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早已波涛汹涌,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将手轻轻交到扶楚手上,两只手扣合在一起,玉倾城突然生出一种胜却人生无数的悸动,手忍不住的一颤再颤。
扶楚只当他仍在紧张,解颐一笑,收拢手指,将他的手紧紧攥住,语调也放得更轻:“你说的这些事,我记下了,你若不言,我便不语,关乎你乃慕氏之后的身世,外人无从知晓,自不会辱没了你先祖清誉,你有你的执念,我有我的抱负,跟在我身边,终有一天,我会为你慕氏一族昭雪沉冤。”
玉倾城感动过后,脑子里剩下一个念头:我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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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楚不觉饥渴,仍回床上歇下,玉倾城心中澎湃,蜷在软榻上,了无睡意,恍惚中,扶楚的侍从踏着三更的梆子声来到门外,小心翼翼的唤:“三殿下,佑安夫人遣属下过来请您回房。”
玉倾城慌忙坐起身,匆匆看了一眼紧闭的门板后,便将目光胶结在遮挡严实的架床上,听那门外的侍从继续道:“佑安夫人说,三殿下重伤初愈,不易太过操劳,为着三殿下身子着想,命属下来请三殿下回房,佑安夫人已熬好了补身汤,正等着三殿下回去享用。”
浅眠的扶楚听见脚步声便已醒来,再听佑安为帮她脱身给出的借口,不觉失笑,这样的合情合理,如果能随心所欲,真希望可以选择佑安当王后,不会揭穿她的身份,还这样的体贴周全,知冷知热懂她难堪,扬声回应:“知道了,且去禀了夫人我马上就回,宽她安心。”
闻听此话,玉倾城垂下眼皮,心想:听公子言中关切,先前同他说过的着紧的人,便是这位佑安夫人吧?是太在意她,才会让他顶替她,做个明靶——这个认知,真叫人不舒服!
侍从先行一步,快跑着回去报信,扶楚掸开压皱了衣袖,疾步而行,路经倾城身边时,并未多看他一眼,淡声道:“榻上不舒服,去床上睡。”毫无眷恋,没有半步停留的路过。
倾城一脸茫然的回头看向开启又合拢的门板,鼻翼间盈满令人放松的馨香,不知是幻是真,顺从的站起身,径直走到架床前边,谨慎的撩起幔帐,钻了进去,贴着留有余温的褥面躺下,抱过推在一边的鸳鸯锦被,那上面沾染了更深刻的清香,深深的嗅闻之后,玉倾城缓缓绽开笑容,拥着锦被,沉沉睡去,已好些年,没有过这样踏实的酣睡了。
虽那店主鸡婆得令扶楚寒意阵阵,可她并没有马上结账走人,反倒顺水推舟,承下了店主惊心动魄的种种盛情。
第三天上午,扶楚着一身金丝银线的织锦袍,支着头歪躺在软榻上,身边围着几个婢女,有剥荔枝喂她的,有蹲着身子给她敲腿的,还有擎着扇子给她扇风的……好不惬意。
玉倾城绾起长发,簪花戴玉,着绛紫色漫绣蔷薇的广袖襦裙,臂弯上挽着轻纱帔帛,跪坐于扶楚三步之遥的厚毛毯上,竖抱着箜篌,双手齐奏,那曲音恰似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余音绕梁,久不绝兮。
两天不曾露面的胥追一脸风尘,直闯进来,见此情景,愣了一下,扶楚轻勾嘴角笑了笑,挥手屏退侍婢,见玉倾城直直的望着她,适才出声:“你也下去吧,稍后我去你房间。”
玉倾城称诺,站起身抱着箜篌一并退了出去。
扶楚翻身坐起,一改先前的懒散,笑看着胥追:“怎的?”
胥追挑了挑眉梢:“真够纨绔,比之那草包有过之而无不及,有些时候,我甚至要怀疑,你是被他附了身。”
扶楚伸直左臂,看着金光灿灿的袖摆:“这样,不好么?”
