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峰回到家中之时,眼见这一幕,不由大感惊奇。这个人不是送走了么,怎么又跑回来了?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郑峰呵斥着想要驱赶那哑巴离开,那哑巴却死死地抱着一棵树不放,大有赖定不走的意思。到最后,郑峰装出凶恶的模样,恐吓他说若再不走就抓他见官,那哑巴害怕,竟然身手敏捷地爬上树去了。
苏暖玉见他那么大个人居然还如此顽劣,不由一阵啼笑皆非。这情景,似曾相识。时空转换,当时树上的人,如今变成旁观者。
或许苏暖玉转眸看了一眼苏亦亨,后者竟也一脸温柔地看着她。就在这一瞬间,苏暖玉心中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
“亦亨弟弟,最近身上的伤还疼吗?能不能出远门?”苏暖玉对上他深幽的眸子,轻声问道。
“苏姑娘,这是什么话?你要出远门吗?”郑峰大惊道。
“嗯,我曾跟亦亨说过,要找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隐姓埋名,平平安安地过一生。”苏暖玉瞅着苏亦亨,舒心地笑了,轻声问道:“亦亨弟,我们去到草原之上,放马牧羊,就这样一直到老好不好?”
“是真的吗,三姐?”苏亦亨甚是欣喜,展颜笑了起来。他的笑容总是那么温暖不含杂质,竟让他丑陋的面貌变得顺眼不少。
“是啊。亦亨弟想去吗?”苏暖玉笑问道。亦亨,今生你所为我付出的,我无以为报,从此以后,我愿一生一世对你好,亲人也罢,朋友也好,就算要我嫁给你,我也不会再拒绝了。亦亨,这个世界上,我们才是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人。
“三姐,我想去!”苏亦亨竟然说是风就是雨,急迫地问道:“什么时候走?”
“那你身上的伤?”苏暖玉不无担忧地望着他,有些犹豫。
“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三姐,你不用担心我!”苏亦亨快活得不得了,满心满脸的兴奋。
“郑峰,这几日来承蒙你和嫂子的照顾,我心中真是感激不尽。”苏暖玉转向郑峰,言辞恳切:“我和亦亨不能在此久留,恐会给你们带来祸患。不知道你能不能帮忙弄一个通关文牒”
“苏姑娘,塞外苦寒之地,你为什么要去到那里呢?”郑峰一脸不解,状甚担忧地问道。“学生不了解姑娘有什么苦衷,就算要寻一个谁也不认识你们的地方,天朝疆域如此广阔,还怕寻不着安居之所吗?”
她就是要寻找非天朝的疆域啊,只有离开了天朝,才不太容易被这里的人找到。虽然不确定是不是会有人找她,但不管怎样,她都想离开此地,离得越远越好。如今这偶然的机会,她既可以送这哑巴回家,又能彻底和天朝的人事划清界限,不是两全其美之事吗?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苏暖玉并不跟他解释她必须这么做的理由,但她坚持要离开,并且要出关是铁板钉钉的事。不管是以恩人的立场也好,上司的角度也罢,还是朋友之间的情谊,反正一句话,他必须帮她弄好通关文牒为要,并且,越快越好。
郑峰虽然以各种理由极力挽留,但苏暖玉去意已决,他只是惆怅着,无话可说。
幸得他的公信力极好,申办通关文牒之事很快便落实下来。当然不能以苏暖玉的名字办了,她的名字多响亮啊。办这个东西还得提供户籍证明,又不能提供苏暖玉的,只得借用了他妻子皮氏的名义,开具了商用通关文牒,幸好当时没有照片,想要蒙混过关也容易。她没料到郑峰的办事效率竟然如此神速,还大大地表扬了他一番。然而郑峰丝毫没有喜悦的样子,一直愁眉苦脸着。
