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中的考员越来越少,及至最后一个演完,许久不见有新人上来。
那监考的训武郎边与旁边的统计官商量,边又等了一刻左右,便拱手台上道:“禀观察使大人,今年禁军考核已完,报名者一千二百八十三人,缺考者十六人,录取者一百又九十八人!”
陈观察使早有准备,立刻起身朗笑道:“不错、不错!看来咱们衡阳地灵人杰,两百个名额只差了两人,当是我大赵之福”
当下有几个军官唏嘘不已,一千多人取两百个名额还没有满数,也叫“地灵人杰”?不过想归想,却不敢宣之于口,事实是怎样,到了官话自有另一种说法。
只见陈观察使一套讲完之后,顿了一顿,又开口道:“今年禁军考核就此――”
突闻一声高喊盖至:“等等!”
转出三人,飞奔近前,正是邱禁、侯志、与宿平!
詹纳司瞳孔一缩,面色转冷。
方训武喝道:“来者何人?”
邱禁看了一眼台上,嘹声道:“在下姓邱名禁,这是宿平!我们因事耽搁,故而来得迟了,险些错过这考核的最后一天,请诸位大人见谅!――属下见过沈指挥使、詹都头!”
方训武闻言一怔,旋即道:“你等可录了花名册?”
沈、詹二人没有说话,倒是台上那个自称与王平相交的军官立马站起叫道:“方训武,叫邱禁的,已经录了!”
侯志赶紧道:“宿平也录了。”
方训武看了一眼统计官,对方道:“查过十六名缺考,确有其人。”
方训武又看向了陈观察使,陈观察使看向沈朗,沈朗看向詹纳司,詹纳司换脸爽快道:“小的不敢当,自然是陈大人定夺。”
陈观察使哈哈一笑:“既然天还未黑,便仍有效!”
方训武道:“那便开始吧!脱了上衣,验兵样!”
三人欣然相视。
邱禁与宿平赶紧上台,前者先朝沈朗作一拱手,后者立即学了个样。
沈朗盯着宿平看了片刻,讶然道:“你是衡山脚下那个射箭的娃娃?!”
宿平笑答:“回沈大人,正是小子!”心中却道,你若是知晓我差点就给你家斧狼帮签了卖身契,想必又是另一副表情了。
“大人,咱们当初都看走眼了呢!”詹纳司虽然不动声色,但目光却更加阴沉。
沈朗眯了一眼,旋即哈哈大笑:“不错、不错!”
寒暄过后,叔侄二人几下将衣服脱掉,又是一阵惊叹,那个方才出言的军官更是点头连连。
这两人外头瞧着与一般人无异,却然内有乾坤。邱禁全身肌肉虬结,胸肌突出,肩圆臂壮,一看便知劲力非凡;而宿平虽没有一样的冲击感,但年纪轻轻已然和邱叔叔身高相若,厚背细腰,十分匀称,兼之肤色康健,颈下两颗扳指链,腕上一对石决环,更有说不出的英姿之气。
倒是那个一直笔挺站立的赤膊“兵样”,现下被比得有些神情尴尬。
方训武宣道:“验身通过,准备考核!”
侯志举拳高高蹦起,直是一阵拍手欢呼!
两人穿回衣服,正准备下台。
就在此时,詹纳司却跨前两步,走了出来!
“请慢!”却见他到得沈朗与陈观察使之前,单膝跪地,高声禀道:
“小的突然也想落场考核禁军,还望两位大人恩准!”
邱禁与宿平咯噔止步,互望一眼,俱是眉头皱起。余下在场之人,除了沈指挥使外,无不暗吃一惊,连那赤膊的“兵样”亦转首过来。
沈朗叹了口气,道:“你可想好了?”
詹纳司肯首道:“想好了!”
沈朗朝陈观察使无奈一笑,道:“陈大人,看来我的小小厢军营还是容不下这许多的大菩萨啊!先走了王平,接着邱禁也萌生去意,如今就连詹纳司也想跑路咯!”
