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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初冬时分,天色黑的早了。北风呼啸着从暗簇簇的密林里穿过,刀子一样在人脸上划过,仿佛能够割出一道道血痕。因为要避着黄听风,叶笑跟骆轻城不得不避开大路,在荒山野岭里赶路。
山野里比集镇上明显寒冷,叶笑缩着脖子,蜷着手举着火把,率先在前面开路。骆轻城昏昏沉沉的跟在后面,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就在这里。”叶笑对着冻僵的手指拼命哈气,勉强擎住火把。骆轻城摇晃着走上前来,不错,一个山洞。遮风挡雨,也比外面热乎好些。他随手在洞壁一抹,洞壁上是厚厚的一层泥土,蛮松软。
“我先生个火……笑笑你去找些柴禾。”他转过头看着抓鸡老鹰一样冻缩成一团的叶笑,低声吩咐。
叶笑晃悠着出了洞,当她又捡又劈搞了一大捆柴禾进洞时,一堆火已经熊熊燃了起来,洞里已经温暖如春。更加令她觉得温暖的是火上竟然烤上了一只油汪汪的野鸡。另外一根木棍上串着的是他们在路上买的大馒头,已经切成一片片,在火上慢慢烤着,表面已经成了金黄色。
叶笑欢呼了一声,笑嘻嘻的冲到火边,添了几根柴禾,恢复了活力。“这野鸡是你弄来的?我要吃,要吃一大半!”
骆轻城靠在洞壁微微喘气:“费了很大气力……才打到一只,放在以前,以我高深的内力和精确的瞄准,哪需片刻,准够你吃个饱……”
叶笑扯下一个喷香的烤馒头片,一点点掰碎了塞进骆轻城的嘴巴。骆轻城费力的咀嚼,不时停下来张着嘴巴喘气。叶笑慢慢敛了笑,目光掠过他的手,整个都肿胀起来,颜色已经有些发紫,轻轻按上去,一个深深的窝,久久不能复原。
“照这种速度,三年也走不到天工谷。”叶笑有些颓丧。
“过两天我们还是雇辆车。”骆轻城小声道,似乎也实在走不动了。
叶笑忧心忡忡点头,却见骆轻城忽然一个转身,掏出那把匕首,在洞壁上凿了起来,实在也没什么气力,凿两下停一下,靠着直喘气。
“这是干什么?”叶笑好奇的问道,“还是我来帮忙。”
骆轻城温柔的看了她一眼:“我来……凿个小洞,大小深浅就我心里有数,你还是多歇歇,留点力气明天替我搬块大石头……”
搬石头?叶笑莫明其妙看了看骆轻城,后者还是十分认真的在那里忙乎,没有跟她解释的打算。
“鸡……烤好了。吃完赶紧睡个好觉。艰难的日子在后边。”骆轻城提醒她,手下不停。
夜里骆轻城一直没有睡,叶笑在睡梦中一直听见他断断续续的凿山洞壁的声音。到了早上骆轻城终于完工了。叶笑过去看时发现壁上多出了一个小洞,似乎很深。
“笑笑,去搬个大石头来……”骆轻城低声道。
叶笑依言找了一块大石头,骆轻城将正对着山洞的一棵柔韧的小树用藤条扯着压弯了,固定到一棵大树的树干上,将这快大石头搬上压住了小树的树冠。
叶笑隐隐有些明白:“你是……做一个陷阱?不会……要他的命罢……”
骆轻城冷冷一笑不语。
天工谷的日月
梧州城是个不大的小城,因着位于南北交通要道上,也是热闹非凡。由于是个交通枢纽,遍地都是大大小小的车行。
行简车行是城里最大的马车行。叶笑跟骆轻城吃饱喝足,又在城里足足晃悠了大半个时辰,才施施然来到行简车行。
“因为有病人……马车一定要宽敞,车夫技术要好,尽量不要颠簸……”叶笑认真地提着一个个要求。车行老板不断地点头,对这个客户十分热情,并不时将同情的目光投向叶笑边上那个气喘吁吁的中年人。怕是有喘病,这种病一到了冬日就会发作。老板自己的父亲就是生这个病死的,在一个滴水成冰地冬日,他记得快到年关了,父亲终是没有熬过去……
“马上就要?”末了老板终于插上一句,再次同情的看了看萎糟猫一样的骆轻城。
“不……大约三四天后要……”萎糟猫忽然开口,吓了老板一大跳,老板忽然觉得这个人样子虽然萎糟,目光竟然十分凌厉,刮在脸上不比外边的北风差。老板揉了揉眼睛,想着或许是自己地错觉吧……
两人出了车行开始大肆采购。吃的用的喝的买了一大堆。“好酒一定要多买些……要抓紧最后的时光好好享乐。”骆轻城轻描淡写。
叶笑眼眶一热,硬生生忍住心酸,恶狠狠地翻了个大白眼。“做梦!别想着可以撂担子什么都不管!我是你的老大!我没答应你怎么能死成?”
