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现给她的每一个表情,都让她有着最良好的感受。他在听说了自己的遭遇以后既没有像她预料的那样说话遮遮掩掩,欲言又止,象同情一个可怜虫一样处处施舍着廉价的怜悯,更没有因为她有过那种不堪的经历而鄙视和看轻她。在他面前,在面对一个优秀的男人的时候,她第一次连同潜意识一起忽略了自己的渺小和卑微,也第一次没有主观地去放大自己身上所谓的残破和污点。从始至终,他的言谈举止都如行云流水。她想如果那言谈举止不是他从内心里发出的,断然不会流畅自然到找不到一丝丝刻意的痕迹。她这才明白闽乔所说的他的好是一种怎样的好。
徐影和安玉律师谈话的时候,羽明一直在安玉律师办公室的门口等着徐影。她们谈了很久,羽明也等了很久。徐影出来的时候,发现他还没走,感到有些意外,忍不住愣了一下。
“林律师,你一直在这里等着?”
“是!”
“真是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会在这里等,我该说让你先回去的。是我考虑事情太不周全了,害得你在这里浪费这么长的时间。”
“不要这么说,陪你来见安律师是我早已安排好的日程,我是一定要等的,我得在第一时间知道你和安律师会面的情况。也好做下一步的安排,这绝对不是浪费时间。你觉得安律师怎么样?如果不合适我们可以再找别的律师的,这种事情绝不可以有一丝的牵强。你不要有任何顾虑,实话实说好了。有了你的反馈,我也好再去和安律师谈谈,了解一下她的想法。总要你们都觉得合适了,才能定下来。”
“安玉律师她 很好,真的很好,谢谢你帮我找了一个这么好的人!我就是担心她不会接这个案子。”
“不用担心,她不接的话,我们也还可以找别人。再说,她刚才没跟你说不接,是不是?”
“是,她没说。”
“那估计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谢谢你,林律师。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就先回去了,晚了怕闽乔会担心。”
“好的,你先回去,我还要进去再和安玉律师谈谈。如果定下来了,我会立刻通知你的。还有,不要叫我林律师,我听着很别扭。你是闽乔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和她一样也叫我的名字吧。”
“叫你的名字你不介意吗?”
“名字就是给人叫的,我又怎么会介意呢。” 羽明对徐影的第一印象不错,清清秀秀的一个女孩子,有些单薄,样貌倒有几分羽清的影子,不过也只是影子罢了,风骨却不同。徐影和羽清相比显然少了孤傲,多了谦卑。
“那好,以后我就和闽乔一样,也叫你羽明。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的事情……。真是让你费心了。”
“不用客气,你先回去,等我的消息。”
“好,那我先告辞了。”徐影说完转身走了,才走了两步突然又停住,犹豫了一会儿,转过身,看见羽明还没进去,于是鼓了鼓勇气说道,“ 闽乔对我说我如何信任她,就能如何信任你。我想说我觉得她是对的!”