陈观察使道:“但听沈大人意思。”
沈朗摆手道:“在下岂敢屈人之才?他们想怎样便都怎样吧,还须再请陈大人讨个方便。”
陈观察使展颜道:“好说、好说!――方训武,那便将詹都头也录入花名册罢!”
方训武点头应诺。
詹纳司谢过两位大人,开口又向陈观察使探问道:“陈大人,那我便去先验个‘兵样’”说着,佯做了个解甲的动作。
陈观察使按住他的手道:“省了吧!你詹都头身上有几块肉,我还是见过的。”说着,看了沈朗一眼。
沈朗与几位军官相视哄然一笑,原来都是一起在澡堂厮混过的主儿。为何今天禁军考场上有沈朗的一席之地?若是换了前两日衡州的禁军都指挥使亲临坐阵,便就没他小小一个厢军营指挥使上台的份了。而这陈观察使却又不同。观察使一职于赵国不似前朝,只是一个寄禄官,并无实权,姓陈的若想晋升,就得左右逢源,是以时常与衡州知府互通有无。而沈朗是沈知府的亲外甥,二人称兄道弟实乃官宦常情。沈知府作为总领八千厢军的都指挥使,每回禁军考核,手下不乏想要出头之人,前两日都是他亲自陪着禁军都指挥使观看,最后一日由陈观察使出马,他也不好自降身份,于是沈朗就来了。沈朗亦是心知肚明,却是恰恰便宜了詹纳司。而这临阵上场,更是詹纳司押的最后一枚棋子。
邱禁、宿平、詹纳司三人来到场中站定。
整个衡阳的禁军虽只有一千余人,但其操场却是一点都不比八千厢军的小,反而各式训练器械齐备,加上四周各有几队军士护卫,一派肃然之气。
前面摆着一排连把的铁墩,个头从左往右、依次增大,最大的那个约有两尺见方,底部陷入土中,显然份量骇人。
方训武道:“单手抓举,过顶即算,谁先开始?”
宿平见邱叔叔并不说话,于是也垂目不急。
詹纳司此刻倒是颇为爽快,哈哈一笑,揉腕上前道:“方训武,还是我先来吧!”
方训武与他是相识,便道:“也好,詹都头理应做个表率!――铁墩三十斤一加,最小的那个六十斤,第五个一百八十斤,最后那个两百斤整,你自己选吧。”
0087 十年一箭露锋芒,可有前路?(二)()
詹纳司等他说完,径直上去,来到那一百二十斤的铁墩之前,马步立地扎定,右掌伸出握住铁柄,将那铁墩于地晃了两晃,几下吸气吐息之后,一把提起至膝盖,紧接着上下一掂,“嗯”地一声,就将铁墩扛至肩上,最后马步顺势向上一顶,站挺身子,单手高举,倒也凛凛然好似一条真汉子!
方训武喝声:“一百二十斤!过!”
詹纳司收臂将那铁墩往地上一扔,“咚”地砸起一层土灰!
陈观察使对沈朗赞道:“詹都头果真力气惊人!”
沈朗仍只微笑点头。那台上的军官们却个个心中有些腹诽,厢军的都头已然得了朝廷的外功口诀,虽然不是什么好功法,但几年下来,这点力气理所当然还是要的,但都没有开口。
方训武向詹纳司道:“詹都头,要不要继续?”
詹纳司先看了邱禁一眼,转而问道:“不知须得几斤过关?”
方训武道:“举起最小的六十斤那个即可。”
詹纳司轻松笑道:“过了就好、过了就好,我只是个抛砖引玉之人――”说着,退身往旁边一站,满脸鼓励道:“邱副都头,下边你可得好好表现表现!”这几句话说得响亮,叫在场之人听了清彻,俨然一副关怀下属的老长官派头。
宿平却道:“我先来吧!”
言毕,上前一步,竟也是来到那一百二十斤铁墩处,引得哗然一片。
众人侧目之下,就见这少年来了个依样画葫芦,将那铁墩一举一扔,虽不见得比詹纳司轻松多少,但胜在提拎时腕臂翻转的一气呵成,惹得喝彩阵阵,就连那几位军官也是由衷赞叹。
侯志先咋舌再嘟哝:“原来你小子单手便可以把我举起来,真是气死人也!”
