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别忘了姐姐擅用暗器,不但指、腕还过得去,双臂也是灵活不差,莫说是在背后找一尾箭羽了,便是一枚绣花针也能闭眼就来!”五寨主说到做到。宿平只觉眼前一晃,再等定睛看去时,一浊的手已然到了他的眼前,而且中、食两指之间,赫然真就夹着一枚细长的银针!
“这”宿平惊异地朝她袖口探查,无果之下,又绕到她的后背左右搜寻,仍是不见端倪。
一浊笑道:“不用找了,你找上一天也找不着,因为我的手指能伸到腰间往上的任何一个地方。”
宿平这才将信将疑道:“即便姐姐说的没错,但这又与放囊于背有何关联?”
一浊道:“关联大了!――你想想看,若是一个人自腰间取箭,和自后背取箭,同样一抓就着,哪个出箭更为快速?”
少年于是把这两种抽箭之法都试了一遍,愕然之后,叫道:“果然是后背!――腰间取箭后,捏箭的那只手仍是下垂之状,须得抬到至少与胸平齐,方能将箭全部抽出、再转而搭往弦上;而后背取箭,只消朝肩处一抡手,手到箭到,箭一抽出,便可上弦了!那梁人高手果然聪明!”
一浊叹道:“哎也不知何时开始,天下射箭之人,好似已然默认所谓箭囊,必是别在腰间之物,却不知变通进取。背后取箭起初是要比那腰间取箭难练,但一旦练成,便可大显神威。可惜当时小法华已然手法定型,也过了可塑的年纪,想想便叫人扼腕。”
宿平也跟着黯然。
一浊突然笑道:“咱们小宿平却不晚!姐姐这便教你手臂关节的练法,只要此事一成,再自行熟习背后取箭,就万事大吉了!”
少年一想到背后取箭,再配合“十锣妙妙指”搭弦,提升出箭之速指日可待,当下也一扫阴霾,兴奋而向往道:“妙极啦!多谢姐姐!”
一浊欣慰地点了点头,忽而向墙边一指,对少年道:“看见那几个鼓架了么?你将它们通通搬来。”
少年转头望去,果见有高低十个木架一字排开,高的有肩高,低的有胯低,而那架子上皆有木托,想是五寨主所谓“鼓架”放鼓的地方。
搬几个鼓架当然不在话下。奇异的是,五寨主令宿平将这十个鼓架围成一圈五尺之圆,并在少年搬架子的时候,取来了十面皮鼓,大小不一而足,分置于架上。搞掂之后,一浊拿一对鼓槌走到鼓圈之内,站定了道:“小宿平,你可瞧好!”言罢,右手轻启,鼓槌“咚”地一声,敲在了那最低的一面皮鼓上,接着左手再挥,后面的应势又是“咚”地一声,接着两手齐开,“咚、咚”连上,只看她手臂好似灵蛇翻舞,或前或后,或上或下,愈挥愈快,心念动处,十方之鼓,指哪打哪!这鼓声与那日龙舟赛上法华所擂颇为不同,彼时之鼓,击击在节,催人奋进;此时之鼓,声声成乐,动人心魄。
鼓曲方毕,宿平由衷拊掌叫好!
一浊道:“你可明白这擂鼓之用?”
宿平点头道:“若方才那锁呐是习练手指关节,此刻之鼓,便是为了让手臂关节更加灵活了。”
一浊道:“不错!无论是锁呐,抑或是皮鼓,总之我都会先教你如何识谱,小宿平所要做的,便是想着如何在不出任何差错之下,将这锁呐与皮鼓,奏得越快越好!”
宿平断然道:“我定不叫姐姐失望!”
