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平暗叫一声不好,扔掉行囊,卸下竹弓,抽出一箭就往上搭弦。正要开弓,只听耳边嗖的一声,却是有人早他一步射了出去,宿平转头一看,原来是那个叫凌雨的少年正举着一把木弓站在身后,腰间不知何时也系了一个箭囊。
“哎呀!被他躲了!”那少女忽然叹道。
宿平回了身子瞧去。那田丘果然并未中箭,一路鞭马击水、逼近前来,离那船头只剩了五六步远。刻不容缓之际,宿平终于拉开了竹弓。
这一弓,并不是个满月,却是速开速射,那镞头领箭、急急飞掠。田丘赶忙再次侧身躲避。只是那竹箭却不是瞄他而来,一头扎进了马儿的前腿。马儿吃痛之下,哀嘶连连,煞住了脚,原地胡乱踢起一层水花,倒身就要望回折去。
少女朝着宿平赞了声“好!”令得宿平微微脸红。
却听田丘轻喝一声,并未从马上跌落,反而双手按住了回转的马头,两脚一挣,跳踩在马背之上,一个回蹬,借力就向船头腾扑过来。
那马儿“轰哗”一下,立刻倒翻水中。此时才有三步左右的距离,田丘眼见自己就要临近了舢板,不由地双目精光暴起,狞笑连连。
一根铁头竹篙,却在此时霍然逼将过来,直扎田丘胸口。
田丘顿时大惊失色,一口气岔在了喉间,双腿朝后一张,胸腹望回抽退,全身冲力尽散、向下直沉。慌乱间,却听他喝声再起,双手疾探而出,就要把那竹篙钳住。
如此敏锐反应,委实叫人惊叹。
然而,那竹篙却仿似有了灵性一般,就在他出手的刹那,竟然缩了回去,登叫田丘又扑了个空。那恶霸再也没有了继力,身子平平贴向水面,扑通一声,掉进了江里。
“哈哈!今日小爷高兴,且留你一条狗命”笠帽男子长笑一声,收了竹篙点向江水。
那水并不太深,田丘很快便站了起来,抹去脸上的水渍,对着那乌篷船怒骂连连,却是再也无法追上了。
乌篷船一路悠悠晃晃,行到江中。此时那笠帽男子已将竹篙斜插在了船头,来到船中划起了双木桨。
“多谢几位相救。”宿平抱拳道。去年那些厢军兵士在时,常与他讲些英雄好汉的故事,是以宿平知道,行走江湖,大约是该抱拳行礼的。
笠帽男子嘿嘿一笑,没头没脑地道:“云颜妹子,就这里吧。”
那少女正在数着口袋里的银两,闻言四下望了一望,点头道:“唔,这里正好。”
笠帽男子便停了右桨,只把左桨用力划了几下,那乌篷船顿时调了个头对准了上游,那男子再度同摆双桨,船身便不进不退地止在了江中。
宿平不明所以,无奈看向另一个叫作凌雨的少年。这少年抱着双臂,一脸面无表情地靠在船上,也是看不出个究竟。
笠帽男子手中不停,嘴上忽然问道:“那小子,你会水不不会?”
宿平老实回答:“会些。”
男子又问:“那你看这两百来丈的湘水,你能游得到岸么?”
“这个”宿平依言左右望了一望,“我还从未来过此地,是以也不甚清楚。”
男子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宿平忍不住探问:“这位大哥,难道有什么不妥吗?”
“哎,你有所不知呀咱们这船年久失修,顶多只能装上三个人,刚刚为了救你,却也没有多想,事到如今才记起了这事。我们三个又不习水性,恐怕等下都要葬身江底喂鱼去了。”男子似乎很是发愁。
听罢,宿平皱起眉头望着这一汪江水,沉吟许久,忽道:“你们把我救下,我又怎可再连累了你们?只是”
“只是什么?”那少女看宿平吞吞吐吐,毫不干脆,便流露一丝不屑。
宿平见她不拿正眼来瞧自己,没来由的堵了一口气,当下丢了包袱弓箭,朗声道:“还请你们帮忙照看物件,若是我能游到对岸,自会来取!”说完一个转身,踏上船沿,就要望下跳去。
“好小子,你真跳啊!”一只手探了过来,把宿平又拉回了船内。
宿平后退两脚,定住身子,见是那男子拉的自己,便问:“这位大哥,你拉我做什么?”
