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弓弦跳出石决槽口,绷起箭尾,嗡地就弹了出去。亮银色的镞头呼啸破空之间,竟是扎向那胖子的眉心!
“小心!”宿平失声叫道,顷刻逼出一头冷汗。
那胖子却是微微一笑,似早有所料,也不见其如何动作,那大圆脑袋就甩向一边,瓷碗晃落开来,往下坠去。只是那木箭来得更疾,眨眼就到了他的跟前。
这当口,众人只觉双目一花,那胖子白白肉肉的右手忽地挥了上来,抓向木箭。只一握,就把那柄木箭牢牢抓在了掌中。再一个转身,操起左手,又将那下坠的海碗稳稳接住。
满堂喝彩!
宿平松了一口长气,拂去额前的冷汗。
雷照峰把少年神情动作看在眼里,也是微微一笑。
胖子正了正形如城隍庙般座在头顶的飘巾,一抖腰间算盘,“哗飒”作响,走将过来,对宿平宽慰道:“小哥很是不错!莫要紧张,大胆去射。”说完,便回了席位。
一旁的黑脸大汉此时插口道:“小娃娃,第一碗酒,便是你的了。”
宿平也似受了那胖子鼓舞一般,这回竟出奇地平静了下来,对黑脸大汉问道:“这十六个人,都能抓得住我的箭么?”
大汉哈哈一笑,睥睨道:“抓不抓得住,我可不知,但我却是敢打包票,即便射偏了,就凭你那箭力和他们的眼力,也扎不中人的。”
“好!”宿平说了个好字,眼中的一丝忧色尽去。当下利索地抽出一枚木箭,开了弓,就对准了西南角的雷照峰头顶,道声:“雷伯伯,我********雷照峰闻言笑答了一句:“来罢,等着呐!”
“呐”字才一出口,宿平就放了右手,木箭飞闪而去。
堂内众人还未醒转过来,就听“叮”的一声,雷照峰那头顶的瓷碗应声而落,掉在地上,“啪”,摔得花碎。
“好!”这风雷寨的大头领目色一亮,竟纹风不动,泰然自若。
“喝!”宿平没来由地陡生一股豪气,居然对着黑脸汉子喝了一声,当下也不见丝毫停顿,起手又是抽出一箭,搭向弓弦。
那汉子大笑着伸手操起桌上第二碗水酒,咕咚咕咚仰头就灌了下去,嘴里叫到:“爽快得很!”
他灌得快,宿平更快。
那汉子还没来得及放下酒碗之时,宿平已然张满了竹弓,对着最靠近雷照峰的一个男子头顶,又是一箭。
“叮!”――“啪!”
“再喝!”
“爽!”
大堂之内,一时就剩下了呼弦声、叮响声、碗碎声,一个叫“喝”,一个叫“爽”。如此这般,一连射了十四枝箭,箭箭中的。
第十六枝木箭开弓在手,宿平直觉全身劲气已然蹿到了巅峰,却是如那日邱禁连射三弦弓一般,大喝一声“着”!
箭影径逼正门口那最后一个醉汉头顶而去。
“哐当!”
坛子轰然破裂,一缸酒水散将下来,把那醉汉劈头盖脸淋了个全湿。这被淋之人却似兀自在酒乡逍遥,晃着摆步,舔着嘴唇,浑噩道:“好酒好酒”
“好!”却是雷敢指当先叫道,跟着满堂喝彩,比之方才那胖子徒手抓箭,更是热烈数倍。
再说那汉子喝了十四大碗酒,也不知是不是生了张黑锅脸的缘故,竟然面不改色,端起那第十六个海碗时,又去前头取了第一碗来,递给宿平,满脸赞赏道:“宿平小兄弟!老夫现在很欢喜你!――来来来,大伙一起满上,陪老夫敬他一碗!”
宿平还从未做过如此瞩目之事,心中也是豪迈,接过酒碗,顿了顿道:“黑大叔,我喝!”
汉子笑骂:“老夫叫红叶,不是什么黑大叔!”
宿平换口:“是是!红大叔!”