一浊笑道:“我自然也不能强人所难,咱们这里别的没有,乐器倒是一大堆――你若不喜锁呐,也可去选箫、笛、琴瑟等替之;你若不喜擂鼓,同样也可代用编钟――不过唢呐八孔,正合八指之练,而箫、笛只有六孔,琴瑟练指则多拨少按,效果更要次之;编钟之谱又太过复杂。故而姐姐还是劝你以此二者为主,余者为辅”
这一日下午,宿平与一浊便在器房中度过。五寨主看似比寻常女子性情豪爽,但教起人来,却是异常心思细腻,更兼倾囊相授、无微不至。这识谱实非简单之事,何况须得边识边练,比起那之乎者也、习武射箭,还要难上数倍不止,所幸宿平心怀壮志,不将其学成誓不罢休,一遍一遍,毫不倦怠。
其间继老头倒来过一次,却因听到宿平吹出的锁呐声,捂头抱耳跑了。
是夜,皓光挥洒。
贾瘦兽领着宿平从墙头爬到外院的屋顶,两个年轻人躺在黑瓦上。
贾瘦兽一改白日活泼跳脱,突然轻声问道:“宿平兄弟,你为何要这般勤学苦练?”
宿平蓦地一怔,望着空中那半轮明月,许久没有答话。
贾瘦兽叹道:“我也知一些你的家事,我也同你一般是个穷苦人家出身,我也知你是为了去考那禁军只是你这般,是否真的真的开心?噢,你莫怪我多嘴,我意是说若你不去考那禁军,还会如此拼命么?”
宿平闻言又是一愣,我真的开心么?
顿时脑中一片思绪乱涌,不住地想着,若是真的自己当初不是想考禁军,还会继续这么拼命地苦练么?猛然间,他想起了那“箭神庄”、“花落箭”,还有一浊姐姐口中那个射箭的绝世高手,当下终于有了答案:会的!便如红叶大叔当初教自己‘刑屠拳’,自己本不想学,后来一听能长力气,便就学了,为的就是去开更强的弓、射更远的箭;还有陌路大哥的“十锣妙妙指”,本是一门赌技,自己原先还颇有些厌恶,但突发奇想之间,为了能使自己更快地出箭,便也学了;眼下又多了身旁贾瘦兽的“逃命筋斗”、屋内一浊姐姐的锁呐、皮鼓一切的一切,无一不是为了两个字,“射箭”!又记起那段在侯大哥因为苦恼练不成“飞落花”而索然无味的日子,这才方知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然如此痴迷。
“法华叔叔曾说,这世间有那凭着一招三式笑傲江湖的高人,却不知我若是将弓箭练到了极至,又会怎样、可能和那梁人箭手比肩?呵呵,管他知与不知、能与不能,自己练下去,不就知道了!嘿嘿,我若练成了那传说中的‘飞花不落’嘿嘿、嘿嘿”
贾瘦兽边上见他一会儿“呵呵”、一会儿“嘿嘿”,如入魔怔一般,大半夜里直觉毛骨悚然。
“噢”宿平笑道,“瘦兽兄弟,呵呵,我想我是开心的”
贾瘦兽被他笑声所染,一拳打在少年肩上:“你小子!看出来哩!”
继老头闭目仰靠在院子的躺椅上,微笑摇着蒲扇。
宿平搬出侯志家的第六日,邱禁终于回来了,不过并未来到南林园,而是托南林苑的管事老皮捎口信给宿平。宿平当晚便只身回到了皮革铺。
两个厢军都黑了一圈。侯志的心情倒没有什么变化,一直在与儿子逗乐。少年却发觉邱叔叔眉宇间多了一丝郁郁,话不多,酒倒喝了不少。两人都极有默契地没有谈及突然冒出的继老头与两位表姐之事,对于侯志的费解,也只一两句敷衍过去。
这晚,叔侄二人都在侯志家留宿。
宿平将来到衡阳之后、除去法华那封书信之外的所有事情,全都告诉了邱禁。邱叔叔虽因他行事鲁莽,责备了几句,但眼中更多的还是欣慰,且并没有怪他要考禁军却仍与三山二岭往来,事实上朝廷之中不乏与贼寇藕断丝连、或有交情之人。然而,宿平没有发觉的是,邱副都头的眼中隐去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情愫,这情愫,大致是感怀他自己苟且忍辱,尚不及少年那般率性而为。
邱禁问起宿平要不要找人打探一下继老头的身世。少年想想南林园是三山二岭的产业,也不差了继老头这口饭,于是就说算了。
又聊了一会儿,邱叔叔酒劲发作沉沉睡去,少年为他盖上一面薄毯。
次日,邱禁与侯志回营。
临行之前,告知宿平禁军考核已有定日:来年春季,三月初一。
两个多月过去,时至清秋。
这日晚膳之后,一浊将宿平拉到了内园,突然告诉少年自己要出远门了,而且时日不短,嘱他不可懈怠练功,否则回来飞刀伺候。宿平大惊,想要问个究竟,一浊却是闭口不提。
第二日早晨,贾瘦兽牵来一匹马儿,南林苑的众人于门口相送。
一浊接过马缰,一一拜别道:“今后‘南林苑’的大小事务,就交托给妹妹和老皮打理,希望大伙儿相互照应。”
众人点头称是,依依不舍。
0082 多情往南去,老庵谁人忆(三)()
一浊上了马背,正要抖开缰绳,突然却又回头笑道:“不妥、不妥!我这么走了,好似不是个味儿――小宿平!你给姐姐吹个曲子呗,姐姐要有人壮行哩!”
