裳衣却有些惊讶,抬头看看凤鸣,眼中掠过一丝感激,低声道:「同安院中的首饰珠宝,都是庆离殿下所赐,若能让裳衣带走,对日后生活确是补益不少……多谢鸣王。」
从地上跪坐起来,朝凤鸣轻轻行了一礼,考虑片刻,决定了似的开口道:「解药藏在我那小院里,中庭鱼池旁的桂子花树下,栽着一丛玉色草,把泥挖开,里面有个小檀木盒子。解药就放在木盒中的香袋里面。」
「这样就成了?」凤鸣奇道,「你直接告诉了我,不怕我拿到解药后,不放你走吗?」
对敌审讯,哪有这样掏心掏肺的?
容虎几乎想立即把凤鸣拽出门,彻底来一场严格的审问程序教训课程。竟然还主动提出这种对己方极为不利的假设……
一裳衣却忍不住微微笑了,垂下睫毛想了想,方轻轻道:「若换了别人,我会要求先拿了金子,离开此处,确定自己平安后,才传来消息,告知解药埋在何处。但向我许下承诺的是鸣王,一切就没有必要了。」
「哦……」
「先把解药取来再说。」容虎唯恐凤鸣还说点什么出人意料的话出来,拉着凤鸣出来。
两人领着几个侍卫直奔庆离和裳衣平日居住的小院,过了长廊,遇到一个西雷侍卫迎面过来,似乎正要找凤鸣他们,停下禀道:「鸣王吩咐的事情,萧家船队那边已经知道了。」
凤鸣惊喜地问:「洛云回来了?」
「没有。」那侍卫道,「来的是一个萧家高手,名叫曲迈,是洛云要他过来传口信的。洛云已经去过萧家船队,向烈中石两人传达了鸣王的意思,现在则亲自赶去福气门接应秋月。他要曲迈先来禀报鸣王,说事情进行顺利,等他送了秋月到船队,就立即回同安院和鸣王会合。」
凤鸣笑道:「洛云虽然冷冰冰的,对秋月倒真的不错,等时候到了,说不定我可以当他们的媒人呢。」心里牵挂秋蓝她们,随口问起她们的情况。
那侍卫一时答不上来,有些窘迫地道:「鸣王恕罪,那人一到,属下就赶来禀告鸣王了,尚未来得及问他各处详情。不然属下现在立即过去客厅,再仔细问一下?这都是属下办事不周到……」
凤鸣和蔼地拍拍他的肩膀,「你做得很好了,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完人?对了,你是不是叫冬履?有个弟弟在东凡?」
这侍卫一脸受宠若惊,忙道:「属下确实叫冬履,想不到鸣王居然记得属下名字。不过在东凡办事的不是弟弟,而是我哥哥冬羽。」
「头绪太多,看来要分头行事。」容虎插进来道,「不如这样,冬履去取解药,我和鸣王去客厅见见洛云派来的人,问一下众人撒离的情况。奇怪,撒离的事情是洛宁总管去办的,他如此老道的人,怎会独把秋月一人留在了福气门?」
将裳衣所说的埋解药地点向冬履复述一遍,和凤鸣转而向客厅走去。
走了片刻,已到客厅,凤鸣刚要迈脚跨进门坎,一个人影急匆匆从里面出来,几乎一头撞在凤鸣身上。
容虎眼疾手快,在后面拧着凤鸣衣领外后便扯,拉得凤鸣连退数步,伸手就抽剑。
锵锵锵锵!
后面众人都反射性的拔剑出鞘,顿时寒光森然。
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师敏。
「鸣王!」师敏似乎正是奔出来要寻凤鸣的,一站稳,抬头见到凤鸣,急叫道:「不好了!我家公主她…… 」
「公主怎么了?」
师敏惊慌失措,「公主忽然腹痛难忍,疼得在榻上打滚。」
凤鸣大吃一惊,「不会是宝宝有什么事吧?这里有没有大夫?快点请来!」
「同安院中有王宫派驻的御医,已经派人去请了。」师敏道,「不过这种时候,庆离殿下又神志胡涂,还是要鸣王主持大局才行。」
「哦,哦……」凤鸣也着急起来,随口答应着,赶紧进门看望长柳,边迈着急步,边安慰几乎坠泪的师敏道:「你别担心,万事有我呢,我一定给你们主持大局……」
擦擦额上的冷汗,心里又微微一愣,咦?她肚子里面那个又不是我的,为什么我要主持大局?
