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此,而已。
孟扶摇悠悠一叹,将布包小心的收起,那对未婚夫妻如今已在天上团聚了吧?但望来世里不要再邂逅皇家。
天色渐渐的黯下来,草原上燃起篝火,一轮大而亮的明月自浪潮般的草尖冉冉升起,清辉千里,金色的月光自深绿的草尖一路逶迤,色泽华艳,如一片金光之海。
孟扶摇爬起来想去吃饭,眼光突然定住了。
前方,那轮圆而大的月色里,有人正在作飞天剑舞。
那人衣衫宽大,举动间风姿天成,原上长风间衣袂猎猎飞舞,于一地淡金月色迤逦长草间若隐若现如在九天,举手投足潇洒灵动;长剑撩点裁云镂月;明明只是一个遥远的影子,起伏转折之间却迅捷与优雅同在,刚劲与曼妙共存,生出林下之士的散逸风度,和灵肌玉骨的神仙之姿。
风物浩淼无极,皓月烟笼碧野,浅黑的剑舞之影镀上玉白的月色,鲜明如画,而斯人一剑在手,不谢风流。
这样一幕,似曾相识……
孟扶摇痴痴坐着,看那人蹑足而过时光隧道,将两年多前初遇一幕生生拉回,不知怎的突然微红眼眶。
初见、初见、两年前,彼时她于玄元后山洞中遭受背叛而苦熬,彼时他在山洞对面孤崖之上潇洒舞剑。
彼时她一见惊艳,不知那个影子从此写满她的人生。
如今他剑势曼妙潇洒更上一层,她心情却复杂难明再不复当初清朗坦然。
眼圈这么一红,视野略微模糊了一下,月中舞剑之人却又突然不见。
身前火堆突然跳了跳,橘红色火焰更亮了几分,头顶落下一些树枝,将火堆燃得更旺,孟扶摇没有抬头,抿唇看着那些不断飘落的树枝不语。
眼前突然垂下淡紫色衣襟,绣着银线暗纹,在她眼前没完没了的一起一伏,粼粼的微光流曼闪烁,像一道滔滔河流从干涸的河床中流过。
头顶有悠悠的树枝摇晃声,可以想象,某人正一丝不芶的按照剧本重演,他一定躺在细而脆的树梢末端,一团云似的轻,一缕风般的闲淡,他投树枝也一定很准确,每抛出一根,都准确的掷进火堆,落入先投进去的树枝之下,随着树枝的增多,渐渐形成了一个拱形的柴堆,使得那火堆燃烧得越发旺盛。
孟扶摇硬撑着不动——我都知道,我就不理,我看你玩什么幺蛾子。
头顶上那人轻笑,孟扶摇在心中默数:一、二、三……
没有第三声。
某人提前修改桥段,低沉平静的声调从树梢顶端悠悠飘下来。
“姑娘,夜寒露重,我很冷。”
台词背得真顺溜……孟扶摇咬着嘴唇想笑,笑到一半拼命敛住,做肃然耳聋状——装,我叫你装,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眼前衣襟降低了点,长孙无极似是调整了树枝的高度,好让自己顺利降落到某个不合作的人身侧,还是那个高卧树端闲闲托腮的姿势,眼光在她身上飘啊飘,飘啊飘。
孟扶摇扭转身,做达摩面禅状,眼观鼻鼻观心,不语。
“姑娘,你冷不冷?”
孟扶摇解开最上面一个衣扣,示意她现在很热——六月天,不热才怪。
坚决不给他机会把下面那句“那就脱了吧”说出来。
却有一个鲜红的果手骨碌碌滚出来,色泽热烈而香气清冷,“麒麟红”。
孟扶摇盯着那火红的果子,双手抱胸鼻孔朝天——陛下我现在已非当日吴下阿蒙,再也不会眼皮子浅到看见只烂果子都要去拣,你滚吧,滚吧滚吧滚吧……
“呼——”
白光一闪,快如奔雷,一团小小的风咻倏地卷过来,半空里腾地一个翻跃,一个拉风的劈腿之姿,恶狠狠蹬在了孟扶摇鼻子上。
孟扶摇“哎哟”一声睁开眼,便见元宝大人正一爪蹬在她脸上一爪劈开一字马做飞扬睥睨之姿,除了爪子里没抱麒腾果,蹬腿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死耗子!”
