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既然是打赌总要有些彩头,若是你输了,今天的这本书就算白抄了。”
裴宁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接口道:“若是小姐你输了呢?”
“哈哈,不可能,要是我输了,你抄的这本,连着原来那边我都不要了,送给你好了,”夏初妆颇为自信,探出身朝楼下挥了挥手,朗声道:“秦小姐,不知秦小姐大驾光临,实在是失礼了……”
楼下正仔细看着图纸的人愣了一下,转过身寻到声音的由来,也拱手施礼:“夏小姐客气了,上次的事多亏了你帮忙,小妹本就该登门向你和裴小姐道谢的……”
“客气的是秦小姐啊,”夏初妆一边说着,已经拉着裴宁下了楼,眼见书肆里已经没什么人,便挥手让管事吩咐下去,上了门板歇业:“相请不如巧遇,正巧裴宁也在,不如坐下来再慢慢聊。”
她一边说话,一边朝裴宁使了个眼色,裴宁了然笑笑,上前作揖,招呼道:“久闻秦小姐大名,可惜总是缘悭一面。”
“晚瑜还以为是裴小姐不愿与我相交呢。”
裴宁怔忪了一下,她的确是拒绝过跟她见面,但方才说的那句话显然是客套话,一般人听了也就是一笑了之,没想到这位小姐竟然会当真计较起那句话,弄得她有点下不来台。
夏初妆咳了一声,解围道:“都站着做什么,来,坐下喝杯茶……”
秦晚瑜抬了抬袖子,端端正正地坐下来,眼里却是跳脱的笑意,借着振袖的动作轻咳了一下:“玩笑而已,还请裴小姐莫怪。”
裴宁得了台阶,当然是极配合地谦虚了几句,顺势打量着对面的人,身量不高,比她这个“中等个儿”的还要稍微矮一些,但脸庞极是灵秀,书卷气十足。若不是亲眼所见,她恐怕很难想象这会是这位官家小姐会开刚才那样的玩笑。
“裴小姐,我不请自来,其实是有事向您请你指教。”
“指教不敢当,”因为对方没有摆出官府的那套派头来施压,裴宁对她也有几分好感,点头应道:“秦小姐但有所问,裴宁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偶然听人说起,夏家书肆里多了个给工头画图的买卖,不知道是不是出自裴小姐之手?”
裴宁迟疑了片刻,这件事算是她和夏初妆之间的秘密,连管事都只以为是夏初妆要多开那么一个生意路子。这位官家小姐却能从她抄书时画出的那些图中看出端倪,不得不说是个极有眼力的了。
“秦小姐见谅,并非裴宁有意隐瞒,实是有些难言之事,不得不……”
“嗯,既然如此,我不问这个,”秦晚瑜很是豁达,只听她这么说便丢开了此节,伸手从袖中取出一卷纸轴:“我来是想请夏小姐帮我瞧瞧这图,若是要在城东建这样一座贤良祠,五万两白银可能做到?”
裴宁看着她,颇有些瞠目结舌的样子,这图纸一看便知是朝廷颁发下来的,要在扬州建贤良祠必然也是朝廷的旨意。这些事虽然说是由官府来做,但事实上,必定是要由某个人来统筹策应的。这就有些类似于“官商”。
且不管这“官商”有没有油水可捞,在官府定下人选前,这图纸毕竟是朝廷机密之事,而这位小姐竟就这么大喇喇地拿出来给她看,实在是太过大胆而近乎于荒唐了。
“秦小姐……这?”