顷刻已经横过小客厅,到达内室帘幔前。「啊!御医……御医怎么还不到?」长柳公主的痛呼挣扎声从帘内传来,喘息着道:「师敏!师敏呢?啊啊!痛死我了!」
凄惨的叫声,让众人心里猛地一抽。
漆黑的山谷中,一侠风带着花草特有的异香,飘入窗户大开的小厅中。
正襟危坐的萧纵,霍然睁开神光炯炯的双眼。年近四十,不但不显出丝毫老态,反而更充满吸引力的五官,覆着一层不易被察觉的疑色。
令人诧异,他竟莫名其妙地,有点心惊肉跳的感觉。
这对浸淫剑术多年,早就心如止水的高手来说,简直匪夷所思。
但他确实感觉到了,微妙的,虽然仅有一丝,若有若无,却如空气中飘荡的血腥味般,足以被敏感的人立即察觉出来。
萧纵把目光移向仍然紧闭的通往内室的木门。
摇曳和洛云已在里面待了一段时间。
不知洛云是否能活下来?
自己的剑心,真的越来越容易被动摇了……萧纵低沉地叹息。
自从摇曳和采锵出现后,他就好像一座被找到缺口的城池,虽然苦苦坚守,想继续像从前一样,不理会浪费时间的俗事,让那些人自生自灭,却不得不一步步从追求剑道极致的陡途上中途无功而返。
若非摇曳强硬执拗地紧追不舍,最终逼迫自己承认对这女人的深爱,还把其余的苦心转而倾注到最有潜质的采锵身上,萧纵心里明白,自己绝不会在夜里看见洛芋芋发出信号,就忍不住现身相见。
若没有现身相见,也许就不会关注洛芋芋后来的行踪。
若非如此,也许洛云已经死于乱剑之下。
他是铁石心肠的萧圣师,他本该是无情的。
但再无情,又怎能眼看着一夜之间,这对母子同时损命?让洛芋芋的尸身旁,再添上她唯一的亲儿的尸首?
这毕竟,是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曾有肌肤之亲的女子。
萧纵站起来,走到平放着洛芋芋尸身的横台跟前,垂目凝看,喃喃道:「芋芋,是你的在天之灵在怂恿我这样做吗?我真有些佩服你。我向来就知道你是个倔强的女子,和摇曳一样倔强。所以我始终不忍心杀你。若你不这样倔强,我早就杀了你和你的儿子。我萧纵一生中,只有你敢趁着我酒醉,糊弄了我一夜。」
他轻叹,叹不尽感伤。
「若没有摇曳,恐怕我真会挑你……」
这痴心的女子对他的爱慕,和对他心爱女人的僧恨,是不分彼此的。
这一晚,洛芋芋已香消玉损,却冥冥中似有天意般,逼得他不得不坦承从前,终于导致令摇曳魂断神伤的一幕。多少年了……
也许一切,早在二十年前那个夜晚,就已经注定。
就像他,今夜之后,注定将亏欠摇曳更多,多到一辈子也无法偿还。他这个萧圣师,要一辈子对自己最心爱的女人背负愧疚。
摇曳绝不会轻易算数,她是如此的高傲自负,深信自己是萧纵的唯一。洛云的出现,彻底创伤了摇曳。
知道萧纵曾和别的女人生下子嗣,对摇曳对爱情这样执着痴狂的女人来说,会是生不如死的痛苦。
想到这里,萧纵骤然一凝,多年前的一段对话,闪电般在回忆中撕开一个血口,顿时身躯剧震。
「不好!」萧纵一脚踢开木门,抢入内室。
目光触及位于侧边的安置洛云的大床,霎时僵硬。
洛云仍然昏迷,平躺在大床上,身上衣裤都被脱光,伤处密密麻麻包裹着白色的纱布,刺鼻的草药味,从他身上浓重地散发出来。
令萧纵失去呼吸的,是摇曳竟也和洛云一样,毫无声息地仰躺着。
她衣裳整齐,和洛云并肩而躺,双手平放,神态异常安详。
这诡异的安详,必定是刚才心惊肉跳的缘由。
她竟然,真的……
「摇曳。」他将宛如睡着的摇曳抱起来,审视这熟悉的脸庞。
摇曳脸上轮廓,如笔墨画出的优美曲线丝毫未变,还如从前那样,带着毫不掩饰的傲然。
