督刘聚被人参奏前岁牛家寨一役时谎报战功,冒封伯爵,也已经革职查办,太傅还派人持诏到南疆召赵辅将军和彭伦将军还朝,想他们回朝之后也是凶多吉少”
朱见济说话的时候是面无表情的,目光也没有落在泠然面上,他这些话的意味却已明白得很。
泠然低头沉思,如果默涵已经供出刘永诚等人的话,按照楚留香赶尽杀绝的作风,不可能只是剥夺他们的爵位,看情况好像对待杭氏一族更加雷霆手段,看来默涵未必就供出了他们,至于彭伦赵辅,可能在外为将叫楚留香不放心了,召回来再看到底如何吧。
“陛下与小女子说这些……”泠然有些替他担心,楚留香的事迹传得甚是广泛,听说当年成绶帝初登基的时候,为了宫中一桩无头公案,他就杀了几百宫女太监来立威,先帝的唐贵妃对他不恭,便让他矫诏活活殉葬了,至于敢与他作对的名臣于谦王文等人更是满门遭难,他是典型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性格,近年来几乎无人敢去触他的逆鳞。
“朕身边有个选侍碧晴,她说你与她是结拜姐妹,还说你是个热心肠的姑娘。”朱见济虽然还是清贵的样子,不过清脆的嗓音中带着无尽的忧伤和礼下于人的口气,“朕别无所求,只求饶了杭家上下的性命,前两月襄王兄着急要朕下旨派钦差去南方提亲,对姑娘必是情深意重,朕现在六神无主,但请姑娘回府之后为杭家请命,让他们暂时能得残喘,朕便感激不尽。”
堂堂一个皇帝,沦落到当街恳求一个女子的份上,泠然也没作多想,点头道:“遵陛下旨,不过到底结果会如何,民女实在不知,凡事自有天道公允,还望陛下不要太过忧虑。”
朱见济略略点头,还未脱尽孩童稚气的清澈眸光中满是期待:“姑娘的气度,很是与众不同,难怪襄王兄对你情有独钟,委实是女中翘楚,此事就拜托了。朕不能久离宫中,迟了回去,只怕有人要遭殃,就此别过。”
泠然向他拜了一拜,退下车来。
叶南乡见她站着许久不动,上前催请。
泠然遇到这样的事,自然也没有了逛街游玩的心情,登车回府。
一路上,成绶帝少年持重隐忍的模样总是浮现在她脑海中,听他提起碧晴,能知道她们是姐妹,显然他和碧晴之间的关系很是不错,如果不难的话,是该帮一帮他。
回到府中,已近黄昏,楚玉公务繁忙,并未到家,泠然思前想后,觉得两人既然相爱,就不能老是有什么事遮遮掩掩的,不如向他摊牌,相信他也是一个能接受奇怪事物的人,至于刘永诚等人以前派她卧底,她虽然口上答应,但根本也没做什么事,就是和盘托出也不会有事,只希望他不要迁怒别人。
不过相信归相信,她还是担心楚玉听了之后会有预料不到的反应,心中忐忑不安。
今日冯氏姐妹没有出现,倒是两个表嫂来寒暄了一阵,她没有心情应酬,早早打发她们出去了。
却说兵部一干官员和武将们凑趣,楚玉赐宴与他们,心里记挂着答应泠然陪她一起吃饭,急忙赶了回来,天也已经黑了。
他知道小丫头脾气执拗,与他一样很重视承诺,肯定还在等着自己,脚下飞快,弄得身后跟随的陆子高等人几乎跑了起来。
刚到了万象园门前,就见两个提着灯笼的丫鬟战战兢兢上前伏了,其中一个道:“拜见王爷表……姑娘命奴婢在此恭候王爷,说见了王爷回来,请到春泽坞赏花饮酒。”
府中的人此时都是称呼泠然为姑娘,楚玉一时没注意那个表字,自然以为是泠然相邀。
心想那丫头总是大大咧咧,丝毫不顾及男女大妨,总是让他与她的表姐妹和表嫂们会面,有一日还曾摆了一桌子酒连表哥也见了,实在是不妥……改日得向她好好说教说教
楚玉点点头,便向春泽坞行去。
那两个丫头显然又是兴奋又是意外,面上几乎放出光来,连忙打了灯追在一旁引路。
春泽坞前只有冯雪率了丫头婆子们跪接了。
楚玉一怔,问道:“你姐姐人呢?”
冯雪向主屋一指,道:“姐姐在房里恭候王爷,说是……有礼物相赠。”
楚玉略感惊奇,心想那丫头又玩什么花样?
主屋中灯火昏暗,和式的小平楼中似乎透出几分旖旎之气。
他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心头期待,走上九曲木桥,挥手让从人止步。
冯雪看着王爷独自走进大屋,暗暗松了口气,脸上浮起一幅又羡又妒的表情,回头吩咐春泽坞的下人们都跟着她离开。
楚玉转过屏风,就见眼前又挂了一幅长长的纱帘,似乎听到轻微的水声。
好奇让他瞬间就揭开了帘子,结果看到了一幕十分难以想象的风光。
但见宽大的室内,灯火晕黄朦胧,地上铺了厚厚的绒毯,当中一个大木桶,此时正有一美人出浴……
她身材凹凸有致,胸前更是丘壑起伏,两点桃红颤颤地似等人采颉,纤手欲遮未遮地挡在两腿间的要害部位,也还露出一抹黑色来,一头秀发湿漉漉地垂在肩上,眼神媚得要滴出水来,竟是冯雨。
如果这个美人是泠然的话,当然是一件非常好的礼物。
可回想平日泠然真心相待她们,冯氏姐妹遇到自己时眼放绿光倒还罢了,他对自己的相貌也甚为自负,认为女子们看见他不能免疫是正常的。
不过花痴是一回事,现在冯雨毫无廉耻,对不起自己的表妹,不仅没让楚玉起了半点反应,甚至嫌恶非常。
第一卷 一三七 竟敢跟我抢男人!
一三七 竟敢跟我抢男人!
楚玉静静地站着,也不回避,看冯雨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还能做出怎样越矩的动作来。
冯雨见楚玉没有立刻出去,心头暗喜,虽有几分羞涩,胆子却更壮了,嘤咛一声,脚步一错就倒了过来。
楚玉压下怒意,拂出一股劲气将她扶住了,道:“冯姑娘被本王看光了身子,如何是好?”
冯雨一脸娇羞地嗔道:“既然……既然都这样了,奴家自然愿意侍奉王爷一生一世”说着又想往他怀里靠。
楚玉待她身子将触未触及他身上的时候,影子一晃,就飘开了几尺。
冯雨明明看见他昂然立在那里,一时不备,咕咚倒在地毯上,扬起脸,看见楚玉满脸严霜,目中似射出无边的怒火来,一个娇嗔的笑容就错愕地僵在了脸上。
“你当本王是什么人?”楚玉负手侧过身,再也不看她。
“王爷”冯雨哀声,心中慌乱如麻:二哥不是说男人就算身份再高也是一样的么?人人都说我是个美人,这身材怎么也比泠然要好些……他怎么能不动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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