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平低头一看。
原来那中年男人刚才愠怒间也不看仔细对方盘面,一子抽“相”跳开,居然叫他的“帅”和对方“将”来了个隔河相望。
“不算、不算!我已说了不算了!”那男人兀自叫道。
侯老头傲然负手道:“落子无悔,我老头等的便是这一刻哩!――哎,年轻人终归是年轻人,沉不住气!太易分心!”说罢,也不管那中年男人如何懊悔,只朝宿平使了个眼色,洋洋得意而去。
少年跟在他后头,不知怎地突然又想起那周真明来,心道天下之大,果然什么样的奇人都有。
0063 输钱怪老头,赢钱智少年(一)()
次日,整个衡阳城鸡犬不宁。
蒙湿诗说的果然没错,真是挨家挨户的搜查。不过执行之人却不是斧狼帮,而是衡阳的捕快。“南林苑”的风波,半日便口口相传了开去。官府的这般作为,也更加坐实了他们与斧狼帮确有瓜葛。
宿平自是安然无恙地躲开了这一劫。是日捕快带着几个当事的斧狼帮众前来认人的时候,姚山凤与她公公皆道宿平是跟着老人家下棋去了――特别是侯老头,那一口咬定的神情更加叫人不容置疑,因为宿平是他最后一盘象戏艰苦胜利的唯一见证者。
少年其实倒是不甚担心。在他看来,见过他相貌且知他出手的只有寥寥几人,自己救下了“南林苑”,那些戏子理所当然不会出卖,而周真明虽迂腐却也是个胸怀侠义之人――只是不知这青年道士是否逍遥恶爪之外了?
那蒙湿诗并没有跟着搜寻的队伍出现,宿平略微一猜便知是他害于半边的肿脸不敢出门惹笑,心中快慰不已。这尚算他首次单枪匹马的路见不平,多少有些得意。
不过此处得意,也不见得处处得意。
“花落箭”的“飞落花”依旧没有寸进,少年不免有些烦躁。
又是两日一过,到了七月初五。
邱禁与侯志依旧没有归来。
正午时分,刚刚还是烈日当空的晴天,一会儿又黑云密布,下起了瓢泼的暴雨。不过这雨来得突然,去得也快。半个时辰不到,变淡了的乌云重又放过炎炎的太阳,飘往别处去了。
宿平看着满院的积水,暗叹又是半日不能练箭。屋里束手束脚地打过几套刑屠拳之后,索然无味,便向姚山凤告了一声,出门去了。
今次没有顺着那天的路再经过“南林苑”,而是另取了一道。反正衡阳城颇大,避过这几日风头,不与那些戏子撞面总是好事。
向着衡阳城的北面,一路望着如巨型瑞兽般隐伏在城外的衡山,心中想着禁军与贼寇、官府与恶霸,不知不觉穿过了好几条街道。之所以将那衡山比作瑞兽,是因雨过之后,仍有一道状如彩绫的淡虹披挂在南岳之上,更有仙气白茫氲氤,不得不叫比其如一粟之凡人折服。
“怎么我以前在家中之时也看衡山,却没有相同感受?”
无人回答。
实不知才一年时间,他却比同龄的少年经受了更多的世练。
宿平收起喟然,环视眼前。再行几步,突见前面围了一群人,嘈嘈杂杂,便加快走上前去。
“这老头也真是,多大一把年纪了,还如此好赌!”
人还没到,就听那围观之中一个男子说话。
“不过也确实可怜,五两银子呐!看他这打扮,定是辛苦攒了一辈子,说没就没了。”
“嘿嘿,王老三,你既然可怜他,何不拿些钱救济救济?”
“他五两银子都敢输,能在乎我的铜板?你没见前面有人扔了几个,他看都不看一眼?”