这两人一对一答,一个称呼兄弟,一个叫声大叔,还是又黑又红的,众人都笑翻了过去,却也赶紧满上了水酒,站起身来举碗遥对二人。
“喝!”红叶哭笑不得,只得一口黄汤就灌了下去。
“干!”众弟兄和道。
宿平也把那碗口凑到嘴边,一股酒烈之气登时扑鼻而入,正要一个咳嗽呛了出去,又立马被他强行克止,心中却是想道:“孙爷爷说过,‘既是挖井,必要见水’,要做就不要轻言放弃!――她此刻定在看着我,我怎可虎头蛇尾”当下摒了呼吸,就把酒水朝嘴里倒去。哪知才一入口,就仿若燃爆了一场大火,焚起团团热气,钻进喉咙、冲入肺叶,顿叫宿平张大了嘴巴,胸口起伏,出气不知在出气,进气不觉有进气,瞧得那些在场的绿林好汉个个哄笑连天。
“呵呵,看不出这宿平还真有几份胆色,唔箭也射得很准。”舒云颜抿了一口,放下酒碗笑道。
“逞能!”凌雨却是眉毛一掀。
那黑脸汉子红叶此时却把宿平手中的酒碗夺了过来,一口喝干,扔了旁边的矮桌上,回头对少年说道:“宿平小兄弟,我见你能开这二弦竹弓,小小年纪,也算得上神力了――想那拳脚上的功夫定也不赖,如何不展演一番?”
宿平见他自称老夫,那会儿叫自己小娃娃,这会儿又呼自己兄弟,辈分极乱,却也喜欢,便如实道:“红大叔,我可不会拳脚功夫。”
“那便太可惜了不过也无妨!云颜侄女说你射箭才不满一年,我瞧着资质不差,你便跟着老夫习武,定有成就――”红叶说着,似不经意间将头撇了撇那方才送箭“老四”的席位,续道,“一个人要是只知射箭,哪能有多大造化?”
宿平还未答话,就听一人骂道:
“呔!你个黑匹夫,还蹬鼻子上脸了!”
却是那翻刀髻青年站起了身来,不知从何处撸过一把紫木弓,一脚踢起黑白斑花衫,就走上前,边从宿平腰间紫筒内抽出一枝木箭搭往弦上,边向门口叫声:“哪位兄弟朝天扔个碗儿来?”
“四寨主,俺来!”话音一落,就有一个头扎灰巾的瘦脸好汉站了起来。那人看着四寨主搭好了弓,放在腹前,立马把碗朝上一扔。只是也不知这好汉是否喝多了酒,竟有些把握不住力道,那瓷碗猛地就望两丈高的斜梁上飞撞过去。
宿平暗道一声:“不好!太快――”
有人却更快。
只见那四寨主唰地举起紫木弓,两眼微眯,撑开就是一箭,把那瓷碗在要撞到斜梁的前一刹,当中击破,碎裂成数块掉落,叫那些站在底下的人纷纷避乱,“厅厅啪啪”响了一地。全场叫好。
“厉害!”宿平惊出声道。
“厉害个屁!”红叶鼻孔喷着酒气,显是不服,向前走上两步,来到一张矮桌前,叫了声“让让!”那几个弟兄便都站起了身来。只见大汉两手围过四个酒坛子,挨起摆成一线。宿平正想他这是在做甚,就见红叶一个扎马挺身,“喝”对着那第一个坛子,就是一拳。
“嘭、嘭、嘭、嘭!”四声脆响过后,那四个坛子爆开,稀里哗啦倒作一堆,却没有半点酒浆洒出,原来都是些空坛子。
红叶收手站起,睥了四寨主一眼,满脸得色。宿平见他拳面平整如削,并无半点异状,想起方才那出拳破坛的气势力道,也是惊骇,只是扫了四下一眼,叫好之人倒有,却是不甚太多。
“怎样?黑匹夫,今日是你输了任谁听了兄弟们的呼声,便知高下。”翻刀髻的四寨主把他那黑白斑花衫伸指掸了一掸,抱弓在胸对大汉嗤笑道。
“你翘毛个甚啊?老夫哪里输了!”红叶愤然,“老夫一拳打碎四个空坛子,你才射下一个小碟碗,也配跟老夫比?”
