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不简单,自然是把他全家老小都接了上山嘿嘿,这等好事,雷大哥干得少么?还不是夹菜喝汤一般。”
“你既然早就知晓,却又为何不告诉于我?”舒云颜总觉自己每回对上了凌雨,都要受他三分压制,心中很是不平。
“你自己被人卖了都不知道,还有心思念叨别人。”凌雨说罢,一鞭马儿向前奔去。
“我被人卖了?”舒云颜狠狠地把她的马尾辫子一甩,愤然道,“凌雨!你今日不给我说清楚,就别想安生!”
原先在宿平的脑子里,也曾有过对于那些贼匪强寇的臆想。他们要么是飞檐走壁、生得獐头鼠目的梁上君子;要么是藏于林中、突然跳出行劫路人的黑衣蒙面;要么是挥舞大刀、杀人放火的疤脸大汉总而言之,都是些叫人心生厌恶却又闻风丧胆的狠脚色。
雷敢指三人的出现,虽说让少年有了许多改观,却无论如何也抵不上此刻的诧异。
宿平的眼前,是一座大山头。
要说它高,自是没有衡山的四百丈之险,要说它低,却不是寻常丘陵能比,方圆所占之地少说也有千亩之多,衬着傍晚的昏灰,直如一头天虎匍伏。正眼望去,一条不宽不窄的山道一路拔起,从他身前直通半山腰,那山道却不是门户大开,每隔百步远近,就有一堵两人多高的削尖大篱,各有几人提着长枪刀剑把守去路。
只是,这都算不得诧异。
宿平的身下,是一条大道。
一条大大宽宽的官道!
而这官道边上,竟明目张胆地竖着一杆大旗,上书“风雷寨”三个描黑大字。
要不是雷敢指说了一声“到了”,宿平还真不愿相信这里就是强寇的老巢。都说“贼人、贼人”,那做贼之人,如今却没了个东躲西藏的贼样,反把门户大开在着堂堂官道之侧,能不叫人惊掉下巴?
“宿平兄弟!你瞧咱们这山头如何?”雷敢指豪迈道。
“好很好。”宿平硬着头皮喃喃道,却浑不觉雷敢指口中说了“咱们”二字。
要说这江湖好比一个炉子,那宿平就是刚刚贴进去的白面烧饼,还未见识过真炭火的威猛;他再如何聪慧,也只是个乡下少年,三番两次地落了雷敢指的套。
这会儿,舒云颜也撵着凌雨到了此地。那少女口中兀自叫道:“凌雨,你给我说个明白,什么叫作‘自己被卖了都不知道’?”
“正主儿在这里,你自己问他。”凌雨也不下马,直往山道行去。
“我就偏要问你!”舒云颜一呼马鞭赶去,临前还剐了雷敢指一眼。
雷敢指摸了摸鼻梁,却不骑马,牵了宿平的手,步行而上,那山门的守卫们见到他二人过来,都是拱手叫道:“见过少寨主!”
雷敢指还了一礼,一把将边上的少年拉来跟前,道:“这是新来的宿平兄弟!日后还要多亲近亲近!”
“宿平兄弟,我叫吴道,道理的道等我换下了哨,就来找你喝酒!”一个精壮的年轻守卫抢先道。其他几人也相继说了自己的名字。宿平也学着雷敢指,一一回礼,只是头疼那喝酒之事,暗暗叫苦,却又不好相拒。
还好雷敢指瞧出了他的困扰,替他解了这围,笑骂道:“去去去!我宿平兄弟方才十六,是个斯文人,哪个有种的,我来接着便是!”
“说不得那我们就一起上了!少寨主你可洗了肠子等好咯!”
“尽管放马过来!”雷敢指朗笑一声,又拉着宿平向前走去。
从这山门之前到那顶峰,中间少说也有七八个大篱,雷敢指皆是将宿平挨个引荐了过去。宿平倒也渐渐明白了其中的门道,招呼起来更是熟稔许多。
如此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宿平才得站到了半山腰上,放眼看去,情不自禁地道了一声:“好山!”