听到这话,羽明的心里立时涌来一层层的滔天巨浪,猛烈地拍击着他心的堤岸。他呆呆地站着,是幸福?是感动?还是别的什么?让泪忽然间湿了眼睛?他忍不住想这才是自己没有白白为她付出爱的姑娘。她竟是这样看重自己的,了解自己的,她才是自己在这世上真正的知己。
“是不是我说错什么让你难过了?”徐影看出了羽明情绪的波动,忍不住问道。
“没有,你没说错什么。她真是这么跟你说的?!”羽明问道。
“是,她是这么说的。你忙吧,我真得走了。”徐影说完径自转身离开了,再没回头,而留下羽明一个人兀自站在走廊里发着呆。
望着徐影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他用舌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长嘘了一口气,这才抬手敲了敲安玉律师办公室的门。
大雅之堂(138)
圣诞过后,一切都进展顺利。安玉律师信心满满地接了徐影的案子,徐影的心境和精神状态亦因此有了很大程度的好转;旅行社的业务由于徐影的介入,亦越发呈现出蓬勃景象;玲玲肚子里的孩子正在健康成长,而楚天和闽乔的婚礼也在紧张的筹备中,羽明正渐渐从失去妹妹的痛苦中走出来,一边认真努力地工作,一边细心照顾心情抑郁的父母,一边默默守护着心中痴许给闽乔的爱情。在这岁末年初的时候,似乎所有的人都准备好了一种心情,一种辞旧岁迎新春的心情,并于这样的心情里暗自祈福,希望所有的伤痛和不幸都会永远留在就要过去的2002年,祈祷即将来到的2003年会风调雨顺,吉祥平安。然而所有的伤痛和不幸真的能永远留在2002年吗?即将来到的2003年又真的会风调雨顺吉祥平安吗?没有人能够确定,未来永远无从预知。
自从天元旅行社在2002年的夏天针对不同客户群的需要开辟了几个新的精品旅游项目以来营业额和利润每个月都在成倍增长。当然营业额跟利润的增长意味着业务上的日渐繁忙。
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日的下午,京城的街道上冷冷清清,行人寥寥无几。天元旅行社的办公区里却是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所有的工作人员连同来报名参团的客人都忙成了一团。接电话,提供咨询服务,填表格,核对旅游团名单,确认旅游线路,安排导游,付款收款……在这一刻,没有人回想过去更没有人展望未来,过去和未来都不得不让位于现在,当前。而于这样的繁忙里,闽乔又怎么可能想到此时一个来自大洋彼岸的女人刚刚飞越了重洋悄然来到了北京什刹海的龙口胡同,来到了闽乔和她的养父养母一起生活了将近的二十年的四合院,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闽乔的亲生母亲。
快到下班的时候,顾客都渐渐散去了,办公台上的电话也像是接到了统一指令一样,全部安静下来。这样的安静宣告着这一天的忙碌已经告一段落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放下手里的事儿,喝水的喝水,去洗手间的去洗手间,吸烟的吸烟去了。闽乔侧身把今天的最后一份游客订单递给楚天,却看见楚天的嘴唇因为讲话太多都干裂开了,便站起来从自己的包里找出润唇膏到他跟前要给他涂,他却甩头,笑,“大男人的,谁抹这个?!”
“男人的嘴唇也要呵护!”闽乔也笑,拿着唇膏又凑上去。
“闽乔姐”今年刚毕业才进天元工作不到三个月就因为伶牙俐齿而闻名天元的川妹子余珊珊一屁股坐到办公台上,“这个男人的嘴唇吗,的确应该呵护,不过你用错东东啦!不信你把你的嘴唇贴上去,亲一下,比什么都管用!”
大家听了姗姗的话,哄堂大笑起来,又有人紧跟着起哄,吵嚷着让闽乔当众和楚天接吻,说是提前实习,好为结婚的时候闹洞房做准备。楚天听了,就真的闭上眼睛,把嘴唇凑过来。闽乔红了脸,正在尴尬,听到手机响了,于是赶紧逃回自己的台子边抓起手机接电话了。
大家余兴未了,仍然哈哈笑着看着闽乔接电话,却只见闽乔刚刚还是绯红的脸色一点点阴沉下来,“她为什么要找到这儿来,我在信里说得很明白了,她还来做什么?”大家同时止住了笑,所有的眼睛都盯着闽乔的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
“妈,知道了。给我一点时间我考虑一下,一会儿我再打给您。”
“……”
“嗯,知道,我会的,您不用担心。我先挂了!” 闽乔挂上电话后,木然地冲着大家伙儿说道,“大家都回去吧,下班时间也到了。早点走,路上才不会太堵。”闽乔催着大家回去,自己反而坐回了她的位置,脸色忧郁,神情恍惚。大家见状都很识趣地纷纷拿起自己的东西下班了,一会儿的功夫,人就差不多走光了,只剩下了这几个知心好友。
“怎么回事?!”楚天这才过去拉住闽乔的手问道。
“她来了,到底是来了!”闽乔依然神情恍惚地答道。
“谁呀?!你说谁来了?!”听了闽乔的回答,楚天立时明白了,赵元却还没反应过来,眯着眼睛追问。
“笨阿!你!”玲玲的手里攥着一本母婴杂志,这会儿举起杂志,冲着赵元的头狠狠地给了一下,“我这么粗心的人,都猜出是谁来了,你怎么越来越笨,我就知道早晚会是这样!”