胥追上前几步,看着她的袖摆,莫可奈何的摇头:“我不认为你现在是快乐的。”
扶楚收回手臂,极轻的喃喃:“走出挽棠苑,我便失去了快乐的资格。”
胥追不忍道:“倾城是个单纯的孩子,或许,他会给你快乐。”见扶楚眯眼看他,干笑两声:“至少,可以排解一下。”
扶楚摇头转开话题:“查的怎么样?”
提到正事,胥追立刻收起散漫的态度,略沉重道:“对方身手委实了得。”
扶楚轻蹙眉头:“比你还了得?”
胥追毫不迟疑的点头:“是,我将他跟丢了?”
扶楚:“丢在什么地方?”
胥追:“闹市。”
扶楚扶额:“暗人丢在明眼处?”
胥追严肃道:“这些年来,没人查出迟怀鉴上家,自是有些道理,要知道东阳政和姜氏绝非等闲之辈,和迟怀鉴接头的,应该是幕后那人的心腹高手,你将钟离琇的家奴赠于迟怀鉴,又一再拒绝他的拜帖,他才急着将你的反常通知了上家,而他的接头人来得这样快,应该就在附近,若我料得不错,对方已生出警觉,从今天开始,你若没特别情况发生,迟怀鉴不会再送拜帖。”
扶楚眯起眼睛:“对方通知迟怀鉴以静制动?”
胥追点头:“毕竟目前宋国的局势还很稳定,比起你的一时捉摸不定,老奸巨猾的东阳政才是他们目前最该留心的。”
扶楚以为然:“可我们暂停下来,就是为了会会这个迟怀鉴,而今他不来了,难道我们反过头来,再去巴巴的拜他?”
胥追胸有成竹的笑:“这到不难,我正有个一石二鸟的办法。”
扶楚:“哦,说来听听。”
胥追:“那草包带来的人,已过了惊弓之鸟的时期,虽不敢明摆的说出三公子已被掉包,可谁能保证不出意外,再者,迟怀鉴的主人已经盯上了你,所以,那些人留不得,我会替他们解决后顾之忧,让他们安心的去。”
扶楚:“你是说?”
第六十九章 似曾相识
胥追云淡风轻:“三殿下遇刺——伤亡惨重。
扶楚默不作声。
胥追又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若他们不死,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死的就是我们。”
扶楚垂下眼睫,波澜不惊道:“倾力为之,干净些。”稍顿,猛地抬眼:“佑安呢?”
胥追露出安抚的笑:“殿下放心,稍后我会亲自护送佑安和洵儿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扶楚轻道:“你做事,一向周全,我自是放心,对了,将董樊氏一并送走。”
胥追应诺,接着又补了句:“殿下,在此地界,最好是和佑安还有洵儿保持点距离。”
扶楚眯眼看他:“迟怀鉴派人监视我?”
胥追摇头:“没有上家的命令,迟怀鉴不会轻举妄动,只怕他背后那人派来细作,我们防不胜防。”
扶楚颔首:“确然,就照你的意思去办吧!”
胥追退出去,扶楚抬眼环顾空荡荡的房间,愈发觉得清冷的难以忍受,站起身,快步走出房间,却停在门口,往左走是佑安的房间,向右转是倾城的房间,左右为难,徘徊不前。
佑安与她心意相通,一定感知到了她的踌躇,总也躲在房间里,在这关头竟走了出来,与她遥相对望,微微侧偏了头,对她盈盈的笑,罢了,就让她再任性一次,只这一次就好。
扶楚快跑几步,扑进佑安怀中,展开双臂抱紧她纤细的腰身,将脸埋进她的颈窝。
佑安一手环上扶楚的后背,一手轻抚她的发顶,不解道:“你怎么了?”
老半天。扶楚才咕哝了句:“佑安,我只想这样抱紧你,什么都不要问。就让我静静的抱一会儿,好么?”