既然说了是商用,那就要弄点商品先。苏暖玉将身上大部分的银两给了郑峰,让他帮忙购买丝帛布匹瓷器之类的东西,等真的到了塞外,这些东西还能卖个好价钱。
终于,离别的这一天不可避免地来临了。
头天晚上,皮氏又张罗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替他们饯行,还为苏暖玉备了充足的干粮。郑峰还在试图说服苏暖玉打消出塞的念头,但自从苏暖玉提出这个想法后,苏亦亨一直兴奋到现在,她更加坚定了出塞的念想。
这天,一大早地,马蹄声声,车声嶙嶙,苏暖玉一行便踏着晨曦出发了。
因为起得太早,那两个孩子还在睡梦中,苏暖玉只是亲了亲她们的脸蛋,嘱咐郑峰好好养育栽培两个女儿。皮氏眼泪汪汪地,很是留恋不舍的模样。唯有苏亦亨和那个哑巴,恨不得生出一对翅膀来立即离开似的,兴奋而雀跃。
皮氏只是送到门口之处,苏暖玉亲热地捉了她的双手,说了感激与道别的话语。又自头上拔下了碧玉钗,凄然地看了一眼,郑重地别在了皮氏的发间。
“嫂夫人,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你的。这支发钗,权当作个念想。”苏暖玉阻止了皮氏推拒的动作,柔声说道。
“苏姑娘,这如何使得?”皮氏红了眼,既觉感动又受宠若惊不已。
苏暖玉抱了抱她,轻声说了再见,皮氏眼中已是泪雾婆娑,强忍着不要哭出声来。
郑峰雇佣了两辆马车及两位车夫,分别载人和载货。又特意派遣了一班衙役隆重地为苏暖玉一行开路送行。
第三十六章又见表妹
马车出了芙蓉镇,停在了马路上,苏暖玉让郑峰送行就送到此处。马路的两旁还有几堆草垛凌乱地堆放着,那有赶早市来卖菜的农夫们担担子担得累了,便停下来就着草垛坐着休息片刻。还有那不明来历的流浪汉,干脆就裹在草堆中呼呼大睡起来。
开道的衙役们自是将这些闲人赶得远远地,连同那香梦沉酣的流浪汉也被生生吵醒,赶至一边。那流浪汉一头乱发,发间掺了乱草,一张脸又脏又黑,几乎要看不清本来模样。此时他被生生惊醒,一时间不满地发了句牢骚。其中一名衙役便逮住了他,叫他老实呆着,一会儿要审他云云,吓得他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郑峰坐着马车跟在苏暖玉一行后面的,此时便自车上跳了下来,来到苏暖玉这辆马车前,静听示下。
苏暖玉掀了车帘,站在马车前端朝后遥望了一眼。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看一眼,便少一眼了。
再见了,秦显!
再见了,秦栋!
再见了,中原!
一时间,眼中又有些模糊起来。
苏暖玉吸了吸鼻子,擦了擦眼,冲郑峰笑着道了别,重新钻进了车中。郑峰再三嘱咐着车夫小心仔细些,那车夫自是应允不提。
马车将动未动之际,后面的人群中却爆发出一阵骚乱。隐约中听到有人在呼喊着什么,却被那此衙役们打压下去。
“后面发生何事?”郑峰见两名衙役与一个流浪汉起了争执,便向那边询问出声。
“回大人,并无大事,只是一个叫化子,在这里胡乱嚷嚷。”衙役甲凶了那流浪汉一眼,成功阻止了那人的胡乱叫喊。
苏暖玉在车中已经听得分明,便叫过郑峰嘱咐说道:“不要为难他。给他饭吃,问明来路,送他回家吧!”叹息了一声,感慨着说道:“但愿有一天,这个世上再没有人流离失所,人人有饭吃有衣穿,安居乐业,敦亲睦邻”
“姑娘忧国忧民之心,感天动地。学生坚信,若姑娘留在朝中,定有实现这样理想的一天!”郑峰借机再次游说道。
“好啦,不要给我戴高帽子啦。”苏暖玉仍然回避着说道:“记得,不管是什么人,哪怕是秦就算是皇上来问你,你也不可以告诉他我的去处,知道吗?”
“姑娘,这”郑峰显出为难的模样。皇上都不告诉,他还活得了吗?
