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儿能从那边突围过来,自然说明那处伏兵最弱。
余浪和烈儿共乘一马,剩下的那匹也跟着放开四蹄狂奔,转眼就冲到坡下,一入密林,大树枝叶挡住月光,视线更为昏暗。
再往林子深处奔入一点,伏兵现出踪迹。
喊杀声骤起,永逸埋伏下的兵马杀气腾腾从树后冲出,正挡在余浪的正前方,为首一个像是个低级将领,提剑喝道,「什么人?给我停下!永逸殿下有令,交出烈儿公子者不杀!」
余浪心中暗喜,永逸对烈儿安危的忌惮正是他想要的,否则一看见人骑远来,早就乱箭射下了。
听见那将领的喝声,余浪不但不减速,反而挥鞭催促骏马放开四蹄,直迎着手持兵刃的众兵冲去,一边狂奔,一边发出极度逼眞的惨呼,「自己人,别放箭!我们在山村里中了埋伏,永逸殿下反被奸贼射死,一切都完了!」
那将领见余浪不听警告,正要喝令放箭,闻言怔了一怔。他按永逸的指示,领着这批人马埋伏在林子里,已隐约瞧见山村中冒出的熊熊火光和惊呼惨叫,偏偏林中光线阴暗,一时瞧不清楚余浪的服饰模样,难分敌我。余浪忽然这样一喊,半信半疑下,免不了稍有犹豫。
就是这么瞬间的犹豫,马速增加到极限的余浪已经冲过一片空地,逃过最容易被射杀的距离,闯入对方阵中。
到了近处,容貌服饰稍微现形,那将领惊觉,退后一步大喝道,「你不是……」
剑刚刚举起,脖上蓦然一凉,瞪大惊骇眼睛的头颅已经掉在地上。
余浪一剑了结对方将领,趁着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如虎入羊群般展开屠戮。仗着骑在马上的优势,居高临下见人就劈,口中狂喝道,「反正殿下已死,我们都活不成了,大家一起陪葬吧!」手起剑落无一丝犹豫,话音落地时,又已有几人做了他剑下冤魂。
那些永殷士兵本来也经过精良训练,并非如此不堪一击,但将领被杀,军心大乱。何况按照常例,王族被杀,追随的人多半会因为护卫不周而遭受严厉处罚,听余浪这么凛然大喝,对着余浪血淋淋的宝剑,这些普通士兵哪里还有一点斗志,连举剑抵抗都没勇气了,更别说围攻余浪。
从一开始到现在,余浪都未限制马速,任骏马在敌阵中奔跑践踏,一路肆意挥杀,马身两侧直淌出一条血淋淋的道来,突围而出。不到片刻,余浪成功冲出敌阵后方,脸露不屑笑容,将永逸在四处山林埋伏下的这最弱小的一支人马抛在身后,奔入密林深处。
烈儿被缚在余浪身后,看他这样冲杀闯阵,惊叹此人临危不乱,心志武功,眞的非同一般。
情不自禁赞叹之余,危机又像巨大的阴影般挥之不去。
若言有这样的人舍命辅佐,将来定会给大王和鸣王带来莫大威胁。
如果永逸这次能成功抓住他,无疑是为西雷除去一个大患。但以余浪的骄傲,一旦被擒,不会有投降的可能,唯一的下场就是……
烈儿越想越乱,马儿在林中穿梭驰骋,四蹄好像踏在心上。他低头瞅着已经溅上不少鲜血的马身,自己的衣裳上也沾了不少别人的血,难受地蹙起眉。
自己到底是希望他被永逸抓住,还是希望他逃出去呢?