佑安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更轻的抚慰她。声调也放得极柔,就像面对着洵儿一般:“楚楚。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不管你做出怎样的决定,我都支持你,我相信,你的选择是正确的。”
扶楚将脸埋得更深,含含糊糊的呢喃:“佑安。或许有一天,我越走越远,再也无法回头,即便被全天下的人抛弃,我也不会在乎,唯有你,一定不要抛开我。”
佑安将脸贴近扶楚的头顶,温柔却坚贞的回答:“一定不会——抛开你。”
玉倾城回房候着扶楚,可脑子里总是一遍遍回放胥追突然闯进房间的画面,越想越要心烦意乱。坐立难安,总感觉好像要发生些什么一样,终是克制不住,奔出房间。正好有侍从端着汤药从他门前路过,这样完美的理由,他自然不会错过,伸手拦下那侍从,对那侍从突然涨红的脸视若无睹,道:“这是送给三殿下的吧?我正要去见三殿下,顺道代你送过去。”
听他一席话,侍从瞬时现出古怪眼神——玉倾城只顾频频回首,忘了自己的声音,呃,和他这身打扮,不怎么般配……
不等侍从回应,玉倾城直接端过来,转身便走。
老半天,侍从回过神来,伸手在自己的脸上狠狠拧了一把,痛得呲牙咧嘴:“呦呦,不是做梦啊!难道个头大的女人都这声音,妈的,谁告诉老子,倾城夫人完美无缺来着,这嗓子,比老子昨晚相好的那个暗娼还不如呢!”
玉倾城转过拐角,一眼望去,就见扶楚和一个轻纱覆面的女子静静相拥,令他倍感意外的是,在他心中高高在上的三殿下,此刻竟把自己的脸埋在那个身形单薄的女子颈窝,他没见过佑安夫人,可此情此景,不必多问也能想到,那个女子一定就是佑安夫人,只有这样可以提供肩膀给三殿下倚靠的女子,才敢在半夜三更,差人将他从‘新欢’的房间里叫出去罢!
这样尴尬的身份,暂时做不到若无其事的去面对三殿下的‘挚爱’,可手中仍端着三殿下马上要喝的汤药,真是进退两难,却突然听那女子出声喊道:“冥王,回房去!”
冥王——谁?下意识的环顾四望,待瞧见咫尺脚侧那高挺着小脑袋,正冲着他吐纳血红的蛇信子黄金大蟒,顿觉头皮一乍,若非手中端着三殿下的汤药,他没准会摔掉托盘,然后逃过去,或者,晕过去。
咬牙强撑着,悄无声息的向左挪上一分,那大蟒的脑袋便跟着往左转一点,他再回来右边,它也随他往右,他甚悲戚:不过一时没听话,报应就来了!
玉倾城紧绷着身子,忽听那温暖的嗓音带着一点笑意,恐吓大蟒道:“冥王,这位是新来的倾城夫人,殿下正宠得紧,你若吓到了他,小心殿下将你扒皮抽筋,炖汤给倾城夫人压惊。”
它能听懂?在佑安夫人这样说后,它看他的目光中竟透出审度来,在他面前左摇右摆,似要将他仔细研究,看他配不配当三殿下的新宠!
将他正面打量后,还嫌不够,竟蜿蜒过来,绕到他身后去,令他感觉好像又回到了无助的立在高台上,待价而沽的时刻,后背阵阵的凉,心中突突的跳,终于听见扶楚的声音:“冥王,回房照看洵儿去。”
不怒而威的一句,叫他瞬间踏实了,也叫那对他怀着莫名敌意的黄金蟒溜溜的爬走了。
玉倾城松了口气,抬头看向并肩立在一起的两人,那个伏在佑安怀中的娇弱扶楚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三殿下,脸上端着拒人千里的冷漠表情,甚至透出淡淡的不满来,应该是恼他的突然闯入——尽管这里是廊道!仓惶的低垂慢慢变白的脸,小声嗫嚅:“我只是、只是过来给三殿下送药。”
佑安轻笑出声:“楚楚,他并非故意。”
楚楚!倾城愕然抬头,她竟敢唤三殿下楚楚,这样的亲昵,多深刻的感情?看不清她的真容,只感觉那双眼睛,似曾相识,可他敢保证,这辈子绝对不曾见过她。
果真,佑安出声,一切都可以不同,扶楚脸上的表情缓和下来,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他端着的托盘:“将它端回你房间,我随后就到,去吧。”
话讲得这样清楚,给他铺开台阶,再是犯浑,也该明白怎样做,乖乖的顺着台阶下去,将空间留给那对真心相爱的人。
只是,难以忽略那涩涩的酸楚,他到底算什么?