孟扶摇大怒,唰的跳起就去抓逃开的元宝大人:“你丫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跟着那个无聊的凑什么热闹……”
她撞入某人等候已久的胸膛里。
明明刚才长孙无极还在她斜对面树枝上的,不知怎的突然便操纵着树枝到了她正对面,手一捞将她捞个正着,往怀里一按,然后突然松开手中的枝条。
“唰”一声,一直被压下的柔韧树枝,立即将两人回弹到了树梢。
孟扶摇只觉得头顶树叶哗啦啦一阵响,几枚柔软的叶片在脸上拂过,眼前已经霍然一亮,一轮更为广阔的月色涌入眼帘。
而月色之下,蜿蜒一条粼光闪闪的河流,如画家笔下流曼曲折的线条,在一色深碧之中无边无垠的逶迤开去,将草原割成了两片,一片近些,浅绿,一片远些,镀着月色金光,是一种层次更为丰富的黛绿。
月色饱满,明亮照人千古,如这草原上的风,亦永不疲倦的浅吟低唱。
孟扶摇被这般阔大风物所吸引,没想到在树下看景和在树梢看景当真是两种感觉,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抢劫了,悻悻道:“长孙无极,你尽干一些烧杀掳掠的无聊事儿。”
“谁能解我相思?谁能去我心忧?”长孙无极毫不让步的拥着她,“我等你忙完已很久,等你想通也很久,到得今日,忍无可忍。”
孟扶摇忍不住一笑,道:“以前我觉得战北野霸道得理直气壮,现在才发现,真正霸道的那个人是你。”
“这么宜人的夜我们就不要浪费时间提外人了。”长孙无极淡淡道,“相隔很长时间后好容易才轮上你在我怀里的这么宝贵的时刻,我也不想拿来和你讨论谁更理直气壮这个问题。”
“再说,”他一瞟孟扶摇,眼眸在月色下光泽幽深,“你这性子,本来就是个不积极的,我自惭自悔,缩在一边向隅自伤,你八成高兴着从此省心省事,也不会因为我自惭自悔便回头安慰我,于是乎距离越发遥远,直到如你所愿远在天涯……我算看透你了,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
“你今天话真多。”孟扶摇悠悠道,“其实人和人之间,有点距离比较好,真的,长孙无极,到得今日我的心事你应该也知道了,过去的事我从来不会耿耿记着,不理你只是为你好。”
“怎样对我比较好,只有我自己知道。”长孙无极笑一笑,道,“扶摇,无须再为这个问题争执了,你有你的固执,我也有我的。”
孟扶摇默然,半晌转了话题,“这里看风景很好,高旷,舒爽。”
“今晚就睡这里好不?”长孙无极拥着她,“我保证不让你掉下去。”
孟扶摇不理他,继续道:“以前读过一首诗,背给你听——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长孙无极静静听着,道:“很美,但是不是五洲大陆的骈文体。”
孟扶摇还是不理他的打岔:“今天我们在这树上看天地风景,那么,又是谁在看着我们呢?”
她道:“我们这一路走来,在五洲大陆左冲右突,有些事那般想避过却避不过,无论怎样的绕道而行,都不可避免撞回那堵墙,那又是谁在操控呢?”
