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湿诗“坐”不住了,强自撑起身子,又跌了下去,却仍旦旦指天而誓道:“若是我蒙湿诗杀过一个良家女子,立叫我受五雷轰顶、乱刀分尸!”
黑衣人没有理他,又来问宿平:“你信么?”
“我”宿平此刻却是动摇了起来,要知世人多有信奉神佛,极重誓言,更何况他与老天立下的,是一个如此狠毒之约。
“我信!”黑衣人言出如重锤,顿将宿平思绪击懵,随后淡淡道,“他确实没有动手杀过一个良家女子”
蒙湿诗面现喜色,只是片刻之后,却又阴沉了下来。
是因那黑衣人再续了一句:“但那些良家女子,都是因他而死!”
宿平怂然失容,若真是如此,这个蒙湿诗也就太过可怕了,他的一句话里竟藏有如此奸猾狡诈的心机!
若不是亲眼目睹他调戏姚山凤与那伊婷姑娘,若不是今夜有黑衣人在场,或许打死他也不会相信,这个外表斯文的“弃榜进士”,居然是如此作恶多端之人。但是眼下,少年却至少信了八分。
因为蒙湿诗的表情里,已经没了当初的底气与锐气,虽然此人的口中兀自振振有辞道:“你有何凭证!”
“凭证?”黑衣人哼了一声,旋即道,“――你可记得孙鞋匠的儿媳林妙花!你可记得城东张老汉的女儿张雨娘!你可记得城北包子铺唐老二的妻子方翠翠!”点到最后,已然声色俱厉。
“哈哈哈”蒙湿诗见事败露,反而不再藏头缩尾,放声大笑道,“看来阁下在这衡阳城里呆的时日并不太长嘛!”
“你的意思,便是还远远不止这三个了?”黑衣人声寒似冰。
宿平听言在耳,只觉胸如闷鼓,心如擂槌。
蒙湿诗也敛起笑意,却是突兀地转头盯住了亭中的粉荷,眼露不屑道:“不管有多少个,但绝对个个都不是良家女子!”
少年这才惊觉那粉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到了亭中的桌旁,正在那里自斟自饮,一派神色怡然,好似看着一出大戏。
粉荷寸目不离众人,见蒙湿诗朝她望来,便举盏浪笑道:“相公好胆色,奴家欢喜死你了!”
蒙湿诗鄙夷更甚,指着粉荷,回头对黑衣人道:“那些女的,非但不是良家女子,而且更是**荡妇,便如这个贱人一般。”
“无耻!”黑衣人显然动了真怒,只见他掌拍腿侧,又是一把飞刀在手。原来他那夜行衣的裤管上,绑了一块黑色的绑腿,而飞刀正是插在这绑腿之上,刀柄同样也是黑色,教人在夜色之中不易辨别。
“我无耻?哼!我看是你无知!”蒙湿诗此刻颇有一番视死如归的觉悟,居然开始反唇相讥,倒叫黑衣人愣住一愣,忘了出手。
蒙湿诗伺机续道:“先说那个林妙花,她家给我修鞋,我只多扔了她几两银子,便对我拍马奉承起来,不到三天就让我搞上了床去。这女人风骚得很呐!还寻死觅活地说要跟我!可是她越是风骚,老子就是越恨!大冬天的半夜,我就着人扒光了她的衣服,让她滚球!谁料她上床前不知廉耻,下床却又不堪廉耻,投塘自尽去了!再说去年秋天那个新搬来衡阳的张家女儿张雨娘,名字倒是好听,人也长得水灵,更兼尚未婚配,我一眼便对上了她,居然又动了多年未萌的娶妻心思,当下与她打得火热,只是却不施她半钱铜板,更无胭脂水粉相送,半月过后,再叫一个手下扮作富商,与她交往,初时这女人倒也矜持,哪知再过一月,我那手下的银子狂扔滥轰之下,不但未婚便以身相从,更绝的是,她居然同意在那野外媾合,我当时领着几人藏在一旁偷听,心道她既这么喜欢刺激,那便让她刺激个够!