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摇没有足够强大的武功,更会让人不安!”宗越立刻反驳,“她那个性子,招惹祸事一生都在冒险受伤,等她不停的停下来休养按部就班的修炼,她如何来得及有足够的能力来应付一次又一次险境?何况她到现在都控制得很好没出问题,连我准备好的办法都还没需要用上——”他突然停住,慢慢的睁大眼睛,这个一直温和平静着毒舌的男子,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讶了悟的神情,“是你——是你——”
长孙无极立即打断了他的话,直起身来走了出去,经过他身边时,突然一侧首道:“我只是不明白,先生一向沉稳,为什么在这件事上,急切如此?”
清清淡淡的一句话,却仿佛如巨雷突然劈在宗越头顶,他竟然就那么僵住了,僵在满室灯火下,他的脸色一变再变,终于变得惨青,那青中又生出白来,霜般的薄薄挂了他脸上一层,以至于灯下看过去,他像个突然被风吹冻的纸人。
满室静寂,几个人都不知道长孙无极那淡淡一句话,到底戳到了宗越哪里的痛处,竟然让这个温雅的人突然变色如此,孟扶摇愣在那里,直到被雅兰珠扯了扯袖子才回过神来——无论如何这场争吵因她而起,她有责任劝架。
孟扶摇轻轻走过去,拉宗越,低声道:“我知道你是好心……”
宗越突然一拂袖,重重拂开孟扶摇,他用力如此巨大,孟扶摇猝不及防连退三步,云痕和雅兰珠齐齐上来扶,云痕怒道:“宗先生你何必迁怒扶摇!”
而守在窗外的铁成二话不说,跳进来就是一刀,孟扶摇连喝:“住手住手——”宗越已经又是一袖拂了出去,将铁成甩了一个踉跄,刀飞出手插在凳子上,险些戳到雅兰珠,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宗越却已经平平飞出窗外,白衣如雪的身影如一枚经了霜的柳叶,那般轻而疾的越过长空,瞬间没入溶溶月色中。
孟扶摇追出去,他身影已经不见,她顿了顿脚,不知道好好的一顿饭怎么就成了这样,一转身,看见元宝大人居然没走,蹲在地上瞪着她。
孟扶摇瞅瞅它,它瞅瞅孟扶摇,孟扶摇向左走几步,想绕开之,元宝大人立即也向左移了移,孟扶摇向右绕,元宝大人立即也向右移了移。
总之,它坚决要堵在孟扶摇必经之路上,坚决要让孟扶摇看见它的存在,坚决要让孟扶摇看见它纯洁无辜的目光,由此衍生出对它主子的愧疚之心,要知道孟扶摇这种无耻生物,不提醒之,之是不晓得惭愧的。
孟扶摇终于忍无可忍,一脚踢飞之。
然后大步迈向长孙无极居处——第三进院子的某个房间的暗道下去再穿过暗道进入另一个院子……好麻烦。
真的勇士,要勇于直面自身的错误,她孟扶摇,向来是个女勇士。
她门也不敲,大剌喇进去,长孙无极好像睡了,室内没有点灯,黑漆漆的只隐约看清床上人的轮廓,他似是侧身睡着,以肘支枕,呼吸安详,满室里漂移着那般绵长而令人沉湎的呼吸,孟扶摇也宁静下来,静立在黑暗中,听着那人的呼吸声,只觉得心情幽谧,岁月静好。
她突然微微笑起来,觉得解释不解释,道歉不道歉,真的不那么重要了,无论如何,长孙无极是知道她的,而她,也是知道长孙无极的,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她转身轻轻向外走。
身后却突然传来懒懒语声,带着笑意,道:“夜半闯人睡房,什么事儿都不做便走?”
孟扶摇回身,笑,“美人,大爷我不忍辣手椎花。”拍拍屁股就准备溜,那家伙语气突然幽幽起来,轻轻一声叹息。
一声叹息锁链似的捆住了孟扶摇脚步,她手扶在门框上,艰难的,一脚门外一脚门里的扭头。
长孙无极在榻上翻了个身,面向她伸出手,“来,给我抱抱。”
孟扶摇拨腿就走。
“一个被你冤枉的人,想要个安慰的拥抱都不可以吗?”
