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时那看似骄狂恣意的脾性,剥开了,露出来的……却是一颗自律到近乎自虐的剑心。
第18章 青之极(三)()
众人散去,或是满怀心事,或是准备出行,苍梧小院里,只余曲笙和徐鼓二人。
她出手整理了何箫仪容,对徐鼓道:“门派墓藏非筑基期不得入,请三师兄将大师兄的遗骸放入墓藏归魂。”
在刚才的讲述中,曲笙淡化了何箫的身份,对众人只说他与苍梧因果已淡,拜入青极宗门下,此次遭了池鱼之殃。她没办法为背叛师门的人哀伤,却也不觉得其人罪有应得,何箫做出那等无耻之事,本该逐出师门,但师父不忍心那样做,她如今更不会做。
因为他到底还是回来了。
何箫为苍梧而死,该安息在苍梧墓藏。
徐鼓挥袖将遗骸收起,终于忍不住问道:“大师兄跟青极宗的关系,恐怕不是你说的那般简单吧?”她这位师兄虽然沉迷各种奇技淫巧,常年窝在院子里,但若论细心,恐怕苍梧里无人能及。
“三师兄何必多问?总之落叶归根,他远游回家,生是苍梧的人,死也是苍梧的魂……师父会高兴的。”她收起雁翎枪,转身离开。
曲笙没时间感慨,也没时间彷徨。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第一件事便是将六文钱唤了出来。
灵兽袋有四种模式:一种是自由模式,可以任由灵兽观察外部情况,自己进出,适用于紧急作战;一种是只开启神识沟通,还有一种是同时开启视角和神识双重限制;最后一种则是将灵兽袋完全封闭,除非主人开启,否则灵兽会一直处于与外界隔绝的状态。
曲笙用的是第三种,因此六文钱知道苍梧发生的一切,更知道她准备去青极宗“送死”,它一跳出灵兽袋,便带着不甘的表情道:“你死了,我也活不了,这买卖不划算,咱们得解除契约!”
大难临头夫妻还各自飞呢,六文钱与曲笙本身也是交易关系,它可不想陪葬。
“我不会死,你也不会死。”她信誓旦旦地道。
“你哄三岁孩子呢?老子年纪比你大你信不信?”六文钱一下子暴跳如雷,“你留在青极宗,他们有一万种方法可以逼你就范,签订契约之后你就彻底没用了,他们还留着你干嘛!”
曲笙按下它张牙舞爪的小爪子,顺便弹了它脑门一下,压低了声音道:“哀兵必胜,我刚才那是说给师叔师兄们听的,在何箫的话里,其实有一个天大的信息,你难道没听出来?”
“我没有,你莫要哄我!”
“青极宗请来的那个可以演算门派气运的修士,对苍梧的判词是‘既有气数将尽之势,却又暗含生机’,所以苍梧才适合吞并。”
六文钱讥讽道:“你当真是搏命之徒,只一句‘暗含生机’,就觉得自己得天地造化了不成?”
“没有百分百盈利的生意,也没有百分百失败的投资。”曲笙又摆出那副高深莫测的表情,“你可知,我若是能打压了青极宗,换来的是什么?”
六文钱抽抽鼻子,抬头问道:“能换来什么?”
“哼,小东西,那些人欺负我,是要付出代价的,他们有什么,我就能换来什么。”她取出红袖,右手拨弄琴弦,竟有金戈之声,“所以我要你答应我,在我走后护住这座苍梧小院,无论你用什么方法,必须保住我苍梧血脉。”
六文钱没吱声,它掏出一粒五香芸豆,捧在爪上慢慢嚼着。元宝鼠本为妖兽,之所以能跟人类一样赚钱,凭借的是它们对投机的天生直觉,这才使得它们无往不利……六文钱理智上觉得曲笙总是胡说八道不可信,但直觉却怂恿它孤注一掷。
六文钱思索片刻道:“那我就帮你这一次,但是账要算清楚,这一次,你算我多少工钱?”
“等我回来再说。”
“不行,你又糊弄我!”