于是索性绑了她在树干上!那第一炮自然是老子亲自打响,后边的再轮番上阵,干完即走!噢!顺道还通知了一声她的父亲。她父亲闻讯寻来,哪受得了如此刺激,抄起一条木棍,活活就把那女人打死了!结果小的死了,老的却蹲了大狱!我本就不相信女人,从此更是绝了娶妻的念想还有最后那个方翠翠,前几日刚上吊死的吧?也没什么新意,老子就是有钱!看她走在街上风风骚骚的,一时兴起,便故意扔了锭银子在她身后,假装声称是她丢的,这女人竟然恬不知耻地就真当弯腰去拣了,我便撩起了她的裙子,叫她出了个丑,哪知这女人临跑之前,还是抓走了我的银子!那她既然拿了我的银子,就得给老子献出身子!这才叫做公平买卖!我次日便找着了她,半推半就之下,还不是最后又加了五两银子搞掂?简直比那做妓的还不如!我心肠好,见那女人得了便宜,也不能叫她那卖豆腐的丈夫吃了暗亏,便使人偷偷将这段香艳史告诉了唐老二,于是这唐老二举家共愤,誓要休了那方贱人,方贱人此时才知什么叫做‘无颜见人’,却是迟了,一条白绫悬梁,黄泉路上和黑白无常勾搭去了!对了!这位大侠,昨日我还差人找到了那唐老二,向他讨教讨教丧妻之痛,你猜那男人说了什么?”
最后一句话,却是向着黑衣人发问,极尽调侃挖苦之态。
黑衣人眼中有心事,“哼”了一声,没有答话,却也没有出手。
宿平多知一些前因后果,直是暗中感慨,却也豁然为何蒙湿诗调戏姚山凤不成,反而大赞其“令人敬重”,也想通了当日他在皮革铺撂下银子后的那句“不是沈大人的面子,而是凤娘子你的面子”为的就是这个道理,原来他是把嫂嫂当作了他眼中真正不受诱惑的“良家女子”。
值此众人无言之际,唯一启口的却是粉荷,只听她笑问道:“相公呀,快别吊人胃口哩,赶紧说嘛!”
蒙湿诗闻言,只瞥了她一眼,又向黑衣人道:“那唐老二当即便笑了,大叫‘死得好!死得好!老子娶这贱人花了三两银子!姓蒙的却给了她八两!一条白绫不浪费,剪了正可当作孝布!老子这趟买卖净赚五两!好极、好极!比我卖豆腐要好极!’”
说罢,也竟自哈哈大笑起来。
黑衣人终于回复过来,叱道:“奸舌如簧的淫棍!明明自己存心勾引良家女子,事到如今竟还有脸嫁祸她人!”
“大侠心胸宽厚,能将这些女子划为良家,小生实在佩服、佩服!”蒙湿诗情知自己已是死猪一条,既然如此,又何惧滚水淋头?是以他也再不将这黑衣人放在眼里了。
“你!”黑衣人一时气结,手中的飞刀正要提起,却又放下,片刻之后言道,“好、好!即便她们红杏出了墙――那么‘南林苑’的伊婷姑娘呢?你又作何解释?”
蒙湿诗立马答道:“说起这‘南林苑’的女人,最是虚伪!那些赏钱少的,既不赔笑、更不谢礼,而那些赏钱多的,却要对其点头哈腰!――敛财敛得这般冠冕堂皇,偏还口口声声说是‘规矩’,你说可恨不可恨?――若非那姓曹的监司与她们过从甚密,若非那夜有人搅局,我当可保证那伊婷早已是我蒙湿诗的床头之物了!哈哈”
“凭你也配?!”
斥毕,终于寒芒再起,飞刀划空!
不曾想,蒙湿诗在他甩手之时,却将身子轻轻向左一挪。
飞刀射至,正扎其胸口正中!
蒙湿诗却是哼也不哼一下,反而咧嘴笑道:“果然没有猜错,扎的就是心口!还好我挪了一下!”
声音颤抖难平,显然已在垂死边缘。
接着,他又抬头看向了宿平,温言道:“小哥你也认为我是罪人么?你现在还救我么?”