宿平回道:“姐姐要什么曲子?”
一浊道:“就那首‘关山月’吧!”
宿平道:“行!我这就回去取箫!”说完,即刻扭头。
一浊叫道:“慢!”
宿平住足回头。
一浊摇头道:“小宿平那箫,可练得不咋地呀”待得众人一阵哄笑,又继续道:“再说嘛,箫声太过凄凉,可别把姐姐的事给整黄咯!要喜庆点儿的!――唔,就用你拿手的锁呐吧!”
宿平委屈挠头道:“但姐姐教我,‘关山月’本来就是个悲壮的曲子嘛”
一浊嗔道:“少罗嗦,快去拿锁呐!”
宿平赶紧撒腿。
片刻之后,众人集于院外。
宿平举起锁呐,嘹亮的乐声响起。
一浊头也不回地坐在马背,马蹄轻踢,踱步离去。
水红清秋衣,欢快锁呐悲怆曲。
曲中蹄声渐行渐促,马儿连人很快消失在大路的尽头。
宿平放下锁呐,身旁的伊婷已然满面泪流。
内园石桌旁。
宿平问道:“姐姐为何要走?”
对面的伊婷叹道:“现在与你说起,倒也无妨你可还记得那蒙湿诗死前曾来骚扰南林苑的那段日子?”
宿平点头。
伊婷道:“哎那段时日,姐姐身在郴州,是为了找寻一个之人。”
宿平惊道:“那她此番出门,也是为了那个人了?却不知是何人?”
“是她的心上人”伊婷说起“心上人”三个字,眼中始露笑意,却也一闪即逝,继续叹道,“又或许她自己也不知晓,那个男子与她当年最后一别,其实两人也才你这般岁数,甚至姐姐还要更小一些。”
宿平张大嘴巴,哑然无语。
伊婷微羞道:“这种事,你小孩子自然不会明白了!不说了、不说了!”
“不是、不是”宿平赶紧摆手道:“伊婷姐,你接着说,我想多听些姐姐的事呢!”
伊婷看了少年片刻,这才又道:“好吧,你我虽与姐姐不是同胞所生,但她待我们有如手足,多些人与她分担也是好的你别看姐姐平日嘻嘻哈哈,心中凄苦却是无几人知晓。当年她为了那人,踏遍了整个大赵、甚至小半个梁国,郴州已是她在大赵的最后一丝希望,却仍未发觉半点音讯,本已心灰意冷,哪知哪知经历那蒙湿诗一事之后,突然又狠下了决心,故而就有了此行。”
宿平叹道:“想是姐姐不想此生抱憾吧”
伊婷眼中闪过奇异之色:“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倒也懂人心思,不枉费姐姐对你一番教诲你可知若不是为了你,她早在两月之前就走了。”
宿平心中感动,又问:“姐姐这回是要去哪里?”