孟扶摇踉跄一下……为什么有人就这么擅用怨妇攻势呢?还有,孟扶摇,为什么你就要长良心这种东西呢?
长孙无极招招手,一股柔力涌来,已经把那个良心泛滥的家伙拖到了自己身前,顺手抱住,手一抬抽去孟扶摇的发簪,光滑的乌发顿时泻了满身满麻
长孙无极埋首在她发间,满足的无声厮磨了阵,才低低道:“怎么想起来过来的?”
孟扶摇挣扎着呜呜噜噜答:“元宝逼我过来的。”
“哦?你自己就没有一点点想过来?”长孙无极笑,目色在黑暗中柔和如一朵将开未开的花。
“我只是想问你,”孟扶摇终于抢到了呼吸权,仰头大吸一口气,才道:“我之所以没有出现同题,是不是你一直在替我调理经脉?”
长孙无极笑而不答,只慢慢捞过她的发,用手指将一小束纠结在一起的发理顺,道:“拜托你束发前把头发梳顺了,你瞧你,散开后就头发打结。”
孟扶摇咬唇望着从来不肯承认自己为她做过什么的家伙,眼眶有些微热——最近他气色看起来有些不好,脸色总有些憔悴,还以为是他忙于国事累的,不想还是为了她。
只是,仅仅调理护持经脉,会让他这个牛人累成这样?
孟扶摇细眉蹙起,正想问什么,忽听远处,一阵沉厚悠扬的乐声远远传来。
那曲调古老哀婉,音色古扑醇厚,有种洗尽沿华谢罢舞裙的纯朴之美,如古道飞雪中细吹清伽,阴山雪花扑面而来,抬目所见之处,大漠苍茫,天地一色,而于这一刻中回思江南温软,淮扬柳,谢家燕,小桥流水落桃花,前尘未记,优如前生。
这音色非萧非笛,不同萧的清越笛的明亮,却别有一番回旋滋味,如口中苦茶,品久了便品出沧桑与韵味来,一层层在舌尖盘旋不去,直入心底,让人想起那些如茶滋味的跌宕起伏的命运和人生。
两人相拥着,静静的听,一曲终了,孟扶摇已微湿了眼眶。
她喃喃道:“埙……我居然亲耳听见了埙曲……”
长孙无极若有所思,突然轻轻推推她,道:“去吧。”
孟扶摇起身,对他笑了笑,直直走了出去,循着那音穿过院子,过了花园是一座凉亭,凉亭顶上,白衣如雪的男子向月吹埙,金红色云龙纹的古埙在他掌中,闪烁着华丽而沉厚,久经岁月积淀的神光。
他白衣垂落亭檐,飞燕似的无声飘舞,似一些久经埋藏的心事难以出口,意图以某些手势来沉默说明。
孟扶摇跃上亭顶,静静在他身侧坐下,无意中一侧头,宗越立即也侧过头去,然而孟扶摇竟然于这刹那之间,捕捉到他脸颊上淡淡一抹反射月色的亮光。
那是……泪光?
孟扶摇心跳了跳,宗越竟然,在流泪?
这个温和却风骨自生的男子,她未曾想过,这一生会看见他落泪。
宗越却已静静开口。
他道:
“今天是汝涵忌日……她已离去七年。”
天煞雄主 第十八章 时光之错
孟扶摇心又跳了跳。
汝涵是谁?他的……妹妹?爱人?