目送着玉倾城离开,佑安叹息一声:“也是个苦命的人,你又何必吓他?”
扶楚蹙眉:“他打扰到了你我,我控制不住。”
佑安伸手抚上扶楚的脸:“没必要这样紧张。”
扶楚将脸更往佑安温暖的手心靠近,笑道:“现在,不紧张了。”少顷,补充道:“今晚有点事,胥追会送你和洵儿先行离开,对了,一直忘记告诉你,倾城就是那天坐在马车里的人,他干娘就是当时下来送金叶子给我们的婶子。”
听了扶楚的话,佑安眨了眨眼睛:“怪不得我总觉得和她十分熟悉,原来是这样?”
扶楚挑眉,佑安无可奈何的笑了笑:“就像芙幺夫人当初说的,经历的事情多了,人就提前老了,我现在已经苍老,明明个把月的事情,却觉得十分久远了,好像认识了一生一世,就是因为时间太久,才想不起她是谁,却原来,只是我太过健忘。”
扶楚又去抱她:“你不老,一点都不老,我们那个时候昏头昏脑的,记不住她也正常。”
比起董樊氏来,佑安更关心的是扶楚的事情,禁不住要问她:“今晚,会不会很危险。”
扶楚笑着摇头:“放心,很安全的,先前是我考虑的不够周全,总害怕和你分开,胥追方才同我摊开了讲,宋国三公子才离开国都没多久,怎么会有个这么大的儿子,而我们想让洵儿成为扶楚的子嗣,理应慎之又慎,这里人多嘴杂,万一泄露出去,事情就棘手了,所以才让你和洵儿先走,我们错开些时间,在去往元极宫,人烟稀少的路上汇合。”
她断章取义,到底不敢与她实话实说,怕她挂心;她将信将疑,却怕自己成了她的累赘,不敢刨根问题。
扶楚说:“好好保重,别让我担心,我会一直想你。”
佑安回她:“这话由我来说才恰当吧?”见扶楚瘪嘴,才又笑道:“说笑了,倒是有句话,我是定要嘱咐你的。”
扶楚疑道:“什么话,这样慎重其事?”
佑安一本正经:“别总欺负倾城。”
扶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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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依惜别后,佑安被胥追送走,扶楚缓步来到玉倾城门外,推门而入,却在看清门内的情景后,错愕出声:“你在干什么?”
玉倾城面朝门正坐,手中捧着团东西,表情焦灼,见她迈进门来,才放松下来,绽开灿烂的笑容:“三殿下终于来了!”
扶楚挑眉:“怎的?”
玉倾城捧高手中那团不明物体,如稚子般兴高采烈:“幸好没有凉,温度还很合适。”
第七十章 玩个游戏
扶楚将它仔细研究,不得其解:“是什么?”
见倾城将它摆在桌上,揭开层层裹覆,露出乳白色的瓷碗,扣着配套的碗盖,端庄周正,严丝合缝。
去了伪见了真,豁然开朗,与此同时,心底某个角落,几不可察的颤了颤——她非草木,岂能无情?
素手执净瓷,温润的指,细腻的釉,相映成趣,赏心悦目。
玉倾城步履轻盈,绕过桌身到她眼前站定,一手擎着托盘,一手去拈碗盖,凝脂般的盖面衬得轻淡的粉红色指甲,亦是极可观,他献宝似的将氤氲着暖意的药汤捧至她眼前,温柔的语调:“凉了难以下咽,趁热吃。”
扶楚抬眼,默不作声的看靠她咫尺的玉倾城,那双摄魄的琥珀色眸子里盛满欢喜,暗自好笑:真是个容易满足的少年。
察觉到扶楚的注目,玉倾城回眸看她,四目相对,各安心事,身为女子的扶楚未见异常,反倒是货真价实的男人玉倾城把张脸涨得通红,不自然的别开视线,含糊不清的一句:“三殿下,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