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头刚一出水面,就听见一个声音在旁边叫道:“大舅子,看你平时斯斯文文的,原来是同道中人啊,哈哈――”
这个笑声异常猥琐,宿平在抹脸的时候,就听出了是王小癞子来了。等他眼力恢复的时候,向溪边扫了半圈,那里站着七八个少年,王小癞子就在最前边还好,没见到他家的大黄狗
宿平的目光最后停在一个少年的身上,这人站在王小癞子的身后,一袭质料上好的轻薄白衫,长相清秀,却扯着和王小癞子一样的嘴脸,笑嘻嘻地正在看他。
他怎地也来了?宿平想着,嘴里却驳道:“谁是你大舅子?谁和你是同道中人!”原来早上采晨露的时候,王小癞子朝他说的那一句唇语,嘴型正是“大舅子”三个字,那时他有大黄狗在旁,如今又带了同伙,是以宿平两次都不敢当场发作。
“我们见你把头埋在水里,嘿嘿,也不知是透着这明晃晃的水偷看溪那头的哪位姑娘?腿儿白不白?腚儿大不大?你看了咱们几个想要看的东西,还说不是同道中人?啧啧,不愧是我的大舅子,比我们方才在林子里爬树偷瞄的法子高明太多啦!佩服!佩服!”王小癞子说着,还似模似样地做了一揖。
“高明、高明!佩服、佩服!”其他的几个少年都哈哈地起哄,唯独那白衫少年不说不动,脸上的浪笑却更甚了。
“你!”饶是宿平聪明异常,也被杠得说不出话来,憋了许久,才无力道,“你不要再叫我大舅子了”
“好、好!我不叫,我不叫。”王小癞子居然正经地应道。众少年正奇怪着,只见他又张开了嘴巴,做了一个夸张的神情,轻声道,“你不让我叫,那我便只好悄悄地说,大――舅――子――”
宿平捏紧了拳头,气得满脸通红。
这时,那个白衫少年走了出来,一记板栗敲在了王小癞子的头顶,训道:“‘大舅子’是你叫的吗!”王小癞子显然有些忌惮这个少年,嘿嘿几声讪笑退到一旁。却见那白衫少年走近了宿平,拍拍他的肩膀正经道:“甭理他,你妹妹长得这般好看,怎么也轮不到王机灵来,他有什么资格叫你大舅子,是不是?”
宿平愣了,王小癞子也愣了。
白衫少年促狭地盯着两人脸上的反应,渐渐地鼓起两个腮帮子,似是强憋了一口气在,接着突然“噗”地爆笑起来:“当然不是他小癞子能叫的!你应当是我的大舅子!――大舅子、大舅子”他绕着宿平捧腹怪叫、歇斯底里的得逞模样,仿佛自己刚刚讲了现世以来最大的一个笑话,直看得其他几个少年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王小癞子也捂肚子笑了起来,陪着白衫少年转圈:“哈哈,张少爷是大舅子,我是二舅子――”
“贫嘴!”白衫张少爷闻言,一脚踹在小癞子屁股上,小癞子顺势滚到一旁,两人兀自大笑不已。
宿平早已是双目通红,再也忍受不住,疯了一般地直扑向滚倒在地上的王小癞子身上,抡了拳头就砸,拳拳到脸,嘴里发狂道:“我打死你!啊!我打死你!”