被玲玲这一数落,赵元才猛然醒过神儿来,“噢!我知道了,你妈,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你亲妈来北京了!对不对?!”赵元说完这句话顿了顿,眨巴着小眼睛想了想,又说,“来就来呗,要是她非要认你就让她认,多一妈还不……”赵元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小了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干脆听不见了,小眼珠儿叽里咕噜地转了几圈后,才突然又提高了声音说,“等等,等等,不对,有点儿乱,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她来不是想把你带走吧?!带到加拿大,要么就是美国?!闽乔,你可千千万万不能走啊,你要走了,你爸妈怎么办?我哥怎么办?这旅行社又怎么办?!”
“闽乔,不愿意见她就不要勉强你自己。”一直沉默的徐影突然开口说道,“血缘关系也要分和谁的,对有些人来说它什么都不是,所以你也没有必要太看重它。”
“徐影说得对,”玲玲也插嘴道,“你不认她是应该的,谁让她在你那么小的时候就抛弃了你和爷爷的?梁伯伯梁伯母辛辛苦苦把你培养成人,如今立业了,说话也要成家了,她这个时候跳出来认女儿,不是明摆着要抢人家的胜利果实吗?她凭什么?”
“可是我不回去,她就不走。我总不能在这里躲着,让爸妈给我当挡箭牌。”
“要不,我去?! 先把她劝回去再说?”楚天说道。
“该我面对的总是要面对,到什么时候,也都是站着走路,站着做人,我倒是该心虚胆怯怕见她的?”闽乔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任何人,她是回答楚天,可是看上去却像是自己在说给自己听。
“就是说,你要去见她,是不是?”玲玲听了不免有些急了,“要是见了面,她一把鼻涕一把泪,你心一软,认了她,左一声妈右一声娘地亲热起来,梁伯伯梁伯母怕是要伤心啦!”
“我伤谁的心都不会伤爸爸妈妈的心! 我先走了,晚上去酒吧找你们!”闽乔说完便不再出声,套上羽绒服匆忙收拾好了东西便径自出门了。
从旅行社回家的路上,她努力回想着她的样子,可怎么都想不起来。幼年时的记忆是那么的浅淡和模糊,模糊得连轮廓都没有了。对她全部的印象都只剩下了小小的自己孤独地守候在码头上苦苦地盼着她回来时的心情和景象,只剩下了那些个清晨和傍晚的海风,那些个在浪里飘摇着归来的船影,以及船影中间传出来的叔伯们的声音:“珍珠,回去吧,别等了,你娘今天不会回来了。”
她知道,如果她不抛弃自己,自己也许永远要留在那个福建的小渔村,也许永远不会到北京来,不会上大学,不会有现在的幸福生活。她更知道,如果她不抛弃自己和爷爷,跟着她的日子必然会十分艰难,或者比在北京讨饭也好不到哪里去。从这样的意义上讲,她的抛弃带给自己的是一份好运气,好前程,好的人生的际遇。可是,她却无法因此而原谅她。她非常非常珍惜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这一切如今就是她的性命,没有了这一切,她将无法再活下去。可是即便如此,当初若能让她选择,她还是希望自己不用日日去码头上盼她回来,她还是愿意和她一起守着爷爷过艰难的日子,她还是愿意一辈子生活在小渔村,甚至愿意成为小渔村里一个普通的村妇,愿意嫁给一个普通的渔民,像祖辈们一样过渔民的生活。因为那样,她的灵魂里不会被烙上遗弃两个字。被自己全心全意信任和爱着的人当作垃圾一样扔掉,这就是遗弃。这两个字是无论什么幸福什么荣华富贵都抹不去的痛楚,没有被遗弃过的人不会明白,不会懂。