陈观察使拊掌道:“衡州果然藏龙卧虎之地。”
詹纳司愣神过后,朝下场的少年拍了拍肩膀,笑道:“小宿平厉害啊!”
宿平回讽道:“小子不敢,哪厉害得过詹都头的神机妙算。”
侯志差点就“噗嗤”了出来,赶紧转脸捂嘴。
詹纳司寒芒一闪,呵呵几声,不再说话。
方训武收神,公事公办道:“一百二十斤!过!你”
宿平摆手断道:“大人,我不举了。”
所有的目光于是又转到了邱禁的身上。要说场中此时最平静的非他莫属,是因只有他知道宿平的底细。
邱禁左右一拱手,跨上一步,却是伸出右手在地上拍了一拍,再行两脚。
那台上的军官骤然踢席而起!
邱禁居然选择了一百八十斤的铁墩!
沉熊腰立大马,扣五指握铁柄,脊如直枪连尾椎,势若巨灵掌撑腿!
众人秉住呼吸,消声静望。
就见邱禁将那一百八十斤的铁墩向上一提,离开地面,再前后轻轻晃动,突地青筋爆起,眼见就要注力而举。
这时,一声炸雷般的暴喝!
“好!”
却是詹纳司拊掌大叫!
在场之人本来无不全神贯注,邱禁更是不在话下,岂料被他一叫惊扰,立时“咳”地一声,刷地耳面尽赤,显是猝不及防、岔了一气!
禁军官兵,从上至下,无不皱起眉头。
宿平心中大骂:“卑鄙!”
方训武也轻喝道:“詹都头!”
詹纳司立时讪笑道:“对不住、对不住,只是我见邱副都头如此神勇,禁不住脱口叫了声好!――邱副都头,你没事吧?”
事已至此,邱禁手中还提着铁墩,又怎敢节外生枝,再落其陷阱、与他对话?只苦笑摇了摇头,重新摆正呼吸节律。
詹纳司兀自大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邱副都头既然选了一百八十斤的铁墩,定是有本事的,我就知道咱们‘衡州厢军都下第一力士’的名头”
方训武制止道:“好了!詹都头再不可惊扰他人!”
詹纳司立刻收嘴。
时间耗得越久,力气也会丢得越快!邱禁情知自己若此刻不一鼓作气,而是放下铁墩的话,必然前功尽弃。
抓柄右手再次轻甩,铁墩晃动,闷哼之下,陡然臀后尾椎剧颤,尾连脊,脊连背,背连肩,肩连臂,后臂贯前臂,前臂凝大力,如鞭一式猛打,左脚跨步一扎,侧马换前马,重心重又回到脊柱,铁墩却已然如风抡起,右肩恰好上前接住,后脚再并,一举扛鼎!
喝彩雷动,便是那些站岗的军士也大拊其掌!台上与王平有旧的军官,更是喜不自禁。此刻叫的最响的,除了宿平与侯志,怕是当属陈观察使了,连连夸赞沈朗教导有方。
沈朗动容之下,看了詹纳司一眼,悄悄地叹了口气。
詹纳司虽然拳头都快捏出了渣水,却是不得不赔脸恭贺,偏还加上一句,问道:“邱副都头,不去试试那最后一个铁墩了?”
邱禁拱手道:“多谢詹都头好意,属下已然尽全力了。”
詹纳司大笑道:“过了就好、过了就好!身子要紧,其实邱副都头不用如此勉强自己!”
方训武宣道:“第一关、举墩,全过!――詹纳司,一百二十斤。宿平,一百二十斤。邱禁,一百八十斤!”
顿了一顿,又开口道:“现在开始第二关,步射――你们随我进靶场吧。”
宿平与邱禁并肩向靶场行去,少年偷偷做了个鬼脸道:“邱叔叔方才使了个巧哩!”
邱禁道:“哪里使巧了?”
