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各自的立场看,玉衡也没有错。
孟扶摇轻轻叹息一声,手中金鞭一甩,淡淡道:“玉衡大人,你离开这里,以后不要再管璇玑任何事,咱们的事,便算一笔勾销了。”
玉衡默然,他立在如油的绵绵雨中,一言不发,细长的眼晴如这春雨光泽潋滟,半晌突然奇怪的笑了笑,道:“我为什么要走?”
孟扶摇看着他,只是这短短一刻,他的坚实饱满的肌肤已经开始慢慢塌陷,一笑间眼角皱纹蛛网般漫开,童子功被破,一身功力付诸流水,他自然也不能维持他的驻颜之术,现在的玉衡,已经不会是她的对手。
“如果我要走,我会带她走。”玉衡偏头看看床底的璇玑皇后。
“抱歉,那不可能。”孟扶摇冷冷道,“事实上,我就算是杀你,也是理所应当。”
“那还说什么?”玉衡笑,“孟扶摇,你不要以为你名列十强者,以为我失了一身童子功便稳操胜券,真正的强者,折了翼一样可以飞。”
“那便飞一辈子吧。”孟扶摇微笑,“不用再下来了。”
话音未落,金光一闪!
她人在金光之上!
金鞭如一道金色的电光,笔直凶猛的刺破空气,而孟扶摇踏着金鞭,身形也是一道更为凌厉的电。
她立在鞭梢,半空中脚尖一挑,鞭子旋开扇面般的金色光幕,团团一转转出呼啸风声,从鞭梢到鞭柄,劈头盖脸分几个接触点向玉衡上半身大穴罩下!
玉衡只是扭了扭身。
他扭了扭身,突然将自己扭成了麻花状,一个柔软的弹性极强的麻花,那么电光火石中极其精巧的轻微一扭,那些凌厉的落穴全部落空。
落空那一霎,他手指从衣袖中掠出,轻轻在鞭梢一点,如同打蛇在七寸,鞭子立即软软的垂下来。
随即他手指一捞,便要将鞭子捞到手中。
这几招快若流电,转换变幻如行云流水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而且一丝真力都不需要用,完全是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却又更上一层。
孟扶摇这一霎终于明白了那句“十强者前五和后五之间是个巨大的鸿沟,十强者前五名每名之间也是个巨大的鸿沟”的意思,一个排名第四的玉衡,失去武人最重要的所有真力,竟然在同列十强者之名的她面前不露败像!
她这下倒起了好胜之心,玉衡招式精妙世所仅见,跟他酣畅淋漓的斗上一场,自己定可以再上一层!
手指一勾,握拳成“凤啄”之势,她不去抢鞭子,反而直取玉衡脉门。
玉衡脸色一变,现在的他没了真力,已经无法和孟扶摇浑然如意的真气相斗,身子一掣流水般退后,轻若鸿羽,竟像还能使轻功,但是孟扶摇知道,那大概只是玉衡那门武功,多年来练得身体轻盈,否则当初在船上,他也不能装成被漕帮祭祀的人牲孩子了,当初铁成抱他在手中,对分量可是一点,都没觉察。
当初船上那夜,回头查找谁是嫌疑人,最后还是着落在那孩子身上——送他回去的护卫,在半路上失去了他的行踪。
玉衡身子轻盈,等于轻功还在,再辅以招式精妙,只要不和孟扶摇拼内力,还可以支撑很长时间,孟扶摇抬眼看看天色,她不想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她还要去宫里。
她突然也飘了起来。
一张纸片似的横着一荡,直荡到玉衡脚底,抬手“弑天”黑芒一闪,直戳他脚心,玉衡只有让,他刚刚一飘,将落地还未落地时孟扶摇又荡了过来,还是一模一样一个姿势和部位,存心不让玉衡落地。
身在半空飘移,时间久了只能靠真力支持,以孟扶摇的真力,她可以不落地在半空飘很久,但是现在的玉衡却不成了,每次将落未落时被逼得再次跃起,换气不及,一口浊气便始终那么吊着,渐渐上升,冲撞得他头晕眼花。
他目光一闪,眼神微怒,冷哼道:“当真虎落平阳被犬欺!”突然不再让,直直横身一移,一道青光般向孟扶摇扑了过来。
孟扶摇冷笑一声道:“犬如果能欺你,那你不是连犬都不如?”“弑天”一扬,黑光啸裂,两人瞬间绞在了一起。
天地间顿起啸哭之声!