长孙无极沉默了。
“那是天意。”孟扶摇道,“天意看着我们,看着我,天意安排我一步一步走到现在,如果说在太渊初遇,我还对未来内心模糊没有定数,到得如今,我已经完全确定了我的方向,我相信天意安排我走到现在,就是为了最后对我的梦想的成全。”
“我是过客,”孟扶摇转回头,看着草原星光下眼眸朦胧的长孙无极,“我是过客,无论留下怎样的痕迹,都是透明的,你看,就连身世,最该牵念的东西,如今都撕掳个干净。”
“你最该牵念的不是身世。”长孙无极很久以后才道,“是要相伴你永远的人。”
“永远……”孟扶摇叹息一声,眼光慢慢放进耿耿星河深处,不再说话了。
什么是永远?她的生命永远都是断点,完满那一世便扯断这一世,没有两全。
“扶摇……”长孙无极的唇靠了上来,靠在她颊边,异香氤氲的滚热呼吸拂在她颊上,“看着我……看着我……你的目光总投得太远……为什么不能看看身侧人……”
孟扶摇闭上眼。
不能看不敢看不想看,每多看一眼便多一份牵念,每多一份牵念便多一份步履蹒跚,他的目光是绵长的线,她不想那般被系住脚踝。
初夏的风温热湿润,那唇却比那风更柔和几分,细细从耳边慢慢吻起,慢慢挪移向她的颈,所经之处是一片春草葳蕤般的细细的痒,孟扶摇一偏头,竖起手掌轻轻挡住了他。
长孙无极不动,没有退开也没有继续,他就那样停在她的掌心,在她掌心轻轻一吻。
低沉的语声从掌心包裹里传来时,听起来有些失真。
“扶摇……知道我为什么要将初遇的场景再来一遍吗?”他的呼吸喷在手掌,烫着的却是心,“我要你知道,人生里再怎般沧海桑田,有些记忆和坚持永远不变,十年……二十年……一辈子……永远都是第一天。”
孟扶摇不语,直视前方,眼神晶亮,越来越亮,亮出一泊滴溜溜滚动的月色。
“我犯过那样的错……我答应带走你,却因为害怕你被我师门发现而耽搁,等我赶回时一切都已来不及,”长孙无极在她耳侧轻轻道,“从那日起我便对我自己发誓,我再也不要面对‘来不及’,我要争取所有我觉得应该争取的事,我不要让后悔占满我的余生,前面那十余年的后悔,已经太长太长。”
孟扶摇沉默着,想着人生里想要挽救所有的“来不及”,谈何容易?
“扶摇,答应我。”长孙无极双手包住了她的手,轻轻摩挲,突然道,“不要一个人去穹苍,千万不要。”
孟扶摇立即回首,看着他。
“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你别去……永远别去。”长孙无极看向遥远的北方,低低叹息,“如果你一定要去,记得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我听说过长青神殿的大神通者,每十年开殿一次,成全远道而来能够进入神殿的人们的请求,我也听说上一个十年,神殿接待了一位女子,答允了她一个要求,你知道她是谁么?”
长孙无极摇头,“那是历代殿主才知道的秘密。”
孟扶摇晶亮的眼眸看着他,欲言又止,她去穹苍,怎么能和他一起?虽然他一直都在帮她,但谁能保证他在最后关头不会因为留恋她而出手阻拦?
然而长孙无极眼眸切切,他一向神情淡定,万事底定在心,她还从未见过他这般近乎焦虑担忧的神色,他抓着自己的手掌心温暖,指尖却因为长久的等待而渐渐微凉。
相信他,相信他……
半晌她终于慎重的点头:“好。”
好。
把这一世最大的信任,交给你。
长孙无极神情一松,一霎间眼眸亮起,沧海月生,他微笑着,揽着孟扶摇,在树枝上舒舒服服躺下去。
两个人并排躺在树顶上看月亮,树并不大,但是对于武功已经天下顶级的两人来说,便是水面也可以睡着,躺在沙沙作响的树叶上,在初夏湿润的风里,细细嗅着身边人独特的香气,看月色在云间浮游穿梭,此刻碧天夜凉,倒映苍穹如水。
此刻长天月满仙山梦短,前路漫漫,谁自梦想深处走来,飞白雾,驾青鸾?
良久,有低语呢喃之声从树巅传来。
“真美……不知道还能看多久。”
“我知道。”
“嗯?”