“裴小姐方才不是说了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么?”秦晚瑜冲她笑笑,对她的惊异浑然没有察觉一般,只催促她看图:“还望不吝赐教。”
“不是在下言而无信,可秦小姐手中之物,实在不是在下该看的东西,”裴宁站起身来,推辞道:“小姐还是另请高明。”
“请等一下,我可以保证,这张绝不是朝廷发下的密旨……若是你肯如实相告,我可以为‘夏小姐’的这项新生意带来很多好处。”
裴宁要离开的步子一顿,略微转过脸来,见她神情不似作伪,才点了下头:“小姐临摹的手笔巧夺天工,是裴宁大惊小怪了。”
“我保证今天的事只有我们三人知晓,连娘也不会知道,”秦晚瑜朝她眨了眨眼,保证道:“凡事尽可直言。”
裴宁的步子在原地定了一会儿,终于走回桌边,细心查看起来,还不时拿起笔在另一边的白纸上写写画画。
不知不觉外头已经暗了下来,夏初妆在屋子里点起了灯,裴宁眼前亮了一下,便下意识地伸手把烛台往对面推。
“怎么,挡到你手了?”
陌生的声音忽然在身边响起,裴宁愣了一下,抬头的时候才恍然发现这并不是那些促膝对坐,共燃一支蜡烛的黑夜。想起那时候总是靠近她手边的蜡烛,心里蓦然一阵柔软,舒心地笑起来:“没事,弄好了。”
“哦,怎么样?”
“五万两绰绰有余了,”裴宁松了松手腕,放下纸笔,把重新画好的图递给秦晚瑜:“这只是几个大方面的预算,有四万两银子足够,即使有些疏漏,至多不会超过四万五千两白银。”
“当真?”
“自然是当真的,”裴宁看了看窗外,见已经是一片灰蒙蒙的夜幕,忙道:“这并非一日之功,若是小姐还有事要问,不妨等到年后吧。届时,裴宁定会在此恭候大驾。”
夏晚瑜似乎还沉浸在那张新的图上,听到她说话,也只“嗯”、“唔”地答应一声,裴宁苦笑着看向夏初妆,低声道:“阿景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这就回去了,等过了十五就回来‘上工’,成么?”
夏初妆对舒父病重的事略有耳闻,倒是很直爽地答应了,送她到门口,拿了一封红包给她:“拿着,给家里人添点衣裳。”
裴宁谢过她,正要告辞,却僵住了脚步,侧耳听了一下,忽而脸色大变地转身朝对面的饴糖铺子跑去,夏初妆有点不放心,却又不好丢下秦晚瑜一个人在店中,一个迟疑,就已经不见了裴宁的身影。
“你放手。”
“你不要不讲道理,要是不擦点药,是要……”
“呸!放开,我就是断手断脚,也自然有我妻主照看,还轮不到你来管!”
“放开!”裴宁推开三两个晚归的路人,伸手把一人带进怀里,隔开他跟那女子的距离:“周夫子,请你自重……阿景,怎么样?”
“裴……妻主,”舒景悦被她的动作弄得晕眩了一下,看清是她,才没有挣扎,用力挡开周浅音的手,靠向裴宁身边:“快回去,爹……爹他要见你……”
舒景悦虽然缩回了手,裴宁还是看清了他手掌上刺目的血迹,又听得他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舒父快要撑不住了,一时也顾不得去管被她挡开的周浅音,拉起他的手察看:“怎么回事?”
“没用心蹭着了……”
舒景悦扯住她的袖子,眼角红得厉害,不自觉地伸手去抹,裴宁忙着挡开,指腹悄悄蹭过他的脸颊,揽住他往回走:“走,我们这就回去。”
周浅音手里还抓着一只瓶子,失神地立了一会儿,才醒过神来追上去:“裴小姐,这个、先擦药。”
裴宁很快伸手接过来,朝她一点头,带着舒景悦急忙离开了。
才刚到巷口,裴宁便觉得臂上一沉,舒景悦竟毫不自知地迈乱了步子。
“阿景……”
“裴宁……”舒景悦紧紧抓住她的袖口,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我、我……”
“不怕,”裴宁搂紧了他,带着他拨开站在院门口窃窃私语的几个街坊:“让一让,请让开……”
“小舅……小舅……”
“小阳,去,把门关上,”裴宁扶着舒景悦,勉强定下心神,贴近舒景悦耳边沉声道:“阿景,振作点。”
关心则乱,裴宁眼看着身边的人扑倒在床榻边,不由无奈地闭了闭眼,上前跪在他身边,恭敬地磕了个头。
“我、咳咳,我要做什么?”