黑芒如阔大之斧,横扫天地,曳着彗星般的巨大黑尾,在破了一堵墙的不大内室里横冲直撞,青光却细长连绵,似这窗外不歇的细雨一般牵扯不休,细丝乱麻般的一层层绕着黑芒,黑青二色一团团逐对成迷,如临波戏水一苇渡江,满室飞絮般的身影里迸射凝重华丽的光芒,其间还有玉衡抢去的金鞭黄金光芒一闪乍闪,黑青黄三色交缠,当真是一场漂亮的战斗。
玉衡的身子,始终不离那张藏了璇玑皇后的床,明明转移到室外作战对他比较有利,但是他依旧选择了在室内和孟扶摇交手,他的招式轻绵复杂,不同孟扶摇的大开大合气象万千,更喜欢在小处下功夫,那般青金色的光影里,一双手便如世间最为灵巧的抚琴者,运指如飞,将杀气腾腾的点捺按戳撇弹掠都展现得优美无伦,他的指节甚至可以使出五种不同的招式,每种攻击方向都截然不同。
第一百三十七招,孟扶摇一声清叱,满天里都是她飞扬凌厉的刀影,密织成网向玉衡当头罩下,那爪影浑然一片相互连接,彼此之间密无缝隙,正是第七层第三级“如意”的精髓,浑然一体,无所不在,玉衡再擅长精巧腾挪,也无法在这样浑金般的攻势里找到空子,而漫天亮白的光影里,孟扶摇已经冷笑着迫近来。
玉衡突然也笑了笑。
他细长的眼晴如春雨潋滟,身体也如春雨一般柔软,腰间一转,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只金爪,指尖却是惯常的尖头,是圆的,像四根手指,十分奇特的造型。
他手指在金爪上一抚,眯着眼睛有点感叹的道:“不用武器好多年……”手指那一抚不知怎的金爪便突然幻化开去,咻的一扬,极其精准的在漫天爪影里寻着了孟扶摇的掌心,浑圆爪尖一弹,“中指”一捺,霹雳般直射孟扶摇掌心劳宫穴。
孟扶摇手一缩,将缩未缩前觉得一道劲气飞射,竟然取的正巧是她真气流动的节点所在,顿时心中一震,想不到玉衡手中还有这么厉害的武器,似乎能根据敌手真气流动来自动调节攻击方向,阻断对方真力流,尤其专破刚猛类武功,看来玉衡果然是个缜密的人,知道自己童子功虽然强大,但是一旦破戒便全无仗恃,特意研制了这个互补型的武器。
金爪飞射,玉衡单手掣着,眼角一挑笑道:“能逼我拿出武器……”
“拜托,你们十强者不要每次拿出武器都要来这么缅怀的一句,”孟扶摇飞快的截断,摊手道,“我听着腻味。”
玉衡淡淡道:“死在这金爪之下也是很腻味的,因为太多了。”他横指一甩,金钩抢先出手。
黑青金光芒在那张方寸不过六尺的大床范围内辗转腾挪,床上的纱帐早被真气摧毁,碎羽蝴蝶般悠悠飞了一床,承尘上粉尘簌簌而下,再在一丈之外瞬间消失,被巨大真力磨成肉眼看不见的粉末,春雨犹自未歇,却一丝一毫也掠不进这窄窄空间,仿佛下在另一个世界。
孟扶摇这回再斗,便觉出了困难,在玉衡这件古怪武器四指轮弹的逼迫下,她的真气流动不断被截被逆转,需要不停改变,轻则武功受限不敢使用真力,沦为和玉衡一样的状况,只能拼招数,而论武功淬炼精妙玉衡却又在她之上;重则因为真气不断改变流动方向,对战中一不小心走岔就会走火入魔,到那时,她会死得很惨。
浑圆爪尖不断飞弹,顺着孟扶摇的势闪电般出没,每次掠过孟扶摇大穴,都会逼得她换气,正如先前孟扶摇逼得玉衡不能落地一般,现在孟扶摇被玉衡逼得不能如意流转真气,她身形如电穿梭来去,但无论换多少个身法,那武器似天生有吸力紧紧跟随,她转得越快它跟得越快,蹑电飞踪,逼得真力无法顺畅使用的孟扶摇,嘴角渐渐沁出血丝。
不远处响起衣袂带风之声,紫影和黑影都掠了过来,是长孙无极和戴了暗魅面具的宗越,两人一眼便看出了问题所在,都想出手,孟扶摇立即道:“不必!”