曲笙按着它温润的小鼻尖,又将它按了回去,笑道:“真是不识好人心,我这次不是论工钱算,而是算你分成……此番所得,本座许你两成。”
圆滚滚的元宝鼠一听分成,立刻来了劲头,也不顾跟曲笙闹了,六文钱从妖兽天生自带的空间里掏出一个袖珍金算盘,上下一摇,爪子飞快一扒拉,开始噼里啪啦地算了起来。
曲笙站起身,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又说服了一个。
※※※※※※※※※※※※
五日后,正是出发去青极宗的时候,壬江真人、徐鼓、封笛都已准备好,他们身着苍梧那身醒目的白色广袖长袍,皆在小院中等候出发。哪怕是赴一场别有居心的宴,苍梧弟子的丰仪到底是没丢,几人泰然自若,一身仙气。
夏时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已是金丹初期修为,大家都是喜上眉梢,一片祝贺之声。对于寒酸的苍梧来说,哪怕只多一名金丹修士,都能在那可怜的胜算上添一笔抚慰。
曲笙看着玉树临风的青年,心里道,说不定苍梧的一线生机,便应在他身上。
夏时看着从容淡定的少女,心里道,说不定苍梧的未来大道,便应在她身上。
两个人对视一眼,才发现对方眼中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含意,几近灼人,于是那视线只轻碰一下便各自移开。
曲笙打开了苍梧小院的结界,对身后弟子们道:“别哭丧着脸,好好修炼,等为师回来,还要考校你们功课,听到没有?”
“是,弟子恭送师父!”康纣南带着鲁延启行礼道。
桐姝则是静静地看着,她手上捧着一个毛茸茸的团子,正是脖子上系着一块皱巴巴小披风的六文钱。
曲笙最后看了他们一眼。
她的苍梧,就在这几个人身上了,可他们还什么都不懂……她迈出大门的那一刻,心里想着:
我得回来继续守着他们,我不能输。
※※※※※※※※※※※※
青极宗离晋城相隔大概三百里左右,当时夏时带着曲笙和鲁延启从云台城飞到晋城,用了大半天的时间,如今他已晋阶金丹,有他和壬江两人带着,御风一个时辰左右便可到达。
今日便是未月初三,苍梧一行到达青极宗时,天色已近黄昏,晚霞暗沉,青极宗门口引路的灯笼亮起,发着碧幽幽的光芒。
那天送来何箫遗骸的修士正站在这灯笼下,见到苍梧诸人来,脸上便露出了然的笑容,语气轻佻地道:“贵派终于来了,若是再晚半个时辰,在下可不敢保证宗主还会有耐心等下去。”
曲笙也是那一身白色广袖,衣着与众人无异,只是她身为掌门,唯独腰带比其他人宽了许多,且非纯白色,腰带上方刻印着精美的暗纹,正中镶嵌着一枚玉带銙,乃是苍梧掌门历代相传的护身之阵。
这刻着护身之阵的腰带用古法系成,裹出腰臀曲线,将少女的腰束得不盈一握,当她走上前时,楚楚动人,目光直视那修士,竟将他看得一愣。
曲笙把她那专门唬人的派头使出来,朗声道:“好酒,要温过才香。好茶,要有功夫才能喝到。青极宗的度量,一定不止于此,今日,本座前来讨教了。”
这修真界中,有资格自称“本座”的,除了化神大能或是位高权重之人,便只有一派掌门方能自称。曲笙虽然修为低,凭着掌门的身份,完全可以当得起这一尊称。
对方下颚一紧,被这刀子嘴割过之后,他才意识到这少女也是一派掌门,不容懈怠。当下恢复常色,右手一挥请道:“在下谭秋念,有请苍梧掌门进山。”
曲笙身法曼妙,脚一踩地,行云流云一般飞了上去。谭秋念手指轻轻一弹,引路灯笼遥遥随飞到曲笙身边,他亦是飞了上去。
夏时等人则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曲笙没有刻意加快速度,也没有放慢,她的修为在这里摆着,强撑不会令对方高看,示弱却会令对方更看不起。
青极宗所在的山头并不大,但主殿却修建得气势磅礴,檐下尽缀夜明珠,一晚上要烧掉几十块灵石的琉璃灯花几步便是一台,更别提周围随处可见的高阶灵草。门派中往来弟子个个风雅,青衫潇洒,或是三五成群,在亭台楼阁间谈笑风生,或是凌空飞过,灵气逼人。