她沉默着,不想开口去问,宗越既然已经提起,那就是终于愿意主动和她谈起过去,她只负责听就好。
“她是我的未婚妻子,自幼指腹为婚,小时候我是不喜欢她的,那么一个黄毛丫头,大户人家的女子,竟然喜欢舞枪弄棒,她看起来也不喜欢我,当众说我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担担,十足废物,我们曾经一怒而别,发誓娶谁也不娶你,嫁谁也不嫁他。”
他笑了笑,抚摸手中古埙,眼神遥遥投向深远天际,那些两小不无猜,青梅恨竹马的日子,早已压成了旧书中一枚薄薄的树叶书签,透着年华的苍老经络,枯脆易碎,以至于他从不敢轻易撷取,害怕指端触及的那一刻,“啪”一声,化为永久的记忆粉尘。
“后来,那一年,我家中……遭变,家里人死的死,逃的逃,我在家族护卫的保护下,日夜驱驰三千里,死里逃生无数次,终于逃得一命,当时对头势大,无人敢为我家喊冤瓣白,其实那也是常理,世人明哲保身,何错之有?”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听说,在我家势败之后,还是有人站出来说话的,那就是她,她背着从我家废墟里找出的先祖功德碑碎片,一步一步背到我仇人家里,当着他的面将碎碑掼在地下,尘灰漫天里她戟指大骂,‘三代以上,先祖圣灵之前,磕头盟誓永不背叛的兄弟,竟至悍然操刀!公忠贤德者薨,谋权篡夺者王,昭昭日月,不照精诚!”当时满庭人人变色,唯她颜色不改,又道:“我为越之未亡人,亦是该杀之列,请杀!”被我那仇人当堂拒绝后,她又负碑而去,绕闹市三周,众目睽睽中笑称:“聂汝涵必杀此獠!”
负碑闯殿,闹市显冤,那个逝去七年的铮铮女子,从淡淡几句话里迈步而出,依稀红颜风骨,风标绝世,宗越眼底泛起浅浅水光,孟扶摇却忍不住合掌一赞,心驰神往,“好女子!”
宗越欣慰的看她一眼,低低道:“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她,你们有些地方,很像,不过相处越久越发现不同,只可惜她不似你能屈能伸刚柔并济,她太过刚而不折皎皎不群,不然也不会……”
他声音低下去,孟扶摇叹息一声,抱膝望月无言,心底却掠过一个疑问,听宗越那口气,他那仇家应该是个势大的狠人,为什么聂汝涵挑衅如此,公然辱骂,依旧没杀她?
“当时我却并不知道她做了这些,我甚至以为她和我那仇人是一丘之貉,因为当时国内贵族都知道,聂汝涵名是聂家千金,实则却是我那仇人托养于聂府的私生女,不过汝涵自己不知道,她性烈如火,没人敢告诉她,自此后她真的开始不顾家人阻拦四处拜访名师学艺,要学成武功代我报仇,聂家人拿她没办法,去求助她那亲生父亲,我那仇人便命人找些假冒的‘名师’教她学‘惊天之艺’,汝涵很高兴,没日没夜的学了,她是贵家小姐,不可能出去找人比试,她便和家里武师比武,每次自然是赢的,于是她便觉得自己武功有成,当真去刺杀她父亲,自然是刺不着的,她不甘心,不知从哪里听说我还没死,便想着找到我,一起杀。”
孟扶摇听得绝倒,要不是因为实在气氛悲凉佳人已逝,险些就要笑上一笑,哎,这个刚烈而可爱的女子,若还活着该多好?毒舌男也许就不会这么寂寞着毒舌了。
宗越转首看她一眼,眼神里也有浅浅笑意,道:“你想笑就笑吧,她是飒爽的女子,不会介意这个。”
孟扶摇轻轻道:“我想她更愿意看见你笑。”
宗越默然,半晌转过头去,轻轻抚摸着掌间金红色的埙,良久再开口时,声音微哑。
“她在江湖飘荡,她那点武功自然是不够看,然而她那亲生父亲是个行事滴水不漏的,派了很多人悄悄跟着她,一旦逢上危险场合,便不动声色用飞针替她打发了,以至于误打误撞,她竟然在江湖上小小博了个‘天针魔女’的名号。”
孟扶摇这回真笑了,啊,天真魔女。
“那一年,在别国,她真的遇上了我,当时我在和人决斗,她无意中撞见,‘啊’的一声便明白了自己的武功层次,我却因为看见她而分神,在对手手下落败受伤,她救了我,照顾我很久,我醒来时却一掌将她推开,误以为她身后那些隐伏的侍卫,是为了来围杀我的。”