这里的山腰不似别处,有着极为宽阔的一片平地,平地的中间是一圈崖壁。那崖壁趁着微光看去,依稀有些凿痕,显然这块平地是被人垦荒而成的。绕着山腰围了半圈,尽是一些屋宅,大大小小,总有五十来所。当中的一座,却是最为阔气,横开十余丈,墙柱用大石,梁栋架黄木,顶上还铺着数层厚厚的秸秆,一派草莽之气霎时扑面而来。
此时天阳已落,这座大宅却是堂门大开、灯火通明,里面不断传出呼喝朗笑之声。宿平只因站在石阶之下,不能看个究竟,抬起头来,又望见高高的门梁上挂着一幅大匾:“风雷聚”!再看廊前中间的两根大石柱上,刻着一对联字:
“风风风风风涌此门,雷雷雷雷雷照我峰。”
0027 风雷涌聚,箭连一气(二)()
宿平在那半山沿时,各家的门联自然见过不少,可是这一副奇特的八字联,他一口气念下来后,隐隐之间,有股磅礴气势涌上胸口。
雷敢指自打到了此处,便放手任由宿平探望,此时才走上前来,对少年笑道:“这联对得如何?”
“敢指大哥,我读书不多,但也觉得这副联字很有威风。”宿平回道。
“哈哈,哥哥我也不喜舞文弄墨!只是这联却有来由。”雷敢指道,“五风五雷,是为五洲风雷,意喻天下间行风雷之事的好汉。联子出自舒岭主之手,却也和我爹的名字有关。”
宿平自然不好去问他爹的姓名,却道:“那舒岭主,又是什么人?”
“舒岭主是南岭的第一把交椅,也是我们这一片的总头目,是个文武皆备的英雄人物。”雷敢指说起这舒岭主也是不吝推崇,末了还眨眼道,“他可是云颜妹子的父亲哦。”
宿平微微一愣,面色遂有些黯然。
“我说宿平兄弟,你什么都好,就是不够爽快!舒岭主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只要你放出那股平日练功的气势,有朝一日,定然能叫所有人对你青眼相加!”雷敢指猛地一拍宿平后背。
“敢指大哥,你又来笑我!”宿平被他拍得挺直了腰板,却也不再忸怩,豁然道,“那我日后便爽快些!”
“这才像话么!要是个个都如凌雨兄弟那般,人生岂非太过无趣!”雷敢指道,“走!咱们一同进去!”
拾阶而上,却是见了另一副光景。
那大堂内满满当当坐了竟有大好几百人,围着几十条长长的矮桌,每桌总有二十来人。每人身前都放满了酒坛、大碗、花生、酱肉,还有道不出名儿的腌菜、干菜。总之,摆的尽是下酒的食物,却见不到那些寻常的农家样式。那些人里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光头长发,赤身精装,白白净净的,黑不溜秋的,眉端目正的,歪瓜裂枣的,站着吆酒的,醉了喝趴的应有尽有,甚而还有几个女人的身影,闹哄哄乱作一团,即便雷敢指领着宿平这个生人走进来时,也仅有几人招呼一声,见怪不怪。
两人来到厅堂中央,朝正北位走去,宿平一眼就看见了舒云颜,少女此时正与主位台上的一个中年男人说话。
那中年男人两手搭在不油不漆、厚实如岩的楠木大圈椅上,即便只在矮桌上露出了半个身子,依旧叫人似见其凛凛之躯,眉唇之间与雷敢指极为相似,却长了一孔方正的国字脸庞,不怒自威。
宿平看向他时,此人也突然朝自己望来,目光炯炯。少年只相持了两个呼吸,便连忙低眉避开,却猛然瞥见台前地上趴了一个黄黑相间的兽头,盆口大张,獠牙逼露,顿时又吓了一跳,面色微微泛白。
原来是张虎皮。
“敢指,这位小兄弟可是宿平?”只听那中年男人哈哈一笑,传下声来,这才惹得众人放下酒食,齐齐回望。
“正是。”雷敢指道。
“好好!”那中年男人说话站起身来,绕过矮桌来到台下宿平身边。少年见他果然身形伟岸,比之雷敢指还高了半个脑袋,总有五尺七八,行走间好似传说之中的龙行虎步。中年男子近得跟前,又把宿平端详了一番,这才拍了少年的肩膀笑道:“哪家父母生出如此相貌堂堂的好后生?――我叫雷照峰,是这小子的爹!”