宿平心中不忍,仰起脸颊、闭上双目。
蒙湿诗苦涩一笑,最终朝往亭中的粉荷,许久之后,才道:“秋等果,我的好小秋,你呢?你能原谅我么?”
宿平身形剧震,爆开两眼、不可置信地盯着粉荷。
此刻的粉荷却不看向这边,只在亭台摇曳的烛灯之下,无声无息地将那酒壶灌向自己红欲滴血的双唇之间。
“呃!”蒙湿诗插着飞刀的胸口突地一阵颤抖之后,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转首对宿平说道,“小哥,你可否替我将那壶酒拿来?”
宿平看了亭台一眼,叹道:“你忘了?那壶里已经没有酒了。”
蒙湿诗歉然道:“有的,我说的那壶没有酒的,是她手里的那壶”
少年略微一想,便将那前因后果串在一起,顿然想通了关节,但自己眼下又怎能忍心雪上加霜、再责怪于他。
疾步走上亭台之后,取过酒壶,扫了一眼那桌上的白纸红泥,还有一旁呼吸均匀的继老头,轻轻叹道:“睡着了,也许更好一些”
蒙湿诗接过那酒壶,看着宿平道:“这里头下了蒙药。”
少年点头:“我现在知道了”
蒙湿诗满脸冷汗,轻嘿了一声:“蒙药是个好东西,我喝了它便就不会觉着痛了。”
一饮而尽之后,蒙湿诗又看向少年道:“咳!咳!你可知我为何要避这一刀,苟延残喘?”
少年摇头。
“我往日最喜文风,更喜好吟诗”蒙湿诗渐难支撑的双目看了那粉荷――抑或该叫“秋等果”一眼,含笑道,“以前的小秋也非常爱听,但是后来一切变了,诗吟得少了,恶作得多了,不似个文人了,如今去见阎王之前,我还想再吟一首,当作临别之行!”
言罢,蒙湿诗将那酒壶奋力一掷,咬牙喝道:“扶我起身!”
宿平暂且按下心中纠结,上前搀起他的胳膊。
蒙湿诗将首一昂,抬腿踏出一步,那全身三处伤口登时扯开,又迫出一滩新血,可他全然不觉,摇头晃脑,口中吟道:
“落魄江湖载酒行,
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
赢得青楼”1
蒙湿诗边唱边走,却是两眼渐渐合起,唇口越挣越小,呼吸愈来愈弱,到至最后,诗未吟完,魂已归去了!
“赢得青楼薄幸名!――哈哈哈”此刻粉荷突然站起身子,醉醉醺醺地提着酒壶从亭中跌撞了过来,指着宿平怀中的蒙湿诗失心般地大笑道,“你终于死了么?秋等果早已死了六年了!你想要我做婊子是么?我便做个婊子给你看!我扒光了给天下所有的男人看!给天下的所有男人干!你心痛么?你越是心痛、我就越是开心!因为我粉荷就是不甘心!我就是要等!等你比我先死的那天!我要看着你死在我的面前!哈哈老天开眼!老天开眼!你终于死了!终于死了呜死了”
女人泣泪如雨,脸上粉黛尽被湿痕划乱,面色狰狞无比,却偏又凄惨至极。
突然间,只见她一把抽出蒙湿诗胸口飞刀,就向着自己脖子抹了过去。
“不可!”
怀中抱着蒙湿诗的宿平想要阻止,却已然来不及了。
“啪”一声响起!
瓷壶碎地,殷红飞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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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杜牧遣怀
0072 闭目听凉炎,转眼成少爷(一)()
怀中抱着一个尸首,看着地上的另一个尸首,蒙湿诗与秋等果的孽缘,竟是以这般结局收场,饶是宿平年少不更情事,心中却也唏嘘感慨。
黑衣人目睹一切的发生,愣愣地站在原地,似乎也出了神。
这方雅院的花香仍在飘荡,穿在万籁的夜寂中,平添一份幽凉。
那对“牛郎”与“织女”仍被黑色的云影遮在后头,也不知是否因为害怕看到人间的惨剧,扰了他们清苦相思的一年一聚。
良久之后,少年终于朝那黑衣人开口道:“你快走吧。”
黑衣人叹了口气,看了一眼亭中倒下的斧狼帮众,嘶哑道:“我们确实该走了那些人也该快要醒来了。”
“我们?”宿平闻言蓦然一震,似是终于想起一事,便问,“你认得我?”