这才是一个宗门该有的气象,曲笙尽收眼底,想到苍梧,便觉辛酸。
临近主殿,前面便是一方以玉石铺就的巨大庭院,按规矩便不该飞行,但曲笙用的却非法术,她修为未到筑基期无法修炼御风诀,只是单凭身法优势,速度不减,穿过庭院,一路冲上主殿大门。
她如一只飘袅白鹤,飞入暗沉的云霄。
或是龙潭或是虎穴,不闯不知。
哪怕是龙潭是虎穴,闯,便闯了。
第19章 青之极(四)()
曲笙孤身站在殿外,看着里面一片灯火通明,有若干修士严阵以待,中间簇拥着一名身穿八卦法衣的元婴修士,心知那便是青极宗掌门彭罡。
她执了一个平辈礼,不卑不亢道:“应彭掌门邀请,本座业已赴会,不知我那劣徒可有打扰贵宗,还望彭掌门将他唤出,好让我这做师父的,亲自教训教训他才是。”
曲笙未行晚辈礼,彭掌门本就不满意,看她直来直去,也不晓得软语奉承,早已被追捧习惯了的彭掌门哪儿受得了这个,眼中立刻便闪过一道阴鸷,沉声道:“来者是客,敝宗稍后自会将高足请出,曲掌门不妨进殿一叙,尝尝这百年灵茶。”
“彭掌门客气了,本座人已在青极宗,带着苍梧派的诚意应约,想必贵派的诚意,必不会令我失望。”她已经进了青极宗,这姓彭的还叽叽歪歪让她进殿,那殿中想必有大阵等着她呢,说实话,青极宗要现在就地把她拿下,雷厉风行也算是个真小人,偏偏还摆出正道的谱,反而小家子气。
彭掌门不悦道:“曲掌门莫非不肯赏光?”
曲笙束手而立,笑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罢了,反正……本座也是跑不掉的。”
彭掌门一哂,当下道:“曲掌门此话何来?敝宗虽然籍籍无名,招待客人却也不含糊,不过是想请曲掌门共品宝茶,既然曲掌门戒心如此重,阅林,你便将苍梧派的高足请出来吧。”
他身边一名金丹后期修士应声而起,走之前,这位阅林真人眯起眼睛打量了曲笙一番,道:“听闻本真人家中子弟近日受了曲掌门的教诲,甚有心得,不胜感激。如有机会,老夫也希望曲掌门不吝赐教一番,以报答曲掌门对家中子弟的关怀。”
此人大概就是彭树海口中的“祖宗”了,曲笙轻笑道:“真人不愧是得道高人,本座岂敢卖弄,何况真人家中子弟教导有方,想必都是得自您的真传,彭家那位小兄弟不愧是晋城东市奇葩,足可光耀门楣,享誉千古。”
打起嘴炮来,彭阅林哪里是市井出身的曲笙对手,他怒目而向,走过曲笙身边时,还重重地“哼”了一声。
谈话间,夏时等人也跟了过来。他一眼便看出这大殿有阵法加持,曲笙这小心谨慎的性子救了她一命,若是真踩进去,就算他有办法救她出来,也难保她不被扒层皮。
炼气修士识海未成,曲笙没办法用传音之术,但是夏时却可以对她传音。
不止是曲笙,夏时对苍梧一行所有人传音道:“天乾有刃,火离有阵,山艮下方有盘兽,按照天明阵位序排列,周围大概有五十人埋伏,已将庭院包围,另外,主殿中有不明阵法,殿内两名元婴,勿闯。”
曲笙手指微动。
看来青极宗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无耻,这彭掌门是不想让他们回去了。
两位掌门之间别看客客气气,实则气氛很僵持,在等彭阅林带严琮上来之前,双方都已经懒得继续维持寒暄。
直到曲笙听到不远处响起一声微弱的“师父”。
她循声转头看去,彭阅林身后牵引着一个灵力罩,里面关着一个精瘦少年,那油光水滑的皮劲儿全无,一脸蜡黄,正是严琮。
他巴巴地望着这边,发现曲笙看过来后,嘴张了张,最终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求救?不会。
问候?没脸。
他师父为了他站在这里,看他的眼神里居然没有斥责,只有心疼。
严琮紧闭着嘴,甚至可以从他那脸皮薄肉上,看出他正紧咬牙关。少年不知在憋什么,连脖子都憋红了。
曲笙知道,他是在忍着哭。
不知是否遭了罪,受了委屈,见到亲人,瞬间脆弱,但他却不能哭,不能让师父心乱。
——他师父的确没心乱,只是自己家的孩子,在她眼皮子底下被如此欺负。
曲笙要炸了!