骆轻城淡淡一笑:“我会安排好后事……尤其是你……”话没说完,嘴巴上被叶笑拧了一下,脸上的人皮面具一下子瘪下去,古怪的维持这个形状了很久。
两人将东西送到客栈,付了四日的房钱,再次出门找晚饭的时候,该来的终究还是如约前来。
尽管气息奄奄,骆轻城还是敏锐的觉察到身后的一道劲风。他没有躲,只是笨拙的挡在了叶笑的跟前,生生受了那一脚,终因为没有气力,带着叶笑一起重重的摔倒在地上。叶笑回头,毫不意外见到黄听风恶毒的有些扭曲的俊脸。
“呵呵!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辛辛苦苦到处找你们,总是找不到!还好想到这个丑八怪中了毒,跑不快,肯定还是要以车代步,想到这交通枢纽梧州城!果然在这里见到你们两个招摇过市!”说着再次狠狠踢了一下骆轻城。
骆轻城闷哼一声,捂着肚子在地上翻了个滚,半晌说不出话。
“怎样?还记不记得我说的话?让你一直捉弄我!我一定要折磨得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黄听风恶狠狠地踢开地上的骆轻城,抓起地上的叶笑,捏了一下她的面孔,邪恶轻薄地一笑。
“你要杀了我?”叶笑被他笑得发毛,心底一寒,眼里的神色已经有些恐惧。
“杀你?你倒是提醒了我,我爹有令,要留你们的活口。不能杀……只能辱……”说罢色迷迷一笑,在她腰上拧了一把。
叶笑徒劳地挣扎着,听见骆轻城怒吼一声:“别碰她!”冲了过来,却被黄听风一巴掌打到地上。
“霍霍!原本我对叶姑娘倒不是很有兴趣……不过看到你这么在意她,倒忽然起了意……这样,我干……你看……怎样?双重的爽快啊……”黄听风一把揪过叶笑,俯下身,邪气地对着骆轻城耳语。
骆轻城低下头冷笑,蓦然开口道:“你爹黄盟主要留我们的活口是为了幽冥神戒吧?”
黄听风微微一愣,蓦然转头,瞳孔收缩:“你果然知道幽冥神戒!”
骆轻城没有抬头,继续道:“我知道这东西在哪里……”
黄听风松开叶笑,欺身上前,狠狠地捉住骆轻城的下巴:“臭小子!你想骗我?”声音却是明显不稳,目光也变得热切。
骆轻城懒懒一笑:“我带你去,换她自由。”
黄听风啪的抽了骆轻城一耳光:“行!公子我就信你一次!谅你们玩不出什么花招!如果你是在耍本公子,看我不变本加厉,将这个小姑娘玩残玩死!”
“这东西,我就藏在这个山洞口,在那个壁上的小洞里……”一路上叶笑扶持着骆轻城,来到那个他们住过的山洞。骆轻城坐下,吃力的靠上一棵树,不断喘息。叶笑轻轻帮他拍背,帮他顺气。
黄听风狐疑伸出手去,这是一个曲曲弯弯的小洞,堪堪容下一只手臂,而且很深,他几乎将整条手臂伸了进去才摸到东西。是一个的布包,正好一握。他心中一喜,抓住了布包。
骆轻城看他面上神色,知道他已经得手,迅速在树下一捞,抽出那根削铁如泥的匕首,飞速划断捆住小树的藤条。
柔韧的小树砰的一声弹起来,将上面那颗大石头一下子被甩了起来,直直向黄听风砸去!