说完,那王老三扭头就撤出了人群。
宿平恰好补了上去。
墙角瘫坐着一个身着麻衣、须发皆灰的圆脸老汉,一眼便知上了年纪,却不见几缕皱纹,倒与半山沿家中的孙爷爷有些相似。不过这老汉此刻面如死灰,毫无生机可言,髻发凌乱,双目无光,脸上更隐有干涸的泪痕,下唇包天呈泣状,渗出几点白色涎末,不言不语,叫少年看了心中一疼。
再转眼看他靠墙的所在,几步远处开着一个挂幕的大门,大门的边上吊着一面白布,上头大大地写了个“赌”字。
片刻之后,人群中有一个轻声道:“走吧,走吧,斧狼帮的地头还是不要围观太久的好。”
众人闻言皆是点头,鸟兽散去。
宿平却是心中一动,没有挪脚。
这时,旁边最后一个未走的青年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宿平,见他正在低头沉思,便若无其事地走到那老汉跟前,俯首伸爪,抓起那地上的几枚铜钱。
少年目光凌凌,两步冲上,一把扣住这青年的手腕,沉声道:“放下!”
那青年先是“呀”了一声,显然宿平用劲不小,抽了口气,再又望了一眼少年,这才骂道:“小子,你做什么!”
宿平回道:“你又做什么?”
青年狡辩道:“我自然是把铜钱收拾收拾,给老人家装起来了。”
脸皮之厚,看来是惯于此道之人。
宿平嘿嘿一笑:“那便由我代劳如何?”
青年兀自嘴硬:“谁知你会不会私吞了它?”
宿平面不改色,两眼蜇住了他,手中却再是一紧:“你说我会不会私吞?”
那青年终于忍受不住,投降赔笑道:“自然不会、自然不会嘶,还请小哥松手。”
宿平呵呵一笑,将手松开。那青年便灰溜溜地走了。
哪知青年前脚刚走,这许久未曾开口的老头倒说话了,语带哭腔:“哎呀!这可怎么办哟喂!老头子光棍一条,上上不得山,下下不了田,如今黄土埋到了眼,却是没粮也没钱,左右没人怜,撞墙早闭眼”
宿平听他哭得如此顺口,心中直是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因为那老头儿真个就挣扎站起了身子,后退几步就要望墙上撞去!
“使不得!”宿平一把抱住了他,没料这老头力气还真不一般,差点把自己给带出个趔趄来,于是只得用尽了全身之劲,这才让他作罢。
“你拦我作甚!松手、松手!”老头怒目而视。
宿平喘了口气,却怕他再寻短见,说什么也不肯放手,脸对脸道:“老人家可否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也许小子能帮上些忙。”
老头两眼骨碌碌一转,突兀地亮起一道精光,脸上绽出三分红润,破涕为笑道:“你能给我十两银子?”
宿平心道,你这脸变得也忒快了些吧?口中却说:“不是五两么?”
老头一怔,旋即改口:“那便五两吧!”
宿平心想,这又能讨价还价了?再道:“我没有。”
老头一听,登时脸色又惨白了下去,哭骂道:“连你这娃娃也来戏耍老头,让开、让开,我要去死!”说着,那与他年纪颇为不符的大力又冒了出来。
宿平连忙拼命抱住,急道:“我虽没有钱、但我有办法!你先说说、是不是输给了这家赌档?”
老头回脸又是一瞪:“聒噪!你方才没听见别人说吗?还来问我!”
宿平苦闷不已,心想我这是救的哪一家菩萨?不过口中却是安抚道:“既是如此,我帮你赢回来便可!”
老头不信:“说赢便赢,这赌档是你家开的?”
宿平却是成竹在胸,点头笑道:“说赢便赢!”
老头目中闪过一道讶色,明显愣了一愣,突然摇头道:“那我不要银子了。”
宿平实在对这多变的老头有些力不从心,颓然叹道:“你又要作甚?”
老头嘿嘿一笑,道:“你这个娃娃很有良心,我要跟你回家。”
“什么!”这回轮到少年瞪眼了,重新审视了老头一番,却又看不出什么特异之处,才道,“可我家不在这里。”继而想了一想,又问:“你家在何处?”