“伯伯好”宿平回了一礼,鼻尖却是隐隐发酸。雷照峰叫了声雷敢指“这小子”,登时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虽才离别了半日,却是愈发心生挂念。
“你这小娃娃,既然入得我风雷寨,怎地还叫起‘伯伯、叔叔’了”一个面如旧铁锅、满脸刀板肉的魁梧汉子不知何时提了口酒坛子、抓着个大海碗就凑了上来,那声音好比炸雷,“来来来,别搞那些婆婆妈妈的,先灌上两大碗再说!”
雷照峰面带笑容,也不阻拦,倒是他儿子雷敢指忙上前劝道:“三寨主,宿平年岁还轻,不胜酒力。”
“什么不胜酒力!甚么年岁还轻!”那汉子把黑脸上的白眼翻得铜铃大,酒坛海碗撞得当当响,“你似他这般年纪,早就把这酒坛子当枕头了!”
“咱们那是习武之人,宿平兄弟怎可一概而论?”雷敢指道。
“不是习武之人,上这山头来做甚?你小子给我闪、闪、闪!”汉子一把推开雷敢指,瞪了宿平一会儿,突然狡光一现,咧嘴道,“小娃娃,不想喝酒也成,敢不敢与老夫打个赌?”
老夫?宿平愣了一愣,此人面色焦黑,虽看不出年纪,想来也不过三十出头,却自称老夫?早就听说有些绿林强盗长得怪异,脑瓜儿也不大好使,眼前这位看来便是其中之一了。只是他要与我打赌,我该应是不应?少年心如电转,倒是愈发冷静了下来敢指大哥救了我,对我也很不错,断不能让人瞧不起我,折了他的面子。我且先看他有什么花招!
片刻出神之后,宿平迎上黑大汉的目光,却是没来由的心头又是一紧――这货长得实在是太过凶悍了――当下只得攥起拳头,鼓足勇气道:“你要赌什么?”
“嘿嘿,方才云颜侄女先来把你那事全都说了一通,道你射艺不赖。”汉子拿海碗蹭了蹭他那直喷酒气的大鼻头,“――咱们就来赌你射箭的准头。”
“原来方才她夸我射得准呢。”宿平心头一暖,忽而又想到舒云颜此刻定然也正望着他,胸口瞬间冲出一股豪气,对那大汉朗声道:“百步之内,任你放靶!”
此话一出,堂内众人登时有几个拍手叫好。
“倒是有些机灵,竟然拿话来堵老夫――不过小小年纪就敢说能射百步,也是当夸!”那大汉双眼一扫大堂,回头对宿平道:“这‘风雷聚’顶多也才七十步长,你大可不必担心。”
宿平闻言惊道:“莫非就在此处射箭?却不知是个什么射法?”
“什么射法?――”那汉子忽将手中海碗直直朝上一举,陡然向着堂内放声道,“兄弟们!可有人愿意陪这小娃娃耍耍那‘顶上摘花’?”
“我先来!”却是雷照峰哈哈一笑,邻桌拾起一个大碗,泼去了残酒,就向西南角行去。
那场面刹时就热闹了起来,却只有十几个人挺身而出,相继去往堂内各边角站定。
宿平看在眼里,发觉这十几人皆是出自雷照峰的主位台左右、或是靠近的几条矮桌。只有正门口站了一个浑浑噩噩的醉人,顶的却不是海碗,竟是个大坛子,晃晃荡荡还漾出些许酒水,不管旁人如何规劝嘲弄,就是不听,大着舌头只管叫道:“算算我一个!”
少年算是明白过来,什么叫作“顶上摘花”。他射过架靶、木块,也射过竹鸡、山雉,可眼下要他去射活人头上的碗儿坛子,实乃有生以来的第一遭。踌躇间,也只好缓缓卸去行囊,解下二弦竹弓。待他摸向腰间箭囊之时,却是一愣,便对那大汉问道:“这位大叔,不知我要射几箭?”