正愁肠百结,右边林木深处忽有动静。烈儿猛然惊觉,抬起头往那边看去。
远处依稀有火光晃动,似乎追兵正急速包抄过来。
余浪也注意到了,笑道,「现在才知道追过来吗?」重重踢了一下马腹。
骏马长嘶一声,再度狂奔起来。
此时正是天色最黑的时候,在林中更是难以视物。但这马常年在林中玩耍,早对地形十分熟悉,不需余浪勒缰,灵活地在林中右躲右闪。
可是,追兵显然也备有好马,他们点了火把照明,不用担心视线问题,一路紧追不舍。
清晰的轰轰马蹄声和跃动火光,如催命符一样如影随形。
两方一个逃一个追,距离无法拉进,暂时相持。但谁都清楚,余浪这边一马负担两人,迟早速度会慢下来。
烈儿被布绳缚着,又没有力气,前胸完全贴在余浪背上。
余浪的心跳和身上熟悉的气味,还有策马时每一个背部肌肉的变化,都眞实动人地隔着衣裳传递过来。
耳边呼啸的风声,像在唱一首悲壮凄凉的挽歌。
烈儿忽然想起,他彷佛曾经做过这样的梦。
梦想着舍弃一切,不惜背负叛国的罪名,和余浪远走高飞。
梦想着不管有多少追兵,也要生死不弃。
在月下,阴暗的林中,两人同骑狂奔,身体紧贴着,呼吸着彼此的空气,不断的逃,逃到一个谁都不认识他们的地方。
那是何等不顾一切的激情。
这激情已经逝去,可怜他还记得。
前方再度传来马蹄声,显示另一路追兵正朝他们奔来。
余浪指挥马匹转向南边,扯动缰绳时,已经跑了多时的骏马悲嘶一声,勉强振奋发力,四足稳健却再不如从前。
烈儿的心,蓦地往下沉去。
余浪的败亡,恐怕就在顷刻之间。
「余浪,割断绳索,你独自逃生吧。」烈儿横下心道,「遇上永逸后,我会要他停止围捕,放你一条生路。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从此以后,我们再没有任何关系。」
「烈儿,快听!」余浪忽然用欣喜的语调低声道,「是水声,水流还很急。」
身后两队追兵已经会合,轰隆的蹄声越发逼人,火光在林中摇晃追蹑,犹如一张喷着烈焰的大口,随时要扑上来把这后力不继的两人一骑吞没。
前方水声越来越大,看来那道林中的急流就在不远。
余浪见马匹速度减慢,双方距离逐渐拉近,知道局势危在旦夕,一咬牙,依仗高超的策马技术,松开缰绳空出双手,取出挂在马侧的弓箭,回头锐目一扫,目标瞬间就定在最前面四个持火把的人身上。
簌簌簌簌,余浪侧身搭弓,须臾之间,四箭破弦而出。
「啊!」
惨叫声和马嘶声同时响起。
余浪背着烈儿,毕竟阻碍身手,何况又是在高速奔走的马上。四箭出去,只射中三人,一箭偏了准头,射在马上。
虽只如此,却足以引起后方追兵的片刻慌乱,何况领路的四个火把都掉在了路旁,前方视线受阻的情况下,追兵马速不得不有所减缓。
余浪用过人的胆识本领,为自己赢来这珍贵的转机,拚死策马之余,不忘回身急射,惨叫声中,追兵纷纷落马。
瞬间,他们和追兵的距离再度拉开大段。
但马匹体力已经快到达极限。
正在最危急的关头,前方出现一个小土坡。
水声正从那边传来。
余浪精神大振,扬鞭策马往土坡上冲去。
后面的追兵也已经听见水声,远远看见余浪奋力冲向土坡,眼力稍微高明的都顿时明白他要藉水势逃离,大为焦急。
「别让他逃了!」
追了半夜,又被余浪的狠箭射红了眼,想到余浪一旦跳入水中随流而去,追击的难度将大大增加,不少人焦急之下,不由分说搭弓就朝坡上射去。
他们就在余浪后方,射箭比余浪要方便上十倍,一人动百人动,顷刻乱箭破风而来。
余浪人骑刚刚冲上土坡,人疲马乏速度稍减,正处于背部曝露最大的危险中,烈儿听见身后簌簌风声,一箭堪堪从耳边刷过,眼都来不及眨一下,背后骤然传来钝痛,想必是被射中后背却被凤凰甲挡住了。
「不许发箭!」永逸的怒吼从后方传来。
此时,余浪的身形却在半空中一滞,爆发出一声嘶哑的痛苦叫声,跌下马去。
烈儿大惊。