一伙人谁也没料到这素来胆小的宿平,说开干就开干了,直到王小癞子脸上被招呼了十来拳,这才惊醒过来,纷纷冲上前去。
这群小子平日于村里村外打架群殴就如吃饭喝水一般,更有几个经验老到的,立马就各自锁了宿平的双手双脚,把他架到一边。王小癞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肿了半边的紫脸,挣扎着站起来,朝地上呸了一口,冲到被制的宿平身前,飞腿往他小腹就是一脚。若不是那几个熟门熟路的同伙在王机灵抬脚的时候就撤开了双手,留宿平被踹之后倒退缓冲几步,否则当场便要断上几根骨头。
宿平倒在地上,呲牙咧嘴,满脸狰狞,口中依旧骂着“我打死你”,手脚并用向空中抓挥个不停,似是根本忘记了疼痛。这倒叫王小癞子无从下手,只能在旁边狠狠地踢上几脚,又被宿平抱住了差点咬上一口,拼命拽腿将他横着在地上拖了几尺,这才抽了出来,在一旁大口着喘着粗气。
张少爷早已经止住了笑声,双手抱胸冷冷地在一旁看着热闹,忽然瞥见远处又来了几个人影,便道:“够了!不要重伤了他,我们走罢。”说完,当先就离开了,其他少年也陆陆续续地跟了上去,王小癞子最后又踢了一脚,才悻悻地走了。
宿平兀自在地上挣扎了许久,才颓然地摊开四肢,一动不动望着天上。几个女人拎着竹篮从边上经过,并没有留意去看地上的少年,又向前走了过去。而后宿平又闭起眼睛躺了一会,陡然睁开双目之时,内里精光一闪,双手撑地倏地站了起来。
这一站牵动了身上痛处,少年却只是呲了呲嘴,嘴里却哼都没哼,竟而还笑了一笑,笑里竟然透着一股从来没有的狠劲,听他自言自语道:“原来这就是被揍的感觉。好像也不太痛嘛!”
拍了拍尘土,迈开双腿,朝着衡山脚下走去。
0007 黄泥圬三尺,青岩砌十丈(四)()
宿平这一路来到厢军营帐,已是酉时一刻。邱禁正与兵士们一同制弓说笑,见宿平走来,也不招呼。宿平径直行到邱禁的面前,开口便道:“邱叔叔,你教我练功!”
邱禁坐在那里抬起头来,目光恰好落在他的手臂上,只问了一句:“跟人打架了?”
“是的。”少年回答也是简洁。
“我说过,你要站七日方能”邱禁说到一半,目光偶然掠过了少年的眼睛,突地又改口了,“你今日不是不来么?怎么地又变了卦了?”
“我要入禁军!”少年依旧镇静。
“这话你昨日已与我说过了。”邱禁毫不在意道。
“我要保护宿灵。我要让父亲母亲过上好日子。我要让别人永远不能欺负我们。”宿平的声音不大,却是一字一顿地说得极为清晰干脆。
邱禁默然盯了少年片刻后,便起了个身,去那头抽了几条麻绳,又去这头抱了六粗一细的七根竹竿,粗的有一臂圆、一人多长,细的有三指宽、略短,这才回到宿平面前,朝他一甩头,淡淡道:“走!”
宿平依言跟了上去。
他二人走出了几步,便听围坐一起的人群中哄的一下闹开了,一人道:“看不出这小宿平还真有种啊!”侯志性急,更是站了起来,要跟上去瞧瞧,却被林老头挡了下来,斥道:“就你多事!”
邱禁领着宿平来到一处平坦的空地上,取了六根大竹,三根为一组交叉立在地上,用麻绳扎成两个一人一手高的支脚架,最后一根竹竿搭在这对支架的叉口处,看起来像是家里晾衣的架子,不过结实了许多。最后他指着横在半空的那根,对宿平道:“跳起来,抓住它。”
少年这回也不问缘由,走到横竿下,跳了起来就一把抓住,身体在空中晃了几晃,很快便定了下来,双脚悬地恰有半尺来高。邱禁看着,点头道:“我不让你下来,你便这样挂着。”说罢就不去管他了,转身回到众兵士中间。
侯志等人探头过来问东问西,邱副都头一概三言两语打发去了,一旁许久不语的林叔突然说了一句:“阿禁,这个娃娃很像你。”邱禁一怔,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
可怜宿平刚被人踹伤了身子,现又要吊在竹杠上,心底却没有丝毫的怨言,闭上眼睛,双手紧抓,咬牙坚持着,渐渐地手心与竹杠之间沁了许多汗渍,过了一会儿终于抓拿不住,掉落下来。他也不去看谁,拿手掌在地上蹭了一层干土,甩几下酸疼的肩臂,挪开少许的位置,竟又跳起来挂了上去。
宿平坚持越久,就越是能感觉到臂上、肩上、颈上、前腹、后腰、股间传来的与时俱增的酸麻,特别是一直紧握的手心,火烈烈地撕痛不已。
但是这一次他再没有掉下来。
日色渐晚,衡岳之顶挂着一轮斜阳,谁道是:
红日有落,却无晚霞,是故南风吹不动,西山半脸照光华;
青峰常在,老树新花,谁怕王朝几更替,朝夕角奎由它!