一路上,闽乔尽量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为即将到来的见面做足思想准备。可是真到了面对面的那一刹那,很多感受,比如哀伤,气愤,怨恨,委屈,郁闷…… 还是防不胜防地来了。这让闽乔禁不住有点慌张,有点无所适从。她遇事素来镇定,像这样的慌张和无所适从,在她,是很少有。以为自己准备好了一份心情一种态度去应对一件事一个人,可是当事情真的来了,人真的见了面,才发现之前所有的准备都是枉然。看见她的那一刹那,她就知道,她无法用准备好的心情和态度跟她讲话了,因为她的心顷刻间彻底失去了平静。
闽乔进门的时候,坐在窗边的梁渠和李云霜先站了起来,却没说话,只是望望闽乔,再望望靠墙坐在桌子边上的一个中年女人。那个女人见闽乔进来,脸突然间涨得很红,缓缓地从红木椅子上站起来,也没说话,只盯住闽乔看,目光从闽乔的头顶扫到脚跟,又从脚跟扫回头顶,然后便停驻在她的眉目之间,久久的不动了,再然后闽乔看见她的眼里流出了眼泪。
她保养得很好,虽说已经人过中年,但是身材体态和脸看上去比同龄人要年轻些。说到她的样貌之于她那样的年纪应该说是很漂亮了,可是闽乔却不觉得她漂亮,闽乔看得出来,她是精心打扮过了,不仅是穿着,还有她佩戴的首饰,无不张扬着她今日生活的阔绰与富庶,只是她一定不知道她这样的精心打扮实在是无半点益处。在闽乔眼里,她还是更欣赏李云霜身上的那种自然朴素的气质那种母性博爱的光辉。她也知道,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把自己带到人世又抛弃在人世的这个女人这一生也不可能有李云霜那样的气质和光辉,这是她们与生俱来的心性和骨骼所决定了的。
像这样面对面的时候,闽乔依然想不起她年轻时候的样子,她的心里竟然找不出一根钉的位置来把她还原进去 ,但是却由于她的突然出现使得心头上五味杂陈。闽乔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该怎么对她说,于是只是望着她也凭她望着而不说话。
“珍珠?!是你吗?我的孩子!”那个女人呆望了半晌之后终于抑制不住冲动过来一把抓住闽乔的手,“你真是我的女儿?!我都不敢认了,真是女大十八变,要是在大街上碰巧遇见,我真是不敢认呢!”那个女人一边抓着闽乔的手语无伦次地说话,一边噼里啪啦地落泪,“珍珠,妈给你写了很多信,你为什么不回信呢?”
“我回过了,在那封信里我什么都说得很明白,你又何苦千里迢迢的跑这一趟。”闽乔极力压抑着已经十分激动的情绪,一边说话一边把手从她的手里抽出来,拉下羽绒服的拉链,脱下来,挂在墙边的衣帽架上,露出里面的淡蓝色的小鸡心领的羊绒衫,鸡心领心尖的地方,缀着那条嵌着珍珠的项链,贴合着细细柔软的羊绒,给人的感觉非常的美非常的温馨。那个女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定格在项链上,她呆呆地望着,望着,颤抖着手要去触摸那颗珍珠,闽乔却微微一闪身躲开了。更多的眼泪从那个女人的眼睛里涌出来,“你的爷爷竟然把这颗珍珠留了下来,我还以为他早就把它给卖了!”
“爷爷说过,有些东西再穷都不能卖。爷爷他不识什么字,可是他却懂得很多道理。” 说到这里两颗大大的泪珠从闽乔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