裴宁在他背上轻轻拍着,一手抓住他的手,那伤处能看得出是在地上蹭出的伤口,裴宁趁着他茫然的时间里倒了温水替他洗过手,上了药撕下里衣迅速地裹好伤处。
“好好的,”裴宁能感觉出自己声音里的一点颤抖:“我要你好好的。知道了么?”
第三十六章 春暖花开
年关和春风~
身后大事,莫过于入土为安。入殓后,裴宁在外张罗诸般琐碎事,幕帐后,舒景悦默默伏在棺前,往火盆中添纸钱。
裴宁担心他出事,本要让舒阳进去陪他,却被边上邻里告知,舒阳乃是舒家的唯一骨血,虽然还没束发,却也是必须要在前面答礼致谢的。
她从没听舒景悦说起舒家有什么亲眷,本以为会来的也就只有那几个熟识的人,谁料灵堂才刚置好,就陆续有人到了。不由有点迷茫地小声问抽噎着磕头答礼的舒阳:“小阳,她们是哪边的亲属?”
舒阳抬头看了一眼,眼睫上还沾着泪珠,一边摇了摇头:“不是,她们是这条街上的住家。”
裴宁有点不解,在她想来,丧葬虽说是一件大事,也是局限于自家人里面的,与这些街坊邻里并没有什么关系。
眼看着又进来一拨人,裴宁正想着要不要答礼,却在其中看到了熟人,小凡到灵前磕了头,过来行了一礼:“裴姐……阿景呢?”
裴宁舒了口气,还了礼起身领他到帷帐后:“你陪他待一会儿……”
“出去!”
裴宁的话还没说完,舒景悦的拒绝就传了过来,伸手推开小凡,闷声道:“都别进来了,就让我……陪他一会儿……”
他躬着身子,并没有看他们,裴宁无奈地点了点头,依旧放下了帏帐,领着小凡出来:“多谢你过来看他,天色也不早了,你还是先回去吧。”
“哎,裴姐,你多劝劝阿景,”小凡担忧地往里面看了几眼,才出了门去,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又回过身来:“还有……那个、魏紫他来不了,让我跟你们说声抱歉。”
“嗯?”
裴宁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想明白魏紫来不了为什么要跟他们说抱歉,在她看来,那个人跟舒景悦其实没有半点可以称得上“朋友”的地方。
小凡见她不说话,便继续解释了一句:“他怀了孩子,虽说月份还小,可到这里来总是不好的,小姐也不肯让他出门……”
“呃,什……哦……”裴宁一瞬间呆住了,她的确知道这里是男人怀胎生子,可是知道归知道,这么近两年的时间却没有见过真正的“孕夫”,毕竟哪家的妻主也不怎么会让挺着肚子的夫郎随意出门。
因此忽然听说原本认识的人成了孕夫,竟有点惊异。小凡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裴姐,怎么了?”
裴宁忙摇头,说了几句话把话题带过去,送他出门。小凡抓了抓头发,还没想明白,却被一声闷响吓得蓦然睁大了眼睛:“怎、怎么了?”
裴宁心里一慌,分辨出那声音来自帏帐里面,什么也来不及说,心惊胆战地冲了进去。
舒景悦的身体伏在地上,完全感觉不到一点动作,裴宁把他抱起来,只觉得那分量轻得叫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支撑了这么久,舒景悦到底是病倒了,迷迷糊糊地发起烧来,数九寒冬的天里,身上烫得让人心惊。
小凡煞白着脸请来了大夫,裴宁守在床前,一步也不敢离开,这次出诊的,却不是周老爷,而是周大夫本人,裴宁匆匆让开一些,让她看脉。
舒景悦却无意识地往她身边贴,只觉得暖烘烘的一片,意识却有点模糊,腰上刺骨的疼痛虽然缓解了一点,却还是让他难受地动弹不得,不时地小口抽气。
裴宁心疼不已,把他的身体转了个方向,侧趴在自己怀里,抓住他一只手递给周大夫。
“尊夫是急火攻心,加之寒气入体引发了旧疾,才会一时昏迷,”周大夫眼观鼻鼻观心地说完,走到桌边提笔开药:“现下虽说没什么大碍,但若是反复发作,恐怕将来逃不出个长年卧床的境况。”
裴宁只觉得心下一片冰凉,手掌慢慢抚过舒景悦红热的脸,勉强定下心神:“可还有补救之法?”