终于到了晚歇的时间,厢军们收拾了杂物都放进营帐,各自散去了。邱禁不知何时轻声来到了宿平的跟前,见他闭着眼睛,仍旧挂在那里,便绕到他的身后,拢手一把抱住了他,就往下拽。谁知宿平手里抓得紧了,竟没有被拉到地上,竹杠子晃了几晃,和两边的脚架撞出咔咔的声响。
宿平惊觉,却也不来转头,只叫道:“是谁在我身后?”
邱禁道:“是我!你怎地闭着眼睛?”
“眉头有汗,怕咸疼了。”
宿平说罢,便不再多话,扭了下身子,继续在上面吊着。
“还不下来?”邱禁转到他面前问道。
“你方才说‘我不让你下来,你便这样挂着’,你现在没有说这话,又想来诓我!”宿平口里吐着粗气,说话有些艰难。
邱禁愣了一下,这才笑道:“你下来!”
宿平看他不似有假,便松手落了下去,卜一着地,只觉腰间与那大腿根一软,又要倒地。这回又是邱禁扶住了他,将他放到一旁的木桩上坐下。
“邱叔叔,我又让你扶了是不是又要加我多站两日?没事,我能挺得住。”
“我不加你时日,也不是为了这个若是方才你被我一拽就拽了下来,便说明你没有用心,那样的话,说不得就要加你几日。”
“真的?那我只要站上原本的七日,你就可以教我了?”
“不用了。一日也不用了。”
“这是为何?”
“不为何。”
“那你现在就教我。”
“我已经教你了。”
宿平怔了一下,突地站了起来,生气道:“邱叔叔,我一心向你讨教,你却总是消遣我。”
邱禁莞尔一笑,道:“你才做完我教你的第一个诀窍,且做得不错,莫非你忘记了?”
少年低头沉思片刻,猛然看向那尚立不远处的竹架,讶道:“这算什么法子?”
“这可是个好法子,”邱禁眯起眼睛,神秘地说道,“使你长高的法子。”
宿平幡然醒悟,击掌叫道:“我明白了!村里的大人常说这个那个生得矮小的,就把头伸进狗洞去拉一拉,也是这个道理?”
邱禁笑了一笑,算是认同。
宿平把身子一挺,仰起脖子,也不去管那些酸痛,道:“邱叔叔,你也且站起来,看看我长高了多少?”
这话倒是把副都头给逗乐了,站起来敲了他一记脑壳,道:“你以为你是田里的秧苗吗?哪有这么快的!”
少年一边用手揉了揉头顶,一边看向邱叔叔,发现对方也正盯着他瞧。两人对视了好一阵子,突然都开怀大笑起来,昨日开始隐蔓在这萍水叔侄之间的阴霾与不快,顷刻烟消云散了。
他二人收拾完毕,便去溪边洗了个痛快澡,此刻正光着膀子躺在光滑温润的鹅卵石滩上,仰起脸就能看见正在入夜的天空。
“邱叔叔,你说天上的星星有几颗?”
“我脑瓜没你聪明,只能数月亮。”
“邱叔叔,你是不是还有其他的诀窍要教我?”
“不错。”
“那现在就教吧!”
“明日起来再教你。”
“我吃得消!”
“我可吃不消!我还想早点回去吃你母亲做的晚饭呢。”
“那你说说,‘黄泥圬三尺,青岩砌十丈’,是个什么意思?”