黄听风大吃一惊,原想立刻抽手跳开,然而手中已经抓到布包宝物,一念之贪,想先将东西取出,谁知这早就落在骆轻城算中。那小洞凿的幽深曲折,又很狭小,他空手进去已经不容易,加上抓了一件东西,再想往外拔时手就被卡住了。黄听风心中一凛,立刻放手使力,却依旧不能将手臂及时拔出来。眼看着那巨石就要砸下来,他心里一横,迅速抽剑一挥!
在叶笑的尖叫声中,天空起了一蓬密密的血雾。黄听风惨叫一声,眼看着自己的右臂离了身体。得了自由的他不敢有丝毫懈怠,迅速一个纵身,堪堪躲开飞砸过来的石头。因着失血跟疼痛,他短暂的晕厥了一下,很快找回意识,咬牙点了肩周的穴道止了血,在心底衡量了一下双方的力量,马上摇摇晃晃地逃走了。
“追!杀了他!”骆轻城对着叶笑大喝一声,率先冲了出去,没走两步,身形一晃,象一只口袋一样倒下,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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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轻城醒来时已经在奔驰的马车上。马车里竟然非常体贴点这一个火盆,温暖如春。他费力地转头,四处张望,看到在一边忙碌的叶笑后终于松了口气。
“笑笑……黄听风死了么?”他虚弱地爬起身,却很快被叶笑摁倒。
“别动,我给你热了点鱼汤……你睡了很久,鱼汤凉了,再热会有些腥气……”
骆轻城闭上了嘴巴,看样子阿黄肯定很命大的没死……其实他也不相信笑笑能够杀人,她也就最多能都踩死个蚂蚁吧。不过,骆轻城有些痛苦的犹豫着,这个鱼汤是不是笑笑做的呢?如果是的要不要喝呢?
马车重重地颠簸了一下,他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叶笑飞快过来扶住他,替他摆了个舒服的位置。
“笑笑……”骆轻城低声道,“认识你这么久,都没有让你见过我的真实面容。我不想死了你都不知道我到底长得什么样……”说着伸手揭掉自己的面具,柔声道:“笑笑……其实我……”
叶笑的目光飞速从他脸上掠过,微微动容,很快又投向自己手里的碗:“别生生死死的尽说些不吉利的话……先喝汤。”说着用手里的铜勺慢慢地舀了一碗汤,递了过来。
“笑笑。”骆轻城温柔的目光再次投向叶笑,“我有句话想要跟你说,若是现在我不说,我怕以后再没有机会……”忽地愣住,看到铜勺里自己的映像,整个面孔青紫肿胀,象一只戳烂的茄子,剩下的话就咽进了肚子里。
“什么?”叶笑殷切地看着他。
骆轻城悲凉的一笑,烂茄子脸有些狰狞地扭曲了一下,“没什么。我就是难过,你永远也看不到我的本来面貌了……等你百年之后,你在地下看到我,也不会认识我……”
叶笑安慰道:“没关系。我会找到一个最丑的鬼,那个就是你……”
骆轻城哭笑不得道:“笑笑你这也算安慰我?”
叶笑终于喂了一口鱼汤给他:“不过这不会发生。你是不会死的,我知道。”
这次骆轻城没有再煞风景,而且破天荒没有嫌弃叶笑的烹调技艺,事实上,他的味觉似乎已经麻木了,冷热咸淡都已经尝不出来了。
“笑笑,我想问问你,从小到大,你有没有遇见心仪的男子?”
叶笑嗯了一声,挠了挠头,半天不响,骆轻城心里一沉:“不会是数也数不清了?”
叶笑再次嗯了一声,慢慢低下头,有些难为情道:“我原本有些表兄弟,不过自从我五岁起,他们就从我身边消失了。此后好像我身边就很少出现男人……即便我后来开始独自闯荡江湖,好像没有男子能够在我身边持续呆满三天,就会消失……你跟老三是个例外。心仪是个什么感觉?”