“站着的有几人,你便射几箭。”黑脸大汉道。
宿平于是又把那人头点了一点,最后眉头一簇,指着那正门口的醉汉道:“那他算么?”
黑脸大汉哈哈一笑:“算他一个!”
“若是算的话,那便共有十六人,只是我的箭却不够了。”原来今日在半山沿练箭时,被那张赐进一伙打断,慌乱间都不及拣回,后来又送出了三箭。是以拢共十三枝竹箭,如今只剩了寥寥五柄。
“这有何难!”黑脸大汉撇了撇嘴,朝后头嚷道,“老四!你给这小娃娃送个十五枚箭来。”
宿平也不知哪个是“老四”,便顺着大汉的朝向望去,却是大堂主位。此时,那一排只坐了三人。主位上雷照峰走后,就剩下了舒云颜。略低于主位的两侧,各有一张矮桌,其中一边便是凌雨。另一侧,是个青年男子,年岁与邱禁相仿,他的桌上正摆放着一支系着腰索的箭筒,显然是入座之前解下的。
宿平将目光略有局促地从舒云颜身上撤回,关注在这名男子身上。
这男子杏仁目单眼皮,头挽流水翻刀髻,身着黑白斑花衫,整个儿端正利落。正喝着酒看着戏呢,听见黑大汉向他索箭,右眉微微一掀,也不答话,突地左掌一抬,击向桌上箭筒。
箭筒笔直飞出,冲着黑大汉倒射而来,速度极快,眨眼到了跟前。
大汉嘿嘿一笑,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张一握,也不见什么花哨,那箭筒连箭尾处便被他牢牢抓在手中,竟是一枝也没有洒出。
“这桌的兄弟,替老夫满上十六碗酒来!”大汉将箭筒交于宿平,一声吩咐,把众人目光都从那青年的身上拉了回来。被他指到的那一桌人,都抓起酒坛子,齐唰唰地倒了十六海碗。
“小娃娃,咱们别再罗嗦,便开始罢!”大汉道,“――你若是射下那些人头上的一碗,我便喝桌上一碗,射中两碗,我便喝两碗你若射得偏了,余下的就要自己消受!可明白了?”
宿平盯着那十六个盛满酒水、与自己脸儿一般大小的海碗,默默地点了点头。当下便系上了新箭筒,从中取出一枝木箭,放在手里掂了一掂,份量比那竹箭略重,却也趁手。
“赶紧的!老夫都喊得口渴了!”大汉催道。
宿平于是搭了箭,举起弓,却是不知先瞄向哪个。
却听西南那头雷照峰叫道:“先来射我!”
少年闻言,点了点头,正要转弓,又听东南边一个人道,“大哥,你就别抢了,让我先来!”
众人寻声望去,却是一个中等个头的男子,润脸福身,头顶城隍飘飘巾,两开顺眼八字眉,宽宽的绸袍纹金钱,圆圆的扑肚挂算盘。此时他捋了捋下巴上几根清胡须,指了指巾帽上压扣的瓷碗,对宿平笑道,“小哥,你往这儿射!”
宿平见雷照峰朝他点了点头,便又转了个身,打开竹弓,双目顺着箭身向那胖子瞄去,却是只觉镞头微微有些颤抖,心中暗道:“这胖大叔长相说话如此亲切,若是我一个不准,像烂人张那般射下他一只耳朵来,可要糟糕哎,邱叔叔教我要凝神静气,我却怎地还这般不能自控咦,这大海碗少说也有四寸来厚,我若是把箭头向上调点,以我眼力,即便偏了一两寸,却也不怕射中了这位叔叔”心绪纷乱间,倒叫他找到了些许法门,定了计较,便深吸了口气,就要把箭射出。
只是正待他松开扣弦的右手之时,少年的余光却瞟见胖子的八字长眉突然抖了一抖。这一抖,霎时叫宿平分了心神,那戴着石决的拇指不自禁地向上抽动了一下,少年想要按住,却已是来不及了!
0028 风雷涌聚,箭连一气(三)()
那弓弦跳出石决槽口,绷起箭尾,嗡地就弹了出去。亮银色的镞头呼啸破空之间,竟是扎向那胖子的眉心!
“小心!”宿平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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