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愿意同我坦白,其实,从第一眼看你,我就知道你绝非寻常女子。只是没想到,你竟是昇平公主。”再次俯身轻摸了摸雪姬的肚子,声音平和道:“真是不错,我的干儿子。竟有这样显赫的背景。将来一定也会叱咤风云的。”说完又深深的看了雪姬一眼:“保重。”
没等雪姬应她,回身撩起车帘,一声长哨。一匹枣红马冲出黑暗,急奔过来,紧随其后,又奔出一匹马,而后面的这匹马上却坐着个身穿锁子甲的挺拔男子,那是。钟离琇。
芙幺动作洒然的从马车上直接跃到枣红马的马背上,钟离琇趋近芙幺后。勒住缰绳,两个人四目相对,他面无表情,问:“你不走?”
她答:“你说过,即便窜天遁地,我也逃不出你手心,走——能走去哪里?”
他仍是一脸凝重:“这次,不同。”
她突兀的笑了:“你知道我最好的本事,便是相面识人,那个时候我既然敢在你面前主动脱下衣服,现在还怕跟你回去?”
他又将她细细的看,她挑高下巴,任他看。
雪姬喃喃:“或许,我所见到的,真是爱情。”
佑安跟着笑:“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同生共死,也是幸福的吧!”
雪姬:“芙幺,保重了。”
佑安:“希望他们可以白头偕老。”
白头到老,这样简单而直白的四个字,却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拥有的……
——————————乱世湮华@紫筱恋喜——————————
四月十七,钟离琇营区上面狼烟直冲云霄,本就草木皆兵的百姓彻底骚乱起来,马车已没办法正大光明的行走。
四月十九夜里,停在驿馆外的马车被人洗劫一空,车夫在被暴打之后,逃之夭夭。
四月二十二,雪姬和佑安终于来到最近的宋虞交界处,两国以一道连绵起伏的山脉为界,眼前这一段,当地人私下里称它为摇车岭,山势还算平缓,可时有猛兽伤人事件发生,间或毒虫啃咬,一般人不敢进去,不过对于雪姬和佑安来说,这就是最好的保护。
这年头,人猛过凶兽。
怀中揣着通关文书,翻过这道山脉,就算被宋兵抓住,她们也有底气,回头遥望天际狼烟,心中起起伏伏,只要过了这关,她们就可以逃出生天——彻底逃离赫连翊的威胁。
进山没多久,天就黑了,要找个地方住下来,她们是循水而行,这样不会轻易迷失方向,没想到竟能遇上人家,三间茅草屋,一圈篱笆墙,临水而居,天色已晚,不见炊烟,大概已用过晚饭。
佑安上去叫门,老半天才见到个老妇人拄着破竹竿走出来,她身后跟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蜡黄的小脸,大大的眼睛,用大人衣服改出来的破褂子,怯生生的望着佑安,眼睛里闪着失望,喃喃:“娘娘还没回,宝儿肚子饿。”
老妇人回头摸了摸他焦黄的头发,柔声安抚:“你娘很快就回来了,别着急。”说完回过头来抱歉的笑,声音有些虚弱:“两位小哥,你们有什么事?”
佑安陪着笑容:“我们途经此地,天黑路远,想在这借住一宿。”
老妇人又把佑安和雪姬看了一遍,为难道:“家里除了我和孙儿外,还有他娘,恐怕,不怎么方便。”
佑安忙拉过雪姬,冲老妇人一脸真诚的笑:“大娘,这是我妹妹,就快就要生了,我实在不忍心让她风餐露宿。”
雪姬抬手捋了一下宽大的麻布罩袍,立刻显出隆高的肚子,老妇人眨了眨眼,忙拉开了篱笆门,热络道:“人老眼花,我当她也是个男人,让你们见笑了,快进来歇歇脚。”
进到屋内刚坐下,就听门外传来极轻的一声咳,先前蔫蔫的小男孩突然来了精神,站起身,快速倒腾两条小断腿,冲向门口。边跑边叫道:“娘娘,娘娘。宝儿想你。”
房门推开,雪姬和佑安同时望过去,只见一个穿着灰布麻衣,头上包着灰色渔婆巾,身后背着个竹编筐,年纪轻轻,却一脸风霜的女子迈进门来,尽管面带倦容,可看见扑进怀中的儿子。还是露出慈爱的笑,俯身将他抱起,柔声道:“娘也想宝儿——婆婆,我今天……”瞧见屋里多出两个陌生人。话梗在嘴边。面露不解。
老妇人忙给出解释:“这两位是路过的,夜深寒大,还有兽啊虫啊的。住在外头实在不安全,何况肚子那么大了,虽然咱们家破陋,可好歹也能挡个风,遮个露什么的。”
年轻女人听了这话,露出笑容。将宝儿抱到木墩上坐了,自己弯腰脱下背上的竹筐。摸出里面的野菜红薯,高兴道:“今天运气好,收获了这么多,婆婆,家里还有柴么?”