伊婷道:“她告诉我的是先去南边徐国。可我却知,以姐姐的脾性,若是下定决心要去做哪件事,必然不到南墙不回头的,是以那人要是不在徐国,她定会取道再去郑国、夏侯国,直至两人相见的那一日”
宿平忽然道:“若真有那一日,那个男人还认得姐姐么?”
伊婷轻道:“都不重要了”
这时,继老头突然闯进了园子,嚷道:“你姐弟俩,在说什么悄悄话呢?”吓地二人赶忙收拾心神,朝他望去。
宿平道:“继爷爷,你怎地不听戏了?”
继老头道:“听得倦了,想出去松弛松弛筋骨――小子,我看你整不是跳就是吹的,也闷得慌!明日陪我去衡山上溜达溜达如何?”
伊婷点头道:“老先生说得对,宿平你也该出去走走了,衡山上有许多寺庙、道观哩。”
第三日,宿平随继老头到了衡山脚下。
南岳果然名不虚传。
遍岭墨绿,中有枫林之红;庙观熏旺,偶遇石径之幽。
此处比起同属一脉的半山沿的深山老林,更因游客络绎、香火不绝,而别具人气风情。继老头并没有去拜会那每日记挂他的佛祖,而是到了东山的道观所在。
衡山目下的道观,有八座之多,可老头依旧没有在其中任何一座停下。路过最后一个“九真观”,辗转数步,又有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蜿蜒盘上向北行去。老头那副轻车熟路的模样,教宿平咋舌不已,偏又不敢开口询问。
路上再无他人,沉默地走了许久,终于到了后山幽深之处,却是柳暗花明。
眼前是一座古旧的小道观,显是年久失修,但正是因为如此,反倒与周围之物和谐一体,予人浑然天成之觉。这道观灰朴深痕的大门紧锁,上有同样岁月沧桑一匾,落字“白云庵”。
继老头轻“咦”了一声。
宿平这时也道:“继爷爷,这里不闻人声,且那大门上了铜锁,好似是个无人之处;但看外面,却又有人打扫过了。”
继老头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宿平发觉老人自从踏上了那条小径,就一改平日作风,毫无半点游戏之状,反而神情肃穆,当下也不再开口。
片刻之后,继老头迈开跛脚,走到门前,突然伸手摸向那个铜锁,只听“咔、啪”的一声,那方铜锁便落在了地上。
宿平惊道:“继爷爷,你”
老人转头过来,对宿平微微一笑:“要不要一起进来?”
宿平点了点头,一老一少,推门而入,日光同时扑门而洒。
道观的正中,摆着一个大龛台,龛台的上方摆着一尊木雕人像。这人像席坐,与真人同高,左手捏着一根拂尘,平放腿上,右手掐起一个指决,竖置腹前,身上油漆虽已掉落,但仍能看出是一袭黄色道袍,腮鬓之髯垂襟,长须落胸,慈眉善目不知如何雕刻,及至今日依旧栩栩如生,头顶上如继老头一般,只扎了个道髻,却不戴道冠。
老人静立龛前,两眼望着那雕像,良久,才轻轻地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修短在己,得非天与,失非人夺”1
宿平只觉心神一阵恍惚,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继老头忽然屈腿席地一坐,如那雕像般做了个掐指之状,闭起双目,好似忘了旁边少年的存在,自顾轻轻念了起来。
宿平初时还有些手足无措,但片刻之后,听着那不清不楚的念念有词,感受着这周遭的气氛,宛如受了什么召唤,也学着继老头一样,挨着对方坐了下去。这一挨闭目,耳中老人的声音如天籁般徐徐传来:
“夫心者,一身之主,百神之帅。静则生慧,动则成昏。欣迷幻境之中,唯言实是;甘宴有为之内,谁悟虚非?心识癫痴”2
又不知过了多久,那声音渐渐停息下来,少年慢慢睁开眼睛,只觉百骸皆舒,且那席坐的双腿,更无半点滞涩之感。
继老头哈哈一笑,拍了一记宿平的肩膀:“起来吧!咱们回家咯!”
少年见他又回复往常,与方才判若两人,啧啧称奇之间,心中不知该喜该悲,于是只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好!回家!”
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