老头道:“城外。”
宿平道:“那我送你回家。”
老头道:“回不去了,失火烧了。”
宿平道:“那你可有妻子儿女?”
老头道:“没有,我说了一辈子光棍。”
宿平头痛,直觉他比周真明还要难缠,此刻真想撒手离去,但又看他孤苦无依、太过可怜,心中不忍之下,思虑了片刻,终得一计道:“我先帮你赢回那五两银子,有了钱便可重新盖屋子了。”再也不敢跟他罗嗦,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手,便朝那赌档门口走去。
掀开披门幕布,一阵乌烟瘴气扑鼻,嘈杂之声也立钻入耳。
这屋子也大,前后总有二十来步,外头正值阳光明媚,里头却点起了盏盏灯烛,毫无装饰可言,除了走人的过道,便只剩了几张大桌。这五六张大桌都围满了人,传出的吆喝声与风雷寨的那伙聚赌之人一般无二。
宿平拉着老头一路看将过去,发现摇摊押宝、骰子、牌九,样样皆有。心中一番计较之后,少年最后来到一条牌九的桌前。
正要站进去,却听身边老头指了指另一侧道:“我方才是在那张桌上赌的。”
宿平一看,原来是摇黄豆摊的庄,笑道:“咱们就在这儿,赢钱快哩。”心中却想,难怪你输光光了,陌路大哥说过赌档的摇摊全凭庄家一人手段,除非拆穿他,否则十有九输。复又站回牌九桌的边上,两眼盯着台面看了一会儿,但不马上下手。
这牌九共有三十二块,竟然都是青石所制,可见这斧狼帮家底丰厚。少年一想等下又要搅了蒙湿诗的局,油然快慰。
正看时,桌旁一个眼尖的赌徒突然笑道:“你不是那个五两银子一包烧的老头么!怎么又来了?”
宿平当然晓得“一包烧”就是全部家当只押一次的意思,扭头古怪地看了老人一眼。
老头却是不以为然,还一脸傲气冲天地道:“怕甚!我今次寻了帮手过来翻本!”说着,大力拍了拍少年后背,差点叫宿平岔气。
全桌目光拢聚。
庄家斜眼道:“那小兄弟还不赶紧落手?”
宿平憨憨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在那桌上抖了两抖,劈里啪啦掉出一堆铜板。
众人一看,顿时哄笑。
“五十二个!”
宿平脸上赔着尴尬,却是眼睛微微一凝,便立刻在心中道出了本钱数。
0064 输钱怪老头,赢钱智少年(二)()
在场之人此刻无不认为宿平只是一个疯老头带来的傻小子罢了。
对面当中那个头包髻巾的中年庄家似不经意道:“既又有人加了进来,几位看是否需要重新开庄?”
右边一个三十来岁的衣装鲜亮男子立刻不屑道:“不用、不用,小子才几十个铜板,即便轮到他没输光光,还不是也要找张二哥合庄?”
“刘兄弟说的是!”
余人皆以为然。
宿平看这男子桌上,铜钱三四贯,更有碎银一堆,暗中嘿嘿一笑。
原来这推牌九共有三十二牌,四块一叠,八列砌一堆,都由庄家下手叠砌。这庄家却非如摇摊押宝、掷骰子那般是个死庄,而是人人均有份参与。第一轮按规矩都由赌档起庄,绕桌顺序而转。三十二块骨牌叠砌完毕,仍由庄家投骰子决定从何处抓牌。牌九有“大牌九”与“小牌九”之分,时下赌档流行的正是每人两块骨牌的“小牌九”。赌徒们人手一牌,下注、开牌之后,是为“一条”;剩余的骨牌若还够用则继续“下一条”抓牌,直至用完砌好的三十二块骨牌,是为“一方”;每个赌徒行使砌牌、投骰子的庄家权力,是为“一轮”。只不过,并非每个赌徒都有足够的本钱能够承受独庄,是以那人所说的“合庄”,便是本钱不够的赌徒寻求赌档合作,共同坐庄,分成获益,而一般的赌徒也会将码牌、投骰子的权力一并交给赌档。
宿平看了一眼那明显效力赌档的“张二哥”,只见他穿着条无袖的汗衫,便知他没有陌路大哥那般赌桌上偷天换日的本领,却不知纯粹的手上功夫以及眼力如何。
台面上除去围观的几个,真正赌的只有五人。宿平在西,与那张二哥对面,左手两人,右手两人。此时恰逢右手第一人庄家,却是与赌档合庄。
张二哥道:“那便开始吧!”