“那晚下着大雨,我们在一个山洞中,我在洞里,她冒雨跪在洞外,她不求我让她进去,却说‘阿越,我今日才知道什么是真正武功,我被误了……阿越,我听说你学医学得很好,你帮我,你帮我提井武功,我们一起回去杀他。’我嗤之以鼻,直接叫她滚,她看我半晌,爬起来走了。”
那夜风雨萧萧,山风怒吼,洞里洞外的未婚夫妻,因为命运的森冷的误会,最终没能相拥一起取暖,而此后,也再不会有相拥的机会。
“再见她,又是一年后,在一处客栈,我看见她和一个青衣男子有说有笑的进了客栈,我在楼上打量她,觉得她气色不佳,好像有点真气淤塞的模样,也不知道这一年,她从哪练出了真气,我有心叫住她为她疏通治疗,然而看她对那男子笑得爽朗模样,又觉得不快,便自顾自回了房,而他们开的房,恰好在我隔壁。”
“半夜时,我听见隔壁房门微响,当时心中愤恨,想着果然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没理会她着实是再正确不过,接着隔壁的床便吱吱嘎嘎响了起来,那时是夏天,用的是竹床,一有动静,真是响得不堪,我听得心烦气躁,怒不可遏,有心去杀掉那对奸夫淫妇,又觉得让我看见那样一幕,实在是天底下最肮脏的事……”
他仰起头,闭上眼,突然沉默下来,良久,浓密的睫毛底绽出晶亮的水珠,他轻轻道:“我最终没有过去,最终没有过去……”
前尘往事撞入摇摇欲坠的破碎记忆,带来揪心的疼痛,宗越气息起伏,金红色的埙在他微微颤抖的掌心有些不堪力量的发出破碎的呻吟,孟扶摇轻轻伸手过去,取走那埙,道:“她的遗物吧?别弄坏了。”
宗越轻轻“嗯”了一声,半晌平复了气息,转首对她一笑,他那笑意着实不像笑,孟扶摇闪着目光掉转头去。
“那天清晨我便结账要走人,出门时正逢着小二敲隔壁门,我目不斜视从那门口过,不打算多看一眼,不防小二一推,门开了。”
门开了。
多少年前那扇门缓缓开启,日光泻入,照亮那间小小的房间,那日光如此之亮,灼痛了他的眼,从此后他便多了一处永痛于心的黑暗。
那扇门在记忆里,从此永不阖起,心锁万千,锁不住阴霾一层。
“……她,死在榻上,地下是那个青衣男子尸体。”
孟扶摇短促的“啊”了一声,虽然从宗越的叙述里,她知道聂汝涵绝不会是水性杨花和人彻夜欢爱的女子,然而这般突兀的死亡,依旧让她因命运的寒冷而惊异。
宗越语气却平静了下来,似乎说到这里,不过是痛的最痛,痛到极致便也麻木,无所谓更痛一分,他柔和的侧面写在月色里,月光照着他比寻常人更浅几分的发色和唇色,那般浅樱般的色泽,让人想起春风里开得婉转的花,然而那花,其实早已冰封。
“那夜,那青衣人想来冒犯她,大抵她是心中有数的,所以刀在枕边,但是两人大概有挣扎,挣扎中,她虽然杀了对方,但是那堵塞虚浮的真气突然走岔,后来那竹床吱吱嘎嘎,是因为她走火入魔临终时,痛苦辗转所致。”
“她至死身子扭曲,一手按心,一手远远的探出去,不知道想触摸什么……”
孟扶摇咬住了嘴唇。
那样的,凄凉的死去……
小城客栈,灯火全熄,一个在黑暗中竹床上为生命做最后的挣扎,一个在隔壁因误会而怒火熊熊,最终没有迈出那关键的一步。
她死时,不知自已无声呼唤的他就在隔壁,她死时,他不知她从未负他。
聂汝涵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探出的手,是否是在濒死的虚幻中努力的摸那坚硬而薄的板壁,幻想成那是爱人的胸膛?
她却永远不知,板壁之后,就是他真实的温度。
咫尺,天涯。
宗越已不再说话。
孟扶摇却已明白了他的所有解释。
关于那个“急切”的缘由,不过是来自于那般永不可解的心结而已。
当年,如果他帮助汝涵提升武功,便不会有她后来病急乱投医,胡乱强练真气,以致后来危险中轻易走火入魔,暴毙客栈。
当年客栈相遇,如果他一见汝涵气色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