他们已经到了土坡高处,此刻余浪从马上栽下,身不由己朝追兵视线不及的另一边坡下滚去。
烈儿和余浪绑在一起,两人一同从坡上翻滚下来,瞬间天旋地转,手脚不知擦伤了多少处,到了坡下才总算停住。
第五章
烈儿喘着气睁开眼睛,视线还是模糊一片。
他自从被下药后体力就变得虚弱,一夜的逃亡奔波耗尽了他的元气,再这么又跌又滚又撞,连神志也变得不清醒起来,睁开眼后,迷迷糊糊看着天上的月亮,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余浪中箭了。
他听见了余浪刚才的惨呼。
如果不是受伤很重,余浪这样的高手绝不会摔下马。
要是余浪把凤凰甲穿上,也许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痛,如冷薄的刀片,在天地失色的空洞中扎入心头。
烈儿掹一个激灵,失神般,忍不住把脸依恋地靠向余浪颈后。
肌肤轻触,本来伏在地上的余浪却猛然动了动,下一秒就警觉地跳了起来。
龙精虎猛的动作,看不出一点受伤的痕迹。
烈儿像被什么狠撞了一下胸瞠,大震,随即醒过神来,「你没有受伤?」
余浪眼睛灼灼有神地打量着不远处湍急的流水,沉声道,「滚下来时脑袋磕了一下,竟差点昏过去,幸亏醒来及时。」
烈儿心情刹那间从天到地绕了个来回,尚未松下一口气,发现余浪显然留有后招,顿时又警惕起来,道,「就算你跳进水里,永逸也会派人在下游搜查,你逃不掉的。」
余浪正在生死关头,哪有时间和他废话,把摔落时掉到草地上的弓箭拾起挂在身上,拔出匕首,居然往自己腰上挂着的皮囊上一扎。这皮囊是余浪从包袱里取出来挂在身上的,烈儿一直以为装的是水,现在一看,大为惊讶。
殷红的血一样的液体从皮囊中喷涌而出,淌往草地。
余浪以最快速度冲向水边,制造出红色液体一路流淌的痕迹,到了水边,取下皮囊丢入水中。
不耽搁任何一秒地做完这一切,恰好听见马蹄声和人声从山坡背面传来。
此刻稍有犹豫,就是死路一条。
余浪手脚并用,迅速攀上附近一棵枝干最茂密的大树。
马嘶声更为清晰。
追兵登上土坡最高处,朝下方一览无遗地察看情况时,余浪刚好来得及把身形藏入了三岔树干的茂叶之中。
千钧一发!
烈儿从始至终,都被他缚着背在身后。
「在这里!」
马蹄声轰然,越靠越近,到了两人藏身的树下,停了下来。
有人忽道,「殿下来了。」
余浪小心地拨开少许树叶,向下窥探。
烈儿在他背上趴着,也正好可以从他颈侧看到一点,心跳忽然加剧。
他看见了永逸。
角度和视线所限,无法看得清楚,不过远远看去,永逸憔悴了不少,下巴似乎也带了一点胡渣。
永逸已经下马,正站在草地上默默看着那滩惊心动魄的「鲜血」。
大滩的「血」把草地染红了一片,一道断断续续的红色轨迹,从「血」泊处一直延续到水边。
围绕着永逸的属下们,都被沉默的气氛压抑得不安起来。
良久,才有人低声禀报,「殿下,看这个样子,他们应该是受了颇为严重的外伤。大概不甘被生擒,硬撑着走到水边,跳了下去。」
永逸盯着那血泊,语气没有起伏地冷然道,「他们?他们是谁?中箭的是抓走烈儿的那个男人,还是烈儿?你们有谁看清楚了?」
刚才有份发箭的人,个个噤若寒蝉,不敢抬头。
鹰巍是永逸心腹,比其他人都更了解永逸对烈儿的感情,犹豫了一会儿,开口安慰道,「殿下先不要为烈儿公子担心,夜色这么暗,林中追捕时相差又有一段距离,没人能看清楚马上人的模样。不过,依属下看,马上的两个人都不会是烈儿公子。」
顿了顿,继续分析道,「殿下细想一下,那贼头精明厉害,颇有智谋。今晚这样恶劣的情况下,如果烈儿公子眞的被他劫持在手,他定会用烈儿公子作为交换条件,换取活路。任何人都知道,这是最有利最安全的方法。可他被我们追了半夜,一路硬闯,竭力逃命,甚至最后受伤跳水,却从来没有提过要和殿下谈判,从这可以看出,他手上根本没有筹码。和他同骑的不会是烈儿公子。」