“那就除了皇上,其他人都别告诉怎么样?”苏暖玉退了一步说道。
“姑娘”郑峰无力地叹了口气,颇感无奈地说道:“既是姑娘的吩咐,郑峰照办就是了。”
“那么再见!”苏暖玉向他道了别,示意马车夫催赶着马儿启程。
“恭送姑娘!祝姑娘一路顺风,前程似锦!”远远地,郑峰仍保持着作揖的姿态,凝重地目送着马车远去。
直到太阳露出了头,直到再也看不见马车的踪影,亦连马车过处掀动的尘埃也已经落定,郑峰这才收回目光,往那衙役及那流浪汉而去。
衙役们还维持着阻拦流浪汉的姿势。见到郑峰走过来,那流浪汉仿佛见到救星似的,伸长了脖子,掩饰不住脸上的兴奋,急切地问道:“大人,冒昧问一下,刚才那车里的人,是不是一个名叫苏暖玉的姑娘?”
郑峰闻言不由大吃一惊,示意衙役们放开了他。
“你是谁?”郑峰打量了他一番,不明白一个流浪汉如何会认识苏暖玉的,一时谨慎起来。
“大人,我的名字叫做李云尚。苏暖玉是我的表妹,我已经找了她好久。请你告诉我,刚才车里的那个女子,是不是苏暖玉其人?”
李云尚?表妹?郑峰仔细回想一下,当初好像曾经见到过此人的,苏暖玉确实称呼他为表哥,而且这个名叫李云尚的人还在运动会上得过一等奖。
“你认错人了。”郑峰收起惊讶之色,镇定自若地说道:“那是本官的表妹苏三,怎么会是你的表妹呢?况且,你说的苏暖玉可是受封要做丞相的人么?她怎么会出现在此处呢?人家堂堂丞相,怎么会有你这么寒酸的表亲?休得再要胡言乱语!”
“大人,我并没有胡言乱语,那真的是我的表妹!”李云尚急了,左顾右盼一番,好似希望找到一个可以证明他言语属实的人。一番寻找无果,他几乎带着哭腔说道:“大人,你不相信我我也无话可说。不过你能不能告诉我,那辆马车是去往什么地方的?我要去看个清楚明白!”
“你这人跟你说了那是本官的表妹,怎么,本官的话你也要质疑么?”郑峰沉下脸来,佯怒道:“来人哪,把这不知礼数的乡巴佬给本官带走,本官要细加盘查审问!”
“是,大人!”众衙役领了命,齐齐将李云尚拿下,跟在了郑峰的马车后面。
此时时辰尚早,郑峰解散了众衙役先回去衙门,而他便带了李云尚回了家中。
至家中坐定,郑峰让李云尚细细地讲述了他寻找苏暖玉的过程。
原来,就在苏暖玉失踪的当日,方镇钦曾到他家中寻找于她,李云尚才知道苏暖玉离开了将军府。后来,接连几天,李云尚都在将军府附近徘徊,偶尔向人打探一回消息,想知道苏暖玉有没有回来过。
元宵节那天晚上,李云尚跟着苏暖玉到将军府中,他无意中得知了苏暖玉和方镇钦互许终生之事,虽然有些心酸,到底还是带着期盼和祝福,希望她能快乐幸福的。
不久后方镇钦受封为驸马之事在大理传开了,李云尚大致也猜到了苏暖玉的离开与此事有关。但是他想不明白的是,即使她要走,也应该来跟他道个别才对呀。苏暖玉除了李家父子,几乎无亲无故,她一个人要去到何处?
越想越觉得担心,越担心越沉不住气。
李云尚决定要去寻找苏暖玉。他把这个想法跟父亲说了,父亲并未强烈反对,但也不表示同意:天下何奇大,要去何处寻找呢?即使找到了,又该是何年何月呢?
不过,李云尚仍是坚持要去找她。不试一试,又怎么能知道结果呢?
于是,瞒着父亲偷拿了家中几吊钱,带了少许干粮清水,心急如焚地奔下了山。
出了大理城,李云尚有些茫然。他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东南西北,真是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去才好。突然想起楚王曾许诺要替她完成一个心愿,会不会她去找楚王去了呢?一时间心里还暗暗觉得自己聪明。
明确方向以后,他便一路问路往长安而去。不过,因为他没有代步工具,一路风餐露宿,等他到长安时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
长安城乃是京城要地,进出城池有相当严格的查验制度。他一身破衣烂衫,浑身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口口声声说要前往楚王府,人家哪里肯放他进去?