从今天开始,这些事她要自己解决。
何况这种状态,她遇上,长孙无极和宗越也一样会遇上,甚至武功越高越会束手束脚,何必拖他们面对危险?
她这层心思现在自然说不出口,那两人只听见她疾言厉色的拒绝,顿时都默默停住,宗越退后一步,伸手进怀中想去取什么东西,长孙无极却突然一拦,道:“让她来。”
只有自己不断迎难而上,才有机会获得更重要的领悟,和十强者对战的经历,本就千载难逢,长孙无极从来都选择尽量让孟扶摇自己面对。
孟扶摇听在耳中,默然不语,长孙无极看了一会玉衡出手,突然道:“无为胜有为,极柔克极刚,清风拂山岗,明月过大江。”
孟扶摇目光一闪。
心中一直犹豫着却不敢尝试的想法和长孙无极这几句不谋而合,她的眼神幽幽的亮起来。
然后她立即收势。
收掉狂猛无伦飓风烈火般的招式,换最古扑简单一板一眼的普通招数,清风明月,拂遍山岗,招式一简单,全身真力的流向分配便更有余裕,速度一减缓,那种真气被截一顿一顿的扰乱频率便会降低,她慢慢的,用凝重雄浑的招数逐渐营建一个属于自己的真力场,带动已经失去真力无法控制大局的玉衡,慢慢踏入。
两人的对战风格一变再变,历经三个阶段,终于以慢打慢,一旦慢打,玉衡没有真力的缺陷越发明显,纯杆利用招式的流动受限,也无法再顺着孟扶摇的势钻她空子,孟扶摇微笑着,弹指、出刀、掠袖、飞踢,搅动风雨流转真气,引着他那金爪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向,截遍全身大穴。
然后她突然逆转真气,
她在缓慢雄浑的招式中将全身真力慢慢归拢,突然身子一仰一退,一个倒踢紫金冠翻身而起,全身真力刹那顺经脉逆流!
一瞬间她脸色乍红又白,光影一闪,整个身子都似突然抽节了一分。
临阵逆脉,是人人皆知的武者大忌,千百年来从无人敢于尝试,因为逆脉一般都是为了冲关,但因为突然逆转冲击太大,其后果往往却是经脉寸断而死,这实在是一种太危险得不偿失的冒险。
但对于此刻的孟扶摇,逆脉却是另一种意义。
她本就在第七层第三阶,和第八层一步之遥,偏偏对上的又是武功变化莫测的玉衡,他的截脉武器就是不断造成真力流动干扰,破坏真力原有流动方向,本就在不断逆转孟扶摇的真力,那么与其让他干扰着逆转混乱成一团,不如正好借他那奇异武器的势,干脆逆脉冲关!
而孟扶摇后来故意引导他逆了那么多次,点遍全身,所有经脉对逆流都已经形成了习惯和缓冲,在不断对抗中慢慢坚实,那么,全力逆转时所受到的冲击便再不会那么恐怖!
千载难逢,一举两得!
只是,纵然知道这个道理,有几个人能在对战当中便想得出?又有几个人敢当着玉衡的面借他的势冒险冲关?
掠阵的宗越看得眉心一跳,不知是惊诧还是佩服的喃喃道一声:“扶摇!”
长孙无极眼眸中却微微露出萧索的笑意,仰首看着雨蒙蒙的天际,仿佛看见鸾凤于自己掌心中腾飞而起,翱翔展翅于九霄,只是关山重渡,万里迢递,来年她可会再飞回?
孟扶摇刹那逆转经脉,只觉得丹田中轰然一声,经脉立即吱吱嘎嘎的延展开来,全身上下都因这猛然一冲发出细微的迸射声,好在经脉因为先前玉衡那截脉武器的功用,对逆转已经形成了默认的信号,微微那么一撑,在濒临裂开时,生生停住。
一瞬间经脉拓宽,真气如大江奔流,正转反转,在体内形成巨大奔涌的漩涡,波飞浪涌惊涛拍岸,激得人翩然欲飞,孟扶摇目光大亮,哈哈一笑,手一抬,五指间刹那生出隐隐的云团似的漩涡。
“破九霄”第八层,天逆!