老妇人眉开眼笑:“有的有的。”
佑安帮着老妇人点火,闲谈时才摸清了这家的大致情况。
他家姓郭,家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了,那年轻的女子是老妇人的小儿媳,唤作郭王氏,小孙子宝儿,三岁,虽有一小块薄田,可还不到收获的时节,好在熬过了青黄不接,现在每天很早郭王氏就起身,跑出去四下觅食。
在他们祖孙三人身上可以最直观的领教动乱的遗祸,还不到五十岁的郭婆婆,看上去不止七老八十,他们家从前住在山外,郭婆婆一共生养了三儿两女,就在她最小的女儿出生后没多久,虞宋两国正式开战,急需大量扩充兵力,幽公下诏,举国疯狂抓壮丁,郭婆婆的丈夫就是那个时候被抓走的,一并抓去的还有他们才十来岁的大儿子,从此一去不复还。
后来有侥幸逃生的断腿邻居说,他们父子两个就死在他身边,儿子被流箭射伤了腿,父亲甘当肉盾,结果父子两人被乱刀砍得支离破碎,惨不忍睹。
就在他父子二人被征走后的第三年,一场瘟疫,又带走了郭婆婆的二儿子和小女儿,好不容易保全下来了大女儿和小儿子,郭婆婆实在害怕了,一个寡妇拖家带口搬进山里,可如此还是没能避免祸患登门。
大女儿嫁了没多久,丈夫就得急症死了,大女儿不想回家里拖累老母,又因县尉极力怂恿加信誓旦旦的保证:只要她殉节而死,不但会上报为她请牌坊,还会将她的事迹载入县志,牌位供进祠堂,最主要,会给她老母亲一大笔赏钱……大女儿一时糊涂,**天滴水不沾,粒米不进,就那么活生生的饿死了,大女儿的死给那县尉脸上涂了光,却差点哭瞎郭婆婆的眼,赏钱什么的,郭婆婆一个子没见着,她亲家去找县尉理论,县尉却说修牌坊要花很多钱,上头给的那点赏钱远远不够,不足的还是他私人掏腰包给补上的,他都没找他们要钱,他们反倒找他咋咋呼呼,真是一群不可理喻的刁民,放了恶狗出来,将郭婆婆的亲家一顿撕咬,这事最后只得不了了之——民和官没处说理去。
白发苍苍的郭婆婆是日日求,夜夜告,总算将小儿子顺利养大,效公元年,她那自被恶狗咬伤后就一病不起的亲家心怀愧疚,将自己的小女儿许给了郭婆婆这最小的儿子——他欠她一个闺女,还她个媳妇,婚事办完没多久,亲家就含恨而去。
郭婆婆一家三口虽是清贫度日,可也算得上和乐融融,哪曾想,那年接连两场天灾后,紧接着又上了**,北方五国联军进攻大虞,她这唯一的儿子到底被抓了去,好在听说不必上战场,只是押解军粮。
儿子走后没多久,郭婆婆就发现儿媳妇怀了身孕,心里十分高兴,还托人给儿子捎话,没多久儿子捎回话来,他说等他媳妇生孩子的时候,就能回来,老母亲累了这么多年,不必她侍候儿媳妇坐月子,到时候他回来亲自侍候自己‘劳苦功高’的媳妇,母亲年事已高,以后含饴弄孙便好。
可眼见他媳妇的肚皮一天比一天高,前头传来的消息却是他走的一天比一天远,最后一次消息传回,他已走得太远,再也回不来——先前说只要把从本地搜刮来的粮食运进国都就好,可到了国都。又说粮食还不够,需要再去征粮。老百姓连口清水粥都喝不上,哪里有粮往外拿?可官兵征不够数,是会掉脑袋的,郭婆婆的小儿子,没死在前线,却死在被逼急眼的同胞锄头下……
听见这个消息,郭王氏一口气没上来,晕在婆婆眼前,三男两女。全走在自己眼前的婆婆,万念俱灰,可看着倒在眼前的媳妇,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媳妇肚子里还有他们郭家最后一条血脉。那是她最懂事的小儿子的亲骨肉。