无奈,他又折回城外的市集之上,买了干净衣衫,在河中净了身,换了衣服,把头发也梳理整齐,这才勉强入了长安城。
此时也不过才二月中,苏暖玉并不曾来到长安,他如何能找得到?况且,即使她在楚王府之中,王府守卫森严,又岂是寻常人能够入内的?
李云尚在楚王府外又徘徊了一段时间,几次差点被当成细作给投进监狱。不过也幸得如此,他从侍卫处得知,苏暖玉并不曾在楚王府中。李云尚失望了,再度陷入茫然之中。
身上的银钱越来越少,李云尚望着偌大的长安城不知所措。没有目标了,生活也无以为继,他该如何是好呢?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按原路返回家中。心里存着一个念头,说不定苏暖玉这会儿已经找到他家,正在他家等他呢。一想到此,身上又长出力气,跋山涉水,历经半月回到家中。等他回到家时,鞋底已经被磨出一个洞来。
然而,令他失望透顶的是,苏暖玉根本没有来过。至将军府中打听,原来方镇钦一直在极力寻找于她,根本没有苏暖玉的丝毫消息。她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一下子变得无影无踪了,若不是记忆中还残存着她的影像,真要怀疑这世上并不曾有此人一般。
遥远的路途,辛苦的寻找,风吹日晒,饥一顿饱一餐这些都没能让李云尚灰心倒下,但回到家中,却倍感疲惫不堪,他一下子病倒了,急得李父眼泪汪汪唉声叹气不已。
缠绵病榻了一个月,身体才算休养妥帖。只不过,身体虽然养好了,精神却一直低落消沉。李云尚从来没有哪个时候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渺小无用,懊恼、惭愧、感伤种种情绪层层叠叠,将他整个淹没。
半年后,父亲提议说要给他寻一门亲事。
在相亲的头一天,他又偷拿了家中的钱跑下了山。这一次,他拿了更多的银钱及换洗衣物。
这一次,他没有直奔长安,而是在大理周边郡县寻找了一番,再来又辗转到了巴蜀之地,依稀记得她曾说过她来自那一带。
就这样,时间飞逝,又是严冬来临。居无定所,手头又见拮据,他别无所长,除了会砍柴以外。所幸蜀中山多,并不乏柴木之物。李云尚买了一把斧头,专门伐木卖钱,聊以为生。
寄人篱下时也常常想起家中的好来,见到别人一家父慈子孝融洽和睦,心中多有愧怍向往,此次心中下定决定,若再寻不着苏暖玉,便安心回家,一切听凭父亲安排,再不作无头苍蝇,徒逞匹夫之勇。
待到次年天气稍稍暖和,李云尚再次踏上了去长安的漫漫路途。
这一次顺利地入了长安城,可惜楚王府中大门紧闭,连个守门的人都没有,却是府中重孝,闲人不得轻入。他向城中人打听,才得知楚王妃去世,王爷去向不明,府中早已是人去楼空,只有几名看家的仆人而已。
李云尚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怔怔地流下泪来,心中暗暗觉得自己可笑。他这般千辛万苦地寻找苏暖玉是为什么呢?即使找到她了又该如何呢?他又不能为她做任何事,他这般执着与坚持,到底所为何来呢?
表妹,你那么好,那么能干,相信你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会幸福快乐地活下去的,对吧?你忘了我也没关系,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值得你记住的地方。
李云尚到底还是怏怏地回了家。这一次,是终于死了心,再不妄想着以一己之力寻找苏暖玉了。父亲责骂了他一顿,许久都不曾对他和颜悦色过。
后来,也有过几次相亲,只是李云尚都不感兴趣似的,无论多好的姑娘,他都婉言谢绝。为此父亲没少发脾气,赌气说再也不管他的事,要不要讨媳妇都随他。
李云尚又恢复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生活,上山砍柴,下地种菜,把所有的心事都埋藏起来。唯有劳累一天以后,躺在床上,手中握着当时运动会上苏暖玉留给他的手绢,翻来覆去,长吁短叹。表妹,你在哪里,你过得好吗?我真的好想再见你一面,只要见你一面,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你一眼,只要知道你还好好地,我就放心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样的奢想与期望也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