“原本有意思,现在便没意思了。”
“为何?”
“不为何。”
“邱叔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少跟我泼酸,现在已经是‘夕’了。”
“邱叔叔,宿平曰,‘夕闻道,睡好觉也。’”
“你别参军,去考功名得了!你也别叫宿平了,叫宿有才!大才!”
“改名字得问我父母,你倒是先回我话呀,那两句是什么意思?”
“宿平。”
“唔?”
“给我念些书来听听,叔还从来没进过学堂书院呐。”
“好啊,那我念了!‘大学之道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宿平,你们先生想必是个胸襟广阔有大气之人。”
“为何?”
“瞧你这一口气念的,不停不歇,惊天地泣鬼神。”
“我们都是这样念的,又快又好记。”
“宿平。”
“唔?”
“有些话懂了或是不懂了,记下或是没记下,都无关紧要,因为那都是别人的话,紧要的是自己做了还是没做,懂了的、没记下,犹如不懂,不懂的、记下了,难免乱意,懂了的、记下的,没去做,又是何必,不管他懂了的、没懂的、记下的、没记的,只要你已做到了,便都不重要了。”
“邱叔叔,天上怎地一下多了好些星星?”
“唔看见牛郎星了吗?”
“看见了,有两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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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本书中会出现一些诗词,假如是大家别处没见过的,就是我胡乱写的,也算有感而发。我不是文科生,这些所谓的诗词想来是不入“正统”的,大家一笑而过就好。
0008 晨起练一通()
翌日清晨,宿平尚在梦中就被邱禁捏鼻子叫醒了,一个起身直觉全身上下、筋骨皮肉无一处不酸痛。少年昨日挨了打,却因重伤在那腹间,又隔了层衣衫,是以家人只见手臂上的几块红肿,也问不出缘由,便作了罢。倒是邱禁被他父母好生款待了一番,大肆吃喝毫不见外。
寅末之时,天之东边曙光方现。
二人轻轻掩了大门,出了院子,宿平睡眼惺忪道:“邱叔叔,天还这么早,我们是要去哪里?”
“练你!”邱禁做了个阴狠狠的模样道,“跟着我跑,落下二十步今天就不教你了。”
宿平方才恍然,这天是邱禁训练自己的第一日,强自深吸了一口气,对邱禁道:“邱叔叔,咱们开始唉,唉,等等!”原来邱副都头耍了个诈,不待他说完就跑了出去,气得少年刚刚提起的一口气,楞是给生生岔歪了。
村子名唤“半山沿”,顾名思义,这个村子有衡山的半个山脚那般大。这自然名不符实。这个叫法大约是因村里的老辈鲜有走出村子的,自以为如此罢了,其实至多只有衡山山脚的百中之一。然这“半山沿村”确是顺着山脚外圈的轮廓而建不假,靠着里面是农屋,围在外头的是田地,中间隔着一条能并走四头黄牛的泥道,连着村东口,通向村西外。
宿平的家便是在村西。他父亲因早就收了早稻谷又已栽完了新秧苗,是以可睡个安眠。另有一些人家却不同了,舍不得点那些灯灯烛烛,趁着清晨的微光,摸摸索索地,男的寻了农具下地,女的生火做饭等他们早工归来。
邱禁与宿平二人在这泥道上前后一路慢奔着,忽见对面走来一人一牛,晨间天色昏灰,不详其貌,只听那人嘴里唱道:
雄鸡只报两年令,丑时卧窝三叫停;
耕牛虽有廿岁龄,春秋走田百来巡;
鸡鸣方歇须梦醒,牛犁在地必执柄;
老天垂我杖朝命,谷播万万柜不盈。
声音颇为苍老,这乡野间又是空旷之地,悠悠地传出甚远。得到了面前,邱禁朝老人微微一笑,便跑了过去,宿平在后头叫道:“爷爷早!”
却听“哞”的一声叫唤,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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