宿平得意道:“还不承认呀?我都看出来了!你那提举铁墩之时,用的便是教过我的‘引体向上’中的灵猴抢桃,不过用吊环练功是向上甩身,这举墩子是向前――却都一个道理!邱叔叔,宿平现在真是佩服你了!居然能将‘引体向上’练得这般境地!”
邱禁笑道:“眼神倒是贼尖得很!不过,这不叫使巧,这叫本事便如你学那指法、锁呐、鼓箫,是一样的。怎么地?难道我苦练了十几年的功夫,还要被你小子处处比下去不成?”
宿平立刻惶恐道:“叔叔在上,小侄岂敢、岂敢”
两人有说有笑地走着,隔着远处的侯志见了自然欣喜,但詹纳司就没这般愉悦了,虽也一路昂首,但心中却已不知诅咒算计了多少遍。
靶场的弓架上,挂着一色竹制弯弓,分作三处,各为一、二、三弦,下面插着几支箭筒。
方训武道:“步射分两个小关,一关射靶,一关穿札――你们各自选好弓箭。”
詹纳司这时问道:“方才我于台上虽也有在看,却不知这射靶的规矩如何?还请训武郎明示。”
方训武点头道:“按理能过单手举墩一关者,开起二弦弓定然不在话下!可也不能排除那些力气刚刚够格举起最小铁墩者,是以,或许用二弦弓他们还拿捏不稳,禁军的考核便就多设了把一弦弓但也有规矩!靶有五环,扎到红心算是‘一中’,扎到红心外的最内一环两次,也算‘一中’,余下便都不作数了凡以一弦弓者,非是射寻常的五十步靶,而是六十步,且必要‘十射八中’方能过关,因为这样的人力气虽小,却有极强的准头和操控力,也算可造之才,若是力气、准头、操控都没有,那便无话可说了而以二弦弓、三弦弓射一百步靶者,均以‘十射六中’为过关之准绳!”
詹纳司肃然拱手道:“训武郎兢兢业业,一席话叫人茅塞顿开,在下多谢!”
邱禁与宿平亦跟着礼谢。
方训武倒确实受之无愧,坦然一笑:“你们三个均非常人,自然不会去用一弦弓了。”
詹纳司道:“既然只射一百步靶,那我便挑个二弦弓足够了!”说着,就去试拉了几把二弦竹弓,最后挑中一弯顺手的,再取一个箭筒腰间系好。
宿平道:“那我也选把二弦弓吧!”便也上了前去。其实少年此时的力气,开起三弦弓已然不在话下,但总归用惯了与二弦弓弓力相若的柞木弓,是以不敢为了一时的风头,遭致枝节横生。
邱禁等二人选定,最后踏到弓架之前,伸手便拿了一把三弦弓,一弹一开后,转身向方训武道:
“那我便用它吧。”
0088 十年一箭露锋芒,可有前路?(三)()
“好!”
原来是台上的军爷们此刻也坐不住了,全都落场下来观看。
三人来到百步靶线之前。
禁军步射的考核,原是十人一组同射,但在几位大人的要求下,变成一人一射,故而照例詹纳司身先士卒,以为表率。
詹都头操起二弦弓倒是游刃有余,十箭射将下来,居然中了七次靶心,而且另三发有两枚扎在靶心外的最内一圈,看来他自前年在半山沿见到邱禁射穿稻靶、留在靶架上惊心动魄的那个镞眼之后,已经开始发功,暗自苦练了一番。
只听对面报讯官喊道:“七箭满中,两箭半中,一箭作废!”
方训武于是宣道:“詹纳司,二弦竹弓,七满二半,十射八中!过!”
众人点头相贺,确是一个不错的成绩,只有侯志心中幸灾乐祸。
按着举铁墩的次序,该是轮到宿平,正在军官们眼神亟待聚焦之时,少年却道:“邱叔叔,这回你先上!”
邱禁无奈一笑,道:“好吧。”
抓起三弦弓到得靶线之前,手拍腰间,邱禁抽出第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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