“非也,非也!”四寨主大摇其头,笑道,“我用那比小指还细的箭头,几十步外打碎了飞空的瓷碗,你的愣大拳头也就半步的距离,才打翻了两三个坛子――自然是我赢了。”
“驴唇不对马嘴!”
“嘴硬。”
“什么都不懂,难怪老夫当了老三,你却只排老四!”
“让着你的。”
“好!好!来来来!你也碎几个坛子老夫瞧瞧!”
“你先射一箭。”
这二人斗得激烈,宿平却见堂内众人自顾边吃边笑,一脸司空见惯的表情。
“老夫不来与你吐沫沫!――宿平小兄弟,你可愿随老夫习武?”老三突然撇了老四,向少年问道。
宿平还在犹豫,却听老四笑道:“宿平侄儿,你若想学我刚才那手,明天起便跟着法华叔。”
红叶拍案道:“奶奶的,你这厮敢占老夫便宜!”。
“我与宿平侄儿说话,哪里又占你便宜啦?”
“屁话少说,你敢出去与老夫一战?”红叶撩了袖口,指向门外。
“嘿嘿――”只听法华笑道,“你倒是会挑时辰!这天色入夜一抹黑,你全身上下又似块大黑炭,只消望外头一蹦、那双白招子一闭,我便寻你不见了,脸也不见脸,手也不见手如何能打?”
宿平不禁莞尔,他原先以为这斯文冷酷的四寨主是个不喜谈笑之人,没曾想竟这般巧舌如簧、犀言似针。只是忆起那神乎其技的一箭,便又有了崇敬之情,皆因少年虽于习武也有点兴趣,却是对弓射最为痴迷。
“你少来推托,明日正午应战!”
“不可,不可。正午太热,出一身骚汗难闻的紧。”法华说罢,还凑鼻嗅了嗅大汉,连连摆手。
“那便清晨!老夫照样掀翻了你。”红叶咬牙道。
“不妥,不妥。清晨露气太重,脏湿了衣衫。”法华道。
“你个油头货,那你来选!”红叶气道。
“你这黑匹夫,当真笨不可言,――便在清晨与正午之间,不就成了?”法华叹道,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你!――好、好、好!尽管来逞口舌,等老夫明日在你脸上留个乌青大拳印,看你这老四还如何得瑟!”红叶说完,蹬蹬几步跨回席位,提起一个坛子,仰头就是猛灌。
“哈哈,三寨主单挑四寨主,明天咱们又有好戏看啦!”
“来来来,机会难得,快来下注!”
那些堂内的好汉兴奋不已,更有一人开出了博钱的盘口。
只有那先前露过一手的绸袍胖子,却是眉头深锁,解下腰间算盘,放在掌中,手指连拨,噼里啪啦响过一阵之后,喃喃叹道:“海碗三文钱一只,酒坛十二文钱一口,十五只海碗四十五文钱,五口酒坛六十文钱又是整整一百单五文钱呐!这些个捣腾货,每回只顾自己爽快,却不知持家的难处嘿嘿,幸好我方才接住了一碗,省下了三文钱,当真可喜可喜”
0029 草莽之义,武射之比(一)()
夜入亥,风雷寨,山腰之沿,四丈哨塔。
宿平与雷敢指二人趴在哨塔顶棚的栏杆上,极目眺望。
春风微凉,四野遍静,只有一轮如眉如钩的新月挂在天中,谁道是:
万家灯火已熄九千九,
却不知那一百家是喜或忧?