……
严琮其实比鲁延启还小一岁,修士入门排辈分,从来都不是看大小,而是看入门长短。曲笙自己年纪不大,养起徒弟来,倒更像是姐姐照顾弟弟,一个小萝卜,带着一串更小的萝卜。
严琮跟了她将近一年,对于玩性未收的少年来说,每一天都过得稍嫌漫长,他眼中存下了小院中的老树,抠门成精的师父,不讨人喜欢的师兄们……竟习惯得很快;对于曲笙来说,收徒弟不单单是多一双筷子,而是人心换人心,将他融进苍梧的血脉中。
一点一滴,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相濡以沫的情分,就是靠这些慢慢养出来的。
就好像严琮心心念念记着她摔碎的那张琴,“红袖”怎么可能是他那精打细算的爹送的,分明是他要来的。
就好像曲笙现在,也可以不畏生死地站在青极宗的龙潭虎穴前,愿以身换他。
日子艰难,人更惜情。
“小琮,师父来了。”曲笙无声地道。
她转过头看壬江真人。
壬江真人微微点头,手中立刻放出一招“金击轰顶”,他与彭阅林修为相当,全力一击之下,彭阅林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不得不应急躲开。
夏时立刻出手,如一道黑色闪电,迅速冲向严琮,没人看清他用了什么手法,居然破了彭阅林的灵力罩,将严琮挟在臂膀下,救下了人质!
青极宗根本没想到蝼蚁一般的苍梧,居然敢突然发难!
大殿中的彭掌门毕竟是元婴修士,反应最快,当壬江真人暴起出手之时,他便掐诀向曲笙攻去!
但是徐鼓和封笛二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便一左一右站在曲笙身边,当变故发生时,两人护着曲笙飞快后撤,徐鼓正面迎上了彭掌门的攻击,甩袖连放三面棱镜,封笛掉头对付带他们上山的谭秋念,手中一枚玉笛灵活飞舞,每一个空窍皆放出一道法术攻击。
只可惜他们的对手太强大了。
在元婴修士的攻击下,棱镜瞬间破碎;在谭秋念的法术下,玉笛已出现裂痕。
但是没关系,躲得过就躲,躲不过,接招便是!
青极宗想跟他们谈判,那他们偏偏就不跟他们谈,因为苍梧和青极宗之间,在吞并问题上,从来就没什么好谈的!
这便是他们的计划,由曲笙来摆出谈判的架势,最终目的是见到严琮,而一旦严琮出来,就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然而现在局势凶险,只凭徐鼓一个筑基修士,想挡住元婴修士攻击实在太困难了。
壬江真人低喝一声,双手张开,掌心翻出无数金丝莲叶,一招美轮美奂的法术迎上彭掌门的攻击。
夏时一看这种华丽为主的法术就眼晕。
这里当属他速度最快,但是他没有去救场,苍梧众人不能陷入腹背受敌的局面,他像是一头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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