周大夫看了看她的动作,似乎是有点不屑,却终于没有说什么,把写好的方子递给她:“照这个方子,隔月服药,尽量不让旧伤发作,或可维持现状到老。”
请小凡送走大夫后,舒阳也从外间进来了,呜呜咽咽地问她舒景悦怎么了,隔壁屋里致祭的人刚刚散去,灵堂里白幡也撤了下来,裴宁往床榻上看了一眼,一横心做下了决断。
“让爹入土为安吧。”
她是家里唯一成年的女子,她一发话,请来的几个帮手当然乐得早些完事,答应了一声,很快把丧事的“收尾”工作完成了。
舒景悦还是烧得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身边坐下来,隔着被子按着抽痛的膝盖,一片迷茫里只知道那只手能够让自己舒服点,想把它按到一下下刺痛的膝盖上,却总也摸不准位置,一时又怕那双手会离开,竟心急地呜咽起来,嘴唇不断翕动着。
裴宁凑近了,却只听到他断断续续的说疼,知道他平日里是不肯这样示弱的,心里也是一阵难受,揣测着抱紧他,一手按到他凉冰冰的腿上轻揉,果然见他的气息平定了一些。
“裴宁……”
“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裴宁下意识地答应他,说完了才发现他根本没有清醒过来,只是昏沉着呓语。一时也觉得自己傻了,在他唇上浅浅亲了一下。谁知却听到他又开口了,模糊地说“疼”,“受不了了”,“不要瘫在床上”之类。
裴宁把他抱紧了些,眼看他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地辗转,到了天光大亮才稍有些安稳地睡去,自然是不忍心叫醒他,只带着舒阳处理了琐碎的事。
直到城里炮竹声四起,忙忙碌碌的一大一小才想起来已经到了大年夜,四下环顾,裴宁也只能苦笑,平日里不觉得有什么,舒景悦一病倒,这个家中却像是忽然间就乱了套。
“裴宁……”
“小舅醒了!”
舒阳比裴宁先反应过来一步,欢喜地冲到床边,趴在床沿上看他,裴宁见他撑着手想要起来,忙上前扶他:“躺着吧,别起来了,要喝水么?”
“不,什么、咳,什么时辰了?过年了么……”
“嗯,是啊,”裴宁很快答应他,倒了温水送到他唇边:“来,喝点水……”
“爹爹……”
“已经办好了,你放心,”裴宁轻声道:“等你好一点,我们一起去祭拜爹,好么?”
“嗯。”
舒景悦沉默了片刻,裴宁感觉到他靠在自己身上点了头,才倏忽觉得松了口气,轻轻拍着他的肩,朝舒阳招了招手:“小阳,今天搬过来和我们一起守岁吧。”
舒阳朝他们两人看了看,乖顺地点头,爬到舒景悦身边坐下来,裴宁随意准备了一点吃食,舒阳前两天都没睡好,这时候窝在他们身边,只一会儿就睡熟了。
因为怕舒景悦再受凉,便把他连着被子拥在怀里,舒景悦闭着眼靠在她肩上,许久才说话:“裴宁……我很困。”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因为低着头而显得有些闷,裴宁试了试他额上的温度,长长舒了口气:“那快睡。”
“我没事了,你也睡吧……”
裴宁等了一会儿,本以为他已经睡了,却忽然听到他粗哑的声音,不由低头去看他,见他微微扭过头去,沉沉的心情放松了些。
想起去年此时,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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