“自然是不让你去跳江了。”男子道。
“我若是不跳,这船岂不沉了?”宿平急道。
“哈哈!有趣、有趣!”笠帽男子笑道。不止是他,连那少女也是一展笑颜,饶有兴致地望这宿平。另一个少年冷峻的脸上多了些许古怪。
“到底是怎么回事?”宿平忍不住又瞟了一眼那少女,却是挠头道。
“你看那是什么?”笠帽男子拿手点了一点船内的一角,又操了双桨划动起来。
少年顺势看去,就见那里摆了四五块厚重的大码石,每块总有二三十斤的模样,上面还各绑了一根大绳索。
“对了!”宿平灵光一闪,拊掌叫道,“咱们把那大石头全扔下去,就都可以活命了。”
“不可扔,不可扔!”那男子又是摇桨又是摇头,“这码石可有大用处。”
“什么用处?”宿平自从与他们打上了交道,又仿似回到了和邱禁同处的日子,碰到的尽是些新鲜不解的事物,渐渐习惯了发问。
“这是给水性极好的人准备的。”那从未开口的少年突然冷冷地插上了一句。
“我还是不明白。”宿平道。
“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是把那绳子绑住了双手双脚,连那码石一起扔到江里。”那少年道。
宿平豁然一惊,终于将那前前后后的经过串在一起,觉察了个大概:“啊!你们是”说着,就要弯腰拾起弓箭。
却听笠帽男子悠悠一笑,道:“莫慌,莫慌,我们若要害你,你早已死了七八回了。”
宿平闻言松了一口气,住手站直了身体,叹道:“也对,你们即便是那什么,也比那烂人张、小癞子他们好上了许多。”
“你是想说我们是‘强盗’吧?”那少女云颜倒也干脆,对于强盗这个称呼毫不在意,“‘烂人张’、‘小癞子’又是什么人?”
宿平见她与自己说话,脸上不禁微微一烫:“小癞子就是方才几人中的那个少年,烂人张是张员外的孙子。”
“咦――看来他们说你射聋了张少爷的一只耳朵,确是真的咯?”少女拍手道,仿若听到人家丢了只耳朵,是件极为开心之事,“你且把那经过说给我听听。”
“好吧。”宿平自己也不知怎的,对这个少女所提的要求竟似生不出一丝的违逆。当下便把今日之事,原原本本的都说了一遍。
等他说完了,这船也刚好靠了岸。
那笠帽男子把竹篙望下一插,定住了船头,大叫了声“射得好!”一手掀了笠帽,露出一副与宿平一般黝黑的削尖脸庞,亦是有棱有角,阳刚分明。只见他两步跨到宿平面前,朗声道:“在下雷敢指,敢问兄弟姓名?”
“宿平!”少年见他为人爽直,也是干脆道。
“哼!敢指大哥,你莫不是听他说起有个漂亮妹妹,就来攀亲戚了吧?”那少女取笑道,却是向着宿平一拱手,“我叫舒云颜!”
“嘿嘿,要是他妹子看得上我,倒省了我找媳妇的麻烦!”雷敢指拍了拍宿平的肩膀,顿了一顿,又对那另一个少年道,“凌雨兄弟,你怎地不报上名号?”
“都被你说出来了,我还报个球球!”凌雨翻了个白眼。
宿平不禁哑然。这凌雨生得白皙,看着也斯斯文文,却是出口成脏。
舒云颜笑道:“定是你射箭输了宿平兄弟,心存怨念。”
“我哪里输了?”不爱说话的凌雨这会儿也急了。
“哈!你道我看不出来么?”舒云颜嘴不饶人,“你先前射了一箭,被那人闪躲了去。宿平兄弟又补上一箭,却是射中了。所谓‘射人先射马’,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自然输了一筹。”
宿平听她夸赞自己,心头不由一甜,却是暗叫惭愧:“我哪里知道什么‘射人先射马’了?只是怕又伤到人罢了。”
雷敢指笑道:“云颜妹子你可不能如此说话,叫凌雨兄弟伤透了心――”
“呸呸呸!”舒云颜连忙打断,却是白了凌雨一眼,耳尖刷地红了。
宿平何等聪颖,心口没来由地一酸。
“对了,宿平兄弟,我见你射箭厉害,却不知是何人所教?”雷敢指话锋一转,对宿平问道。
“是邱叔叔教的。”宿平答道。
“你这邱叔叔又是何方高人?”雷敢指追问。
舒云颜与凌雨也是好奇万分,齐齐朝他看来。
宿平此刻却是叫苦不迭,但他又不喜撒谎,踌躇了半晌,这才对着雷敢指道:“邱叔叔是衡州厢军的步军副都头。”
0026 风雷涌聚,箭连一气(一)()
“是个鹰爪孙!”雷敢指一脸愕然,却是直言不讳。
“果然师出名门!”舒云颜更是冷哼一声,语带暗讽。
倒是那凌雨,此刻悠悠然道:“朝廷之人,也