金光一闪,玉衡的金爪递了进来,依旧攻她掌心劳宫穴,孟扶摇咧嘴一笑,在金爪点上穴道那一霎真气一逆,金爪劳而无功,她已经手指一落,“咔嚓”一声。
最长的“中指”断。
玉衡脸色一变,欲待将金爪收回,孟扶摇手指一招,真气一引,带得那金爪顺踪飞弹落下,却再也逆不了真力,孟扶摇钢刀般衣袖一挥。
“咔嚓!”
“小指”断。
金爪半空飞旋欲转,孟扶摇身子团团一旋旋成一道黑旋风,甩身弯背正迎上倒射的金爪,孟扶摇冷笑,食中两指狠狠一夹!
“咔嚓!”
“无名指”断!
四爪金爪只剩一指,滑稽的在半空一张一合,孟扶摇嘴角噙一抹冷笑,猱身而起,长空挥拳,半空中卷过深黑色凶猛的风!
“砰——”
灵活精巧的金爪,突然变成了一团不规则金块,再辨不清指掌。
孟扶摇一拳对轰,金爪打成金锭。
细微的剥裂声从金爪之上传开,一道裂缝缓缓蔓延,裂过爪身裂过爪柄裂上那双执爪的手,苍老的肌肤无声无息出现浅红印痕,随即越来越大越来越红,嘎嘎之声连响,肌骨也在渐渐断开,露出白色的筋腱。
孟扶摇那一拳,不仅毁了金爪,也毁了使爪的手。
四面无声,静到能听见飞雨沙沙声响,所有人都在雨中看着这场十强前五和后五之间的大战,看着璇玑皇族的保护神、十强第四、多少年来在璇玑皇族中神一般的男人,中计、失身、身败名裂,在一生的最后一战中犹自挣扎发出神者光芒,却最终不敌那少女无上的勇敢和智慧,败于这日春雨泥泞之中,将一生荣光和一身武功葬送。
光荣终究会死去,于腐朽龌龊的废墟之上。
数千人的皇女府,安静如同无人,众人目光笼罩下玉衡惨然后退,看着自己的手,目中神色变幻,那一霎他眼中神光离合,过往数十年峥嵘岁月刹那流过,那些荣耀挣扎爱恨恩怨如大江之水滔滔而过,最终剩下人生里最贫瘠干涸的河床。
半晌他涩涩一笑,神情却渐渐平静下来。
孟扶摇静静站着,再不复以往得胜时飞扬姿态,“破九霄”每进一层,对武功和心性都是一次脱胎换骨的淬炼,和绝世强者的每一次大战,都是一次勇气和智慧的最大考验和提升,她在血与火中挣扎上行,在人世间从肉体到灵魂的最猛烈燃烧中锻造,到得今日,终于坚冷如刚,不动如石。
她的神情沉凝如水,一泊永远流动也永远不为风暴所卷掠的沧海之水。
“玉衡大人,到此为止吧。”孟扶摇后退一步,将“弑天”入鞘,平静的道,“我还是先前那个意见,你离开。”
“你就是这样处置你的手下败将的吗?”玉衡不动,抬眼看她,“和我听说过的孟扶摇,似乎有区别呢。”
“你不是我手下败将。”孟扶摇很坦然的道,“如果不是使计毁掉了你的功力,我不可能赢你。”
“武学之道,没有侥幸。”玉衡淡淡道,“你能毁掉我的功力,本身就是你的本事,何及……”他突然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道:“假以时日,即使我功力仍在,也未必是你对手。”
“承你吉言。”孟扶摇躬躬身,她虽然对这个家伙实在没有好感,但冲他辱而不折败而不馁的宗师气度,便值得她这一份尊敬。
“小家伙刚才说出了一点精髓。”玉衡退后一步,盘坐于地,看了一眼长孙无极,突然道,“只是还差了点。”
孟扶摇眼睛亮了亮,听玉衡的意思,有意指点她?十强前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