洗牌、砌牌。
宿平眼睛若即若离地看着桌面与那张二哥的手,等他刚把三十二张骨牌堆好,便立刻收回目光,垂帘胸口,心中有了计较。
骰子扔下,左手第二人先手,宿平轮在第三个。
张二哥派牌。
宿平又看了一眼他手,心中大定。
十只骨牌出列,那张二哥因与人合庄,并未给自己发牌。如此一来,三十二只骨牌,恰好“一方”够推“三条”,尚余两只。
“快看看、快看看!”宿平身后那老头连声催促。
在场之人大笑。
“哪里来的土包子!”那鲜衣刘姓男子嗤嘴道,复又取出半贯铜钱,瑟啦啦一推,“五”
“五十二钱!”谁知宿平比他更快,声音更响,将手中铜板全部压了出去,打断了那男子话头,鼻子翘得老高看着他。
那男子虽瞧不起少年这几个铜板,却恼他错了自己风头,冷眼道:“小子,我等你一把输完回家哭爹娘!”
众人下注完毕。
左手一人与庄家都爽快地抓起骨牌直接放在眼前;刘姓男子动也未动;另一人则老练地用拇指探摸;宿平趴在桌上,盖下手掌,偷偷掀开一角,更添几分小家作态;老头因凑头凑脑,却看不到牌面,口中骂骂咧咧。
这“小牌九”极为简单,发牌之后就是下注,下注之后才可看牌,看完之后便是比牌面。虽不复杂,但流水甚快,转眼便是“一条”、“一方”过去,是以比起摇摊押宝,凶猛程度不遑多让。
左手第一人摇头一叹,先将牌面拍了出来,是个四点“板凳”与“杂八”配成的二点,果然如他表情如出一辙,有够倒霉。
“哈哈,我运气不错,是对‘杂五’!”左手的第二人这时也翻了过来。众人一看,果然不虚,两张“杂五”并排而放,凑成一对,高低排号第十八。围观之人,已有几个开始向他道贺。
眼下未开牌的只余宿平、刘姓男子与庄家三人了。庄家自然不会先开,那刘姓男子瞥了一眼宿平:“你还不开!”
宿平同样语调还以颜色:“你怎地不开?”
两人横眉冷对了片刻,那男子终道:“不与你这毛头小子计较!”说罢,两指一挑,牌面翻出。
一张六点“长三”,一张三点“丁三”,竟是九点!比起那人的“地王”虽是不如,却也不错。
顿时有人叹道:“诶,可惜了!这六点‘长三’换成同样六点的‘二四’,就是‘至尊宝’了啊!”
“足够了!”男子嘿嘿得意一笑,轻蔑地看了宿平一眼,正待开口。
“哈哈!”不料宿平又以比他还要高亢的突兀笑声打断了男子,一手抓起骨牌,拍在桌上,“我赢了!”
所有人伸起脖子一看,十二点“天牌”对“杂七”,排号二十一的“天高九”。
“赢了、赢了!”老头也是大喜而呼。
“赢个屁!庄家还没开呢!”刘姓男子恨色骂道,说着用十二分期待的目光,看向了邻边的庄家。
哪知庄家无奈地摇了摇头,摊开牌面。
二点“地牌”加“高脚七”,“地高九”,排号二十二。
“冤家牌啊!”众人傻眼。
原来最后开牌的三人,竟是牌牌相挨,恰恰宿平压了庄家一头,庄家却压了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