三月三,新银如钩,
照起一江湘水涣白绸,
天上地下空对眸。
“才别了半日,就想你爹娘了?”雷敢指见宿平一直望着西面,有些郁郁之色,便开口调笑道。
“我自出生以来,还从未走出半山沿五里之外也不知此刻父亲、母亲、还有灵儿在做些什么?灵儿想是已经睡着了,只是母亲她”宿平叹了口气,便不再往下说了。
“你若是愿意,我明日便带兄弟冲杀过去,把那张员外一家吊打一顿,好叫他们知道什么叫做‘恶人自有恶人磨’”雷敢指道。
宿平急忙道:“万万不可!如此一来便更说不清了,官府定要为难我父母――再说了,我也不觉敢指大哥与风雷寨的人都是恶人。”。
“官府之人,怕他个鸟!我风雷寨就把大门开在那官道之上,收受往来路钱,却又见哪个当官的过来探头了?――哈!你这一说,我倒想起一个官儿来。”雷敢指突地笑道,好似想起了一件极为有趣之事。
“什么官儿?”宿平也来了好奇之心。
“你也许不知,这隔着湘水两地,你那西边隶属湖荆南路,东边却是南江西路,咱们风雷寨便在南江西路袁州境内。眼下要说的便是袁州府里的通判,姓樊名马良,是个文官宿平兄弟,你莫要小瞧了这‘通判’,那官职可是不小,其位只在知州之下,知州若有要令下达,尚要经他通判一道画戳签字方可执行――可就这么一个大官爷,被三寨主一拳打歪了鼻梁,却不敢来兴兵讨人,哈哈,你猜他是何滋味?”
“自然憋屈的紧了只是不知红大叔又为何要打那人?”宿平道,又想起红叶的凶猛样,登时仿若自己鼻子也挨了一记大拳头,闷酸不已。
“话说这袁州府在咱们风雷寨北面,那通判樊马良却有个老岳丈,住在袁州之南,前年入夏要去他姑爷家中避暑,便路过此地。咱们开山做买卖的,自然不能怠慢了客人,就请他下了轿子、付个酒钱。哪知那老头开口闭口‘姑爷’、‘通判’的嚷嚷,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叫骂。四寨主当场便一箭射下了他的钱袋,叫人扒了他的内裤外裳,赤条条地塞进了轿子。那些轿夫、家丁因夏季天热,也都只穿了一套单衣,弟兄们逐个查了一遍,确保老头无衣可换之后,这才放了他们离去。”
“法叔叔鬼点子真多,只是那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不想却被如此作弄。”宿平不忍道。
“宿平兄弟此言差矣。你原先所见,也止一村之人,我虽才长你两岁,却见过这世上不知多少混蛋人,干出多少混蛋事。”雷敢指道,“少年之人,有好小子,也有坏小子;壮年之人,有硬汉君子,也有恶棍奸贼;而那些上了岁数的人,哪个又不是从少年活过了壮年,这才到了老年?哪个又不是历经了大几十年的风雨、看尽世间百态?若其心不改,则善者越善、恶者越恶,是谓‘本性难移’,与人之年龄并无关联。”
经他这么一说,宿平顿时想起了两个人来:一个是与人为善的孙爷爷,一个是压榨乡里的张员外,豁然开朗间,更是对雷敢指又高看了三分,嘴里道:“敢指大哥是个有见识的人,我却比不上了,即便就算明白了这些个理,也不能像你那般头头是道。”
被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少年夸赞,饶是雷敢指脸皮再厚,却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挠头笑道:“我那都是舒岭主教的。咱们三山二岭似我这般年纪的后人,都须得能文会武。”
“原来如此咦?――既是法叔叔叫人扒了老人家的衣服,那个姓樊的通判理当找法叔叔才是,却怎么又被红大叔打了?”宿平疑道。
“哈哈,你是不是瞧过了三寨主与四寨主的嘴架,以为他俩嫌隙颇深?――那你便错了!你别看他二人在山寨内时常水火不容,可要是真对上了外人,那便又是咱们风雷寨最猛的一双搭档了就拿此事来讲,那樊马良被我等羞辱了岳丈,自然憋屈,前来寨前要人抵罪。三寨主性急,没说几句就冲上去动了手,几下打翻了樊马良的一众马前护卫,那樊马良见事不妙,就要驱马回逃,四寨主便一箭把那马儿射倒在地,三寨主当场伺机擒住了对方,照脸就是一拳!打得那通判只管咱们贼寇叫大爷,口中‘饶命’连连。”
宿平问:“那通判的马前护卫,共有几人?”
“总有十个罢,只多不少。三寨主出手极快,那些后头的军兵来不及插手就杀到了姓樊的马前。”雷敢指道。
“红大叔竟如此厉害?”宿平讶道。
“方才他已露了一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