她紧闭着美丽的眼睛,睫毛浓密地覆在眼睑上,唇边犹带一丝伤痛而辛辣的讥笑,仿佛即使世上最珍贵的东西送到她面前,她也不屑一顾。
这世上值得她倾心的东西本就不多。
胎痣似的殷红一点,惊心动魄地浮现在她的眉心正中,若不留心,会以为她是在睡前,仔细地用红脂打扮过。
萧纵用指尖在那点殷红上试探性地一掠,心如铅坠。
仿佛失去一切的哀绝,蓦然漫满萧纵体内五脏六腑。
他认得此物。
当日将此物的名字和毒性告诉自己的,正是摇曳。
「它叫美梦依旧,是我故乡所产的一种秘毒,能使人从此沉睡,不再醒来。」
摇曳认真地对他说:「萧郎,摇曳只要随了你一日,这一生一世,就是你的女人。
任你怎样待我无情,此心不改。但……
摇曳顿了顿,一字一字,宛如下咒般,轻轻道:「你若背着我和别的女人相好,我便服下此毒,从此以后,自顾自睡去,再也不和你说一句话,再不瞧你一眼。」
「美梦依旧?这种毒难道没有解药?」
摇曳本来绷着动人的俏脸,闻言却如严霜中蓦然盛开的美丽花朵,对他绽放一个极美的笑容,对他道:「再也不许你问解药的事。我若有一日服下此毒,必是伤心欲绝,再也不想见你,你既变心,更用不着救我,只管和那些贱女人快活去,让我一个人好好睡了,做从前的美梦,倒是彼此都痛快。」
萧纵不悦道:「你这是在警告我。」
摇曳幽幽叹道:「不,我只是警告自己,一旦选了这个男人,从此是喜是忧,是生是死,是醒是梦,都不是自己做主的了。」
她一边轻轻说着,一边轻轻倒入萧纵怀中。
萧纵拥抱着她,那一刻,他心神不宁地明白,怀中这个动人的女人,也许就是将来,最可能阻碍他通往剑术极致的阻碍。
因为,他可能会真的,深深爱上她,爱到连自己和剑道,都遗弃在脑后的地步。
那一刻,萧纵下定决心。
一旦摇曳有身孕,他必须立即送走摇曳。
若摇曳无法为他生下剑术天分超过自己的继承人,他必须把这个也许会在他心中扎根的女人,狠狠地从心田中央,咬着牙拔出来。二十年……
二十年前,他赶走了怀抱婴孩的摇曳,却制造出了一个洛云。
二十年后,洛云的存在,让摇曳服下了美梦依旧。
而洛芋芋,这个为他生下儿子的女人,在忍受了冷漠孤独、漫长的二十年后,却恰恰在自己死去的这一个夜晚,以自己和萧纵的一夜情缘作为报复,以自己为萧纵生下的骨肉为引,令摇曳彻底心碎。
芋芋,难道你对我的怨恨,竟深至此?
萧纵抱着唇逸孤傲笑意,仿佛做着昨日美梦的摇曳,悔不当初。
「爷爷,」身边传来脆嫩的声音,「奶奶睡觉了吗?」
萧纵回过头,往下看。
采锵原本睡在贯穿这边的小厢房,大概被萧纵的踢门声惊醒,此刻正站在他腿边,揉着眼睛。
这个寄托着他所有希望的小生命,让沉浸在哀痛中的萧纵骤然清醒过来。
瞳中的内疚悔恨,刹时重现为萧圣师独有的冷冽淡定。
稍为沉吟,他暂时将摇曳放下,抱起采锵,扯下床头布幔,撕成布条,将采锵扎扎实实绑在自己背上。
采锵跟在摇曳身边,和萧纵相处机会很多,胆子变得奇大,被捆在萧纵后背,反而觉得有趣,问萧纵:「爷爷,我们要出去玩吗?」
「对,我们去很远的地方玩。」萧纵背好采锵,把摇曳软软的身体打横抱起,大步往门外走。
「我们去哪玩?」
萧纵眼内深处,犀利光芒一掠,沉声答道:「我们要赶去奶奶的故乡东辛,找一样很要紧的东西。」
摇曳曾说,美梦依旧是她故乡的秘毒。
在她的故乡,一定会有解药。
他绝不容摇曳残忍的用沉睡惩罚他的出轨,让他此生休想有片刻安宁。
跨出内室,横台上洛芋芋仰躺的尸身出现在面前,萧纵从她面前经过,脚步略缓了缓,片刻又加快步伐,走出屋外,单手入怀,掏出随身携带特制烟花,对天施放。