骆轻城心里一喜,很快又是一凉。就像一盆凉水浇下,从头凉到脚。她的感情还是空白,自己有希望乘虚而入,可是,却没有机会了。机会留给老三了。虽然他心底里希望能够将叶笑很快交给萧寻,确保她的安全,可是这么一想,忽然觉得心里不仅阵阵发酸,而且酸味只冲眼眶。
“五岁那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那些表兄弟都消失了?”他勉强安抚了一下烦躁的心意,转移了话题。
叶笑抿了抿嘴,犹豫了一下:“这也算是家丑了。我外祖家人丁兴旺,原本都住在我家,可是五岁那年我小舅舅在外面染了瘟疫,我娘亲瞒着父亲赶去照顾,没想到我舅舅好了我娘却被传染了……最后不治身亡。我爹为人原是刚愎,悲痛之下迁怒于我外祖家,将他们一大家子全部赶走了。”
骆轻城哦了一声:“夫妻不能白头偕老原是件极其伤心的事。你爹真是可怜。”
叶笑叹气:“你是听了这件事情第一个同情我爹的,以前听说这个故事的每个人都觉得他不可理喻。其实我爹一直将我娘视逾珍宝,我娘死后便觉了无生趣,我也觉得他很可怜。只是,从那以后我便觉得十分孤单。不得不早早离了家。”
十几日后,马车终于到了天工谷。天工谷地处深山,早已经大雪封山。整个山谷银妆素裹,玉琢冰雕,美不胜收。叶笑没心思欣赏难得一见的雪景,只是焦虑地看着四处茫茫一片的白色,有些吃不准进谷的路。
她高价买下了一匹辕马,带够了东西,扶骆轻城上了马,在山里足足转悠了两天,几乎冻成了一个雪人,才终于走上了正确的路。
还好这两日里天气还算晴好,夕阳西下的时候,天工七子居住的茅屋终于遥遥在望。
“妙手阎罗虽然心底狠些,脾气也古怪,我赢过他,他肯定会对我高看一眼,应该能够出手救你……”
骆轻城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远处的茅屋,忽然道:“没有炊烟。”
叶笑一愣,放缓了脚步。是啊,正是吃夜饭的时候,茅屋里为何没有炊烟呢?
她忐忑不安地紧赶了一会,终于牵着马匹到了屋前。柴门紧掩,悄无声息,似乎没有一点人住的痕迹。
叶笑说了一声:“你在这里等着。”飞快撇下骆轻城奔进了院子。没人,一连撞开几间茅屋,都没有人。她扯开嗓门大叫了很久,终于有人应了一声:“谁啊?”
叶笑大喜,看向来着,认出是天公谷内原本看门的老头。
“我找妙手阎罗,不知道他……”
“不在,天工七子都不在,有人出了很大一笔钱,邀请他们去温暖的南方游玩了……”
叶笑一呆,绝望得几乎软倒。去了南方,即便是能够找到他们,三月已过,怕是骆轻城早已命归黄泉……忽听砰的声响,回头看时,是骆轻城失了最后一点气力,从马上一头栽了下来。
骆轻城醒来的时候,真个眼皮肿的几乎已经瞧不见东西,他吃力地用手将眼皮剥开,勉强看到叶笑的脸,正在床边默默流泪。
“来,小妞,给猪头笑一个……”他扯着嗓子道,发出的声音却也是呕哑嘲哳,十分刺耳。
叶笑悲苦的回头,瞧着他那张肿的已经辨不清五官的面孔,终于扑哧一笑。
“笑笑,我要死了。有些事情我想告诉你。是关于我的身世,我其实是……”
叶笑忽地张臂紧紧抱住他:“不!我不要听这种话!我一定要救你,我一定不会让你死去……”
“好……”骆轻城在她双臂的紧箍中苦苦挣扎了一会,终于认命地放弃,“现在就给你一个机会救……我,能不能放了我?我要被你勒死了……”
叶笑哦了一声,难为情的松了手,嘿嘿干笑了两声。
骆轻城心底一甜,伸出一只熊掌一样的手,温柔的摸了一下叶笑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