黑衣人道:“原来不认得,现在认得了。”
宿平大疑:“那你怎知我的名字?”
黑衣人道:“我虽不认得,但你的事情,我却常常听说。”
宿平沉吟片刻,忽地惊觉道:“你是风”他本想说“风雷寨”三个字――因为自己拿得出手的“老底”,除了张赐进那点事,就剩风雷寨之行了――却是旋即一顿、又住了口,暗忖还好、还好,今夜已然被人下过了蒙药,再这般冒冒失失下去,定又要被这来路不明的人给套话套了出来。
黑衣人目光一闪,微微点头道:“还真是机灵。”
宿平虽然极为好奇这黑衣人的底细,但眼下绝对不是个促膝谈心的地方,于是又一次劝道:“你快走吧。”
黑衣人并没有挪步,而是问了句:“你不一道走么?”他的语调嘶哑,但仍能听出一丝讶色。
宿平摇头道:“这里出了人命,我若就这样跑了,会连累到家人唔,还有这位老爷爷。”家人自然是指的侯志一家,老爷爷便是继老头了。
黑衣人笑道:“果然很讲情义哩。”身子却是依旧不动,没有离去。
宿平第三次催道:“你怎地还不走?”
黑衣人也摇头道:“你莫管我,等我想走的时候,自然就走了我倒是劝你快些呢,那几个人不到半个时辰必定醒了。”
宿平情知事态紧急,于是不再与他废话,抱着蒙湿诗站在原地,将四周审视了一通,片刻之后,便有了计较。
先将蒙湿诗的尸首放倒在秋等果的边上,看着二人又是一口叹气,你们生不能同床,但不知死后能不能同穴哎,想来依旧会是另一个遗憾的结局。然而少年一念起“同床”二字,却又微微有些脸红。
收拾心神下,宿平快步来到亭中,绕着亭台内的桌子,低头盯着地面走了一圈,好似在寻找什么东西,接着,又将那亭台的烛灯取了一个下来,走到外头,烛灯前照,依旧目视地面来回巡视了一番,最后拣起一柄飞刀,交回黑衣人的手中。
久未开口的黑衣人将那飞刀插回绑腿,出声问道:“你方才在做什么?”
宿平这次倒也没有隐瞒,答道:“我以前上山打过猎,知道那些野兽出没山林常会留下脚印,是以便查看了一下,有没有哪些异样的痕迹”说着说着,又觉得自己太过小题大做,叫人看了笑话,于是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哪知这黑衣人却赞道:“好你个小宿平!我越来越欢喜你了!”
宿平闻言一怔,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朝对方点了点头之后,又回到了亭内,却是悄悄绕到了那两个瘫在地上的斧狼帮众脑后,突然出手轻拍了一下他们的额头,见那两人皆没有反应,最后才来到桌边自己的位子旁。
看得那黑衣人又是眼中一亮。
宿平盯着桌上的白纸和印泥,那白纸其实是一份契约,写的无非是他“同意”为斧狼帮效力,并为其赌档卖命,若是违约就要如何如何,微微失神之下,少年已不知自己对那蒙湿诗究竟是该同情还是该恨了。
片刻之后,宿平的目光又复清澈,突地伸出右手两指,却是挑起离那张契纸最近的一盘精致小菜,“啪”地一声,将它翻了个身,整个倒扣在那张纸上,顿时脏糊一片,紧接着又把余下那些摆放有秩的菜盘子统统打乱,这才坐了下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孩子,聪明得连我都要嫉妒了”黑衣人轻声叹道,复又自嘲一笑,“看来我在这里还真是多余的了”
于是朝宿平轻喝一声:“想知道我是谁么?”
少年猛然抬眼,用力地点了点头道:“想!”
“那便来‘南林苑’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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