烟花在夜空中爆出绚烂夺目的花朵,其中那最令人难以忽略的亮紫色挟着外人难以仿制的金银双色焰光,向所有能够瞧见它的人宣告,萧家家主正紧急召见萧家杀手团在此处附近最高级别的管事人。
萧纵发出烟花信号,却没有停留片刻等待洛宁的打算,唤来一个下人,匆匆吩咐他道:「好生照看屋中的受伤男子,洛宁如果来了,把他交给洛宁。」
萧纵选择把受伤的洛云交给洛宁,当然有绝对的理由。
洛宁是这孩子的亲舅舅,洛芋芋死后,洛宁也许就是这世上最疼爱保护洛云的人了。
「还有,房中的女子尸身……」萧纵顿了顿。
今夜诸事齐发,不知还会生出何等变故,自己却要立即带着摇曳采锵赶赴遥远的东辛,寻找可令摇曳醒来的解药。
洛宁对妹子疼爱成痴,如果骤见洛芋芋尸体,不知会不会又惹出别的事来,若洛宁有个三长两短,受伤严重的洛云谁来保护?
转瞬之间,萧纵已经下了决定,下令道:「把房中女子的尸体寻个防蚁怯虫的地方,好生用防腐之法藏起来,待我日后处置。记住,有关女子的事,不可对洛宁泄露一字。」
众人对萧纵敬若神明,这吩咐虽然有些古怪,却无人敢提出任何疑问,立即遵命而行。
萧纵不再理会他事,身背采锵,手抱摇曳,大步迈向通往谷口的道路。
他的坐骑正等在那里。
「爷爷,东辛是什么地方?」采锵在他背后,用稚嫩的嗓音问。
「东辛是一个奇特的地方,只有那么奇特的地方,才能生养出你奶奶那样的女人。」
「东辛很远吗?」
「很远。」萧纵把深邃坚毅的目光,投向被漆黑掩埋的茫茫前路,「它是宴亭的都城。采锵,还记得爷爷和你说过的宴亭吗?它在这片大地的另一个尽头。」
从同国过去,穿越永殷,横跨整个离国,才能到达他们的目的地。
那是,孕育出他怀中这哲闷要永远沉睡的女人的国度……宴亭。
离国的大王,若言,此刻并不知道,天下闻名的萧圣师,那个人的亲生父亲,即将带着沉睡中的摇曳夫人,千里迢迢跨越他广阔的国土,赶往宴亭。
已是深夜时分,离王尚未入睡。
他睡不着。
案上放着不久前刚刚送到的余浪的亲笔书信,里面诉述了至今未曾将鸣王活抓到手的种种原因,并再次信心十足地保证会将计划进行到底。
余浪是除了东凡鹿丹外,若言所知的最有毅力、最锲而不舍的人。
若言一向信任余浪的能力,这一次却不知为何,有心烦意乱的怀疑。
到底,何时才能再见到那个鬼灵精的俊美身影?
用指尖,温习他脸庞的曲线,或者用唇,感受他的热度?
有时候,若言真恨不得抛下一切,飞奔到同国,凭着手中之剑,把那总是躲得他远远的人从人群中抢出来,用绳子紧紧捆了,带回离国,藏在王宫里,藏在密室里,藏在只有离王才能踏足的禁地巅峰。
那人,曾经仅差那么一点就成了他的人。
仿徨无依地,没有防备地躺在他的床上,就在这寝宫里。
在寝宫四处燃点的大量烛火,将房中陈设照耀得照照生辉,若言像沉默的猎豹一样,缓缓移动目光,看向在垂幔半遮下的御床。
被风拂动的幔帘下,偶尔可窥见床上隐隐约约起伏,曲线优美的身影。凤鸣!
若言霍然站起,失神似的大步走过去,掀开垂幔。「大王?」躺在床上的人被透进来的光线惊醒,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缓缓坐起来。
若言的眼神,瞬间清醒过来,恢复了冰冷。
「大王……还没有睡吗?」
思蔷全身赤裸,坐起来后,薄被滑到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