“一生。”
……
孟扶摇是被半夜奇异的嚎叫之声惊醒的。
那声音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乍起时不甚响亮,却极具穿透力,几乎在响起时的立刻便跨越茫茫草原传入高睡树巅的两人耳中,孟扶摇霍然坐起,看见不知道哪里突然卷过一道黑色的风,又或是笔直的烟尘,伴随着马蹄快速飞驰的嗒嗒震动,直扑向河流下游那个看起来不小的游牧部落。
争夺草场,是游牧民族千百年来的惯例,一方水草肥美的草场,是一族百姓赖以生存的源泉,孟扶摇坐在树端,听着远处风里传来的厮杀喊叫号哭之声,皱眉道:“管不管?这是雅兰珠的子民呢。”
“雅兰珠也管不着这个。”长孙无极淡淡道,“游牧民族竞争草场是生存手段,适者生存胜者为王,谁也不能阻止,你看着今日这个部落被攻击,但也有可能这个部落刚刚打击别人归来,贸然插手反而犯了草原牧人的忌讳。”
孟扶摇皱眉“嗯”了一声,坐在树上看了一会,突然“咦”了一声。
与此同时长孙无极也怔了怔。
从战况来看,前来攻击的那个部落实力十分奇怪,他们人数不是很多,实力也似乎不比本地牧人强,但是那支队伍中却夹着一小队人,出手如风来去似电,像一条条黑色的饿狼,自各个帐篷中穿插刺入,带出无数的惨呼和大篷血花,而在更远一点,一个矮矮的山包之上,似有一个瘦长的人影,坐在月下吹着笛,而随着他的笛声,当真有无数饿狼源源不断从草原的各个方向向那个部落奔去。
这实在是一面倒的战争,河下游那个部落完全没有还手之力,沦为被屠戮的境地,这也是一副十分诡异的画面——力量迥异的一支队伍,月下吹笛驱使狼群的黑衣人,貌似单纯的争夺草场战争似乎隐隐变了味,夹杂着阴谋的味道。
孟扶摇听着风里隐隐约约的惨呼,终于耐不住,霍然起身道:“这不是普通的争夺战,这是要灭族,他们平时灭来灭去我不管,现在既然我遇上了,我便不想听那些孩子的哭叫。”
她自树上飘下,侍卫们早已起身备战,长孙无极道:“草原遭遇战,靠的是骑兵的冲击力和爆发力,既然要出手,就攻他个措手不及。”
孟扶摇一跃上马,唿哨一声正要下令出发,对面的人却已经发现了他们这一群人,大概杀得兴起,欢呼一声便挥舞着闪亮的弯刀,向这边冲了过来。
孟扶摇冷笑一声道:“找死。”
她手臂一挥便要下令骑兵对冲,一挥间忽然看见对面那个部落中间一个帐篷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亮。
那亮光非常奇异,看起来像是灯火,但是灯火绝不可能传那么远,先是风中烛火般微微一颤,随即突然大亮,一亮间凤凰之羽般华光延展,刹那便涨满整个帐篷,随即隐约听见铿然一声,那帐篷突然裂开。
一裂之下,一道白光冲天而起。
孟扶摇一震,失声道:“剑光!”
不仅是剑光,还是极其精湛并且似曾相识的剑光!
那剑光刹那间破帐而出,一瞬间白光厉烈宛如赤日,滚滚光柱上冲云霄似要和月色对接,那般惊心摄魄的一亮,在帐篷顶晕开三层的光圈,随即无声无息的延展开去,纵横飞舞的剑光,如海波逐浪涛飞云卷,卷过四面帐篷,将那些刚才还在耀武扬威杀戮女人小孩的牧民卷在剑下,卷起鲜血四溅惨呼震天!
惊艳一剑。
剑光海波初凝般一收,那人半空中一个转折轻轻落下,清瘦的身形似乎有些单薄,落地时一个踉跄。
饶是如此那一剑依旧惊动了那批来历诡异的敌人,山包上吹笛瘦长男子似乎十分讶异,突然一片枯叶般的从山上飘落下来。
他步伐平常,但步态奇异,仔细看去竟然膝盖不动,纯粹是在地上飘。
那黑衣男子拄剑而立,冷冷昂头看着四面围来的敌人,爪子刨地不住低咆的群狼,和漠然飘来的瘦长男子,背影笔直,像一柄薄而锋利的剑。
孟扶摇盯着那背影,隔着远,依旧觉得熟悉。
而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