永逸想到地上这血泊可能是烈儿留下的,早就心如刀割。听了鹰巍分析,心理作祟下,更愿意相信鹰巍的感觉,他轻叹一声,勉强觉得稍微好受一点,道,「眞的是我看错了吗?可远远看着马上的背影,我一直都强烈感觉到那就是烈儿。」
鹰巍知道他筹划多日,一心盼着将烈儿救回,最终落得如此结果,可想而知有多难过,硬着头皮道,「属下也很熟悉烈儿公子的身形,属下追得最靠近时有仔细瞧过,那背影比烈儿公子稍微宽了点,也没有烈儿公子那种气度,应该是个冒牌货。殿下只是太过思念烈儿公子,所以才生出错觉。」
「错觉?」永逸挤出一个自嘲地笑容,摇头自问道,「如果马上的不是烈儿,那么烈儿又在哪呢?这人冲破我设下的重重包围,厉害得令人不敢相信,一定就是幕后的主脑人物。如果烈儿不在他手上,会在谁手上?地窖中被囚禁的人若不是烈儿,又会是谁?那些抓走烈儿的人,到底把烈儿怎样了?」
他连问了几个问题,自己竟一个也答不上来,神情忽然变得激动,颤抖着道,「看见那地窖里的锁链,墙钉,我的心都快碎了。烈儿曾经被囚在那里吗?还是我费尽心血,却愚蠢的追错了方向?烈儿,你在受苦吗?为什么我每一次闭上眼都听见你在叫我救你,每一个晚上都梦见你在我找不到的地方被人折磨?烈儿,烈儿,你到底在哪里?」仰起头痛苦呼唤,心中气苦悲痛溢于言表。
烈儿在他头顶高处密密麻麻的枝叶后面,激动得颤栗不已,一边听永逸说话,眼泪一边断线般流淌下来。
他的失踪,竟让永逸如此痛苦!
如果这次余浪再成功带着自己逃走,日后会更加小心躲藏。永逸势必继续痛苦憔悴下去,与其如此,不如豁出去放胆一搏,拼了这条性命,也要让永逸知道自己就在这里,不再彼此受那种生不如死的折磨。
他身上药性虽然未消,手足无力,但毕竟可以说话,如果此刻竭尽全力叫上一声,或者可以惊动树下的永逸。
烈儿越想,热血越往上涌,只觉得这一声叫喊出来,就算余浪立即心狠手辣割断他的喉咙,只要可以在永逸怀里死去,也不枉这一生了。
这一瞬间,他甚至忘记了鸣王和文兰的事情。
余浪最惯于应付这样极度危险的局势,警觉性出奇的高,发觉永逸说完那番话后,背后的烈儿身体激颤,呼吸骤然加快,显然非常激动。他稍一思索,顿时一凛,猜到烈儿的打算。
知道生死只在瞬间,余浪几乎眼都不眨,压低声音,当机立断地对烈儿威胁道,「只要永逸发现我们在这里,我会第一时间射杀永逸,然后割断你的喉咙,再用匕首自尽。」
一边说,一边动作敏捷却不惊动下面的张弓搭箭。
话音落时,锐利的箭尖已经透过茂密的树叶,稳稳地对准了正下方的永逸。
沉稳的语气里,每个字都向烈儿表示,一旦烈儿不配合,他将毫不犹豫地照自己的话去做。
以目前永逸所处的位置,面对余浪恐怖的弓箭,永逸必死无疑。
伏在他背上的烈儿,顿时僵硬。片刻,又激烈地颤抖起来。
热烫的水珠一滴一滴,落在后颈,余浪怔了一下,明白过来。
那是烈儿的泪水。
下面传来鹰巍的声音,「殿下一夜没有闭眼了,请回去休息一下吧。这里交给属下就好。」
永逸发泄一轮后,情绪稍微平复,不理会鹰巍要他休息的劝告,只道,「传令下去,增加搜寻下游的人手。」
「是。」
「不管受伤的是不是烈儿,我要要你们尽量抓到活口。所有人身上都带上上好的伤药,以便寻到活口立即救治。」
鹰巍应了,还是忍不住道,「属下会将这河流下游严密封锁,沿岸也加派人手。至于山村那里,也会再次对所有人进行审问,察看是否有漏掉的线索。殿下,求你听属下一言,至少合眼睡两三个时辰。这样下去,若熬坏了身体,烈儿公子由谁去救呢?他一定还在哪里苦苦等待着殿下呢。」
永逸听了烈儿的名字,又痴痴怔了一会。
他也知道鹰巍说的是实情,自己最近寝食下安,昨日彻夜未眠,密谋布置,搜查山村,策马追捕,浑身每一根神经都绷到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