当天晚上,郭王氏早产,生出了个皱巴巴的男婴。婆媳两个围着这个男婴,痛哭失声,她们给这个男婴取名叫宝儿,他是她们最后的希望。
这三年多来,宝儿跟着她们婆媳二人吃了不少苦,冬天饿急眼了。是会趴在地上啃雪吃的,宝儿说得清楚连贯的第一句话便是:“娘娘还没回。宝儿肚子饿。”这句也是他重复次数最多的一句,口头禅一样了。
听完这些过往,佑安十分不忍的又看了几眼正聚精会神盯着锅盖的宝儿,突然想起包裹里还有两块没吃完的水晶糕,外加七八个白馒头,立刻进屋去翻找出来,笑容和善的将那两块水晶糕递给宝儿。
宝儿眨着天真的眼,他从没见过这种漂亮的食物,他甚至不知道它是用来吃的,抿着小嘴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回头看看身边的母亲,再然后,偷偷的往母亲身后缩去,在这里,他很少能看见外人,不知面对这种情况时,该怎么办。
佑安伸手去摸宝儿,被他头一偏躲过。
郭王氏有些尴尬,轻斥他:“你这孩子。”
佑安笑着缩回了手,将水晶糕递给郭王氏。
郭王氏连连摆手:“这个不能收。”
佑安坚持塞进她手里,还把馒头也塞给了她:“也不是什么精贵物,给宝儿尝个鲜,我们今晚不但要叨扰你们,还得麻烦你们管饭,这个馒头,帮忙热热吧!”
听说求她帮忙,郭王氏倒是十分爽快的接下了。
就算水晶糕已经到了郭王氏手里,可宝儿还是一脸畏惧的不敢开口,最后实在是饿得难受,才尝试的舔了一口,发现真的好吃,小家伙立刻狼吞虎咽,拦都拦不住,结果差点噎死,把佑安和雪姬吓得个半死。
因有外人在,郭家三口难得在晚饭后点燃了灯草,宝儿有些困倦,却始终不肯睡,自从吃了佑安和雪姬给的好吃的,他就对她二人充满好感。
佑安也来了兴致,从先前买的布料中拿出还没裁过的那块宝蓝缎子,比着宝儿的身子,足够作上一身新衣服,郭婆婆和郭王氏百般推迟,说吃了她们的馒头已经很不好意思,哪里还有再收他们这么好的衣料的道理,佑安只说是给宝儿,又不是给她们的,如果她们不愿意剪裁,让她给做也是可以的。
郭王氏到底收下,看着时辰还早,就拿出了剪刀和针线,当即做起针线活。
佑安看着宝儿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想起从前听人说小孩的话最准,忍不住逗他开口:“宝儿,你说,婶婶肚肚里的那个,是个女娃娃还是男娃娃啊?”
宝儿眨了眨大眼睛,看了看佑安,又看了看自己正在裁衣服的娘,最后偏着小脑袋盯着雪姬的肚子老半天,才抿了抿小嘴,腼腆的笑:“是个像宝儿一样的男娃娃。”
雪儿听见宝儿稚声稚气的说话声,也笑了起来,郭婆婆和郭王氏心满意足的盯着宝儿。
——————————乱世湮华@紫筱恋喜——————————
第二天一早,本来是要早早上路的雪姬却因为肚子不舒服耽搁下来,佑安跟郭婆婆打听了眼前的情况,如果要往深山里去,至少还得多备些干粮和水,遂与郭王氏商量,一起下山买点东西,郭王氏当然没钱,佑安说住在她家要给住资,走到哪里这都是天经地义的,硬塞了两片金叶子给她,把个郭王氏惊得没跳起来——她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
宝儿长到这么大,都没有机会吃点好东西,没想到原本热闹的市集,现在居然只剩下七零八落的几个老人家还在摆摊子,想想也是自己疏忽。现在远处天天都是狼烟弥漫,百姓哪里还顾得来赶集呢?
佑安好不容易才在一个巷尾找到一个老婆婆。在她的小摊子上选了几种一般小孩子都喜欢的零食,买好了翻山需要的东西,才和只买了点米面的郭王氏一起回到山里。
二十四这早,佑安和雪姬是真的要走了,穿戴一新,神采奕奕的宝儿站在郭王氏和郭婆婆之间,努力挥舞着小手送她们走远。
只是佑安和雪姬顺着水源走,没想到这竟是两股山泉汇聚,而她们走来走去。最后居然又走回到郭家附近,佑安笑着和雪姬说她们和郭家还真是有缘,或许今晚还得去郭家住一晚,没想到刚说完这话。就瞧见郭婆婆拄着竹竿。沙哑的嗓子凄厉的唤:“宝儿,回家吃饭了,你不是说想吃猪肉么。奶奶让你娘娘去给你买,宝儿,不要吓唬奶奶,出来啊?”
雪姬感觉郭婆婆这话叫她心惊,与佑安交换了个眼神,佑安几步跑过去。与郭婆婆走正对面,拦下她:“大娘。发生了什么事情,宝儿他怎么了?”
郭婆婆抬起眼,一道又一道深刻的皱纹里蓄满泪水,看了佑安很久,才颤抖着声音说道:“山下的张婆今天去了,当初宝儿娘早产,还是张婆来给接的生,你们走后,山下来人提起这事,宝儿娘觉得咱们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走一趟,好歹是咱们欠了人家的,可没想到宝儿娘前脚刚走,我随后就找不到宝儿了,心里还想着宝儿娘真糊涂,那种场合怎么能带孩子去呢,可我这腿脚实在不麻利,想追也追不上,就在家里等,没想到午后宝儿娘回来了,可只她一人,没有宝儿,我就问她把宝儿寄在谁家了,就算回来还要再回去,也该把宝儿带回来不是,哪曾想宝儿娘竟然回我,她压根就没带宝儿走,那样的场合,她怎么可能带宝儿去,我当时就傻眼了,漫山遍野的找宝儿,惊动了山下的乡亲,他们也都上来帮着找,可都这么久了,也没有半点消息!”
眼见天色不早,雪姬和佑安一左一右搀扶着郭婆婆回家里等消息。
天擦黑的时候,山下一个黑瘦的庄稼汉在附近的一个山坳里找到了点东西,他不敢确认,喊上随行的同伴,讨论了很久,最后决定将东西全带回去。
等他们将发现的东西从背筐里一样样拿出来后,郭婆婆呆愣愣着眼盯着摆放到桌上的东西看,颤巍巍的站起身,伸手要摸,可手在那堆东西上扫了又扫,就是摸不到,最后眼皮一翻,直挺挺的向后仰倒下。
闻讯赶回来的郭王氏没进门就开始喊:“宝儿,娘娘回来了,宝儿快出来,娘娘想你了。”可回应她的只有沉默,终于冲进门来:“多谢大家,我的宝儿……”待到看清桌上摆的东西,声音戛然而止。
残破不堪,血迹斑斑的,宝蓝色衣料,旁边还有一小堆烧焦的骨头渣,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跌跌撞撞冲到桌前,左瞧右看,只是不敢直视那堆残迹:“大哥,我宝儿呢,不是说有消息了么,你们告诉我,我宝儿哪去了,我宝儿哪去了啊,求求你们,我要宝儿,你们把这东西拿走,我只要我的宝儿……”
不是不明白,只是不肯相信,好像欺骗过自己,宝儿就真的不会出任何意外一样,等她明天晚上再回来的时候,宝儿还会老远的喊:“娘娘,宝儿想你。”
可那些耿介的庄稼汉子不会撒谎,小声嗫嚅:“我听说,最近有好几家丢了孩子,那些小孩子,被人——吃掉了……”
“才没有,我家宝儿没有被人吃掉,他今天早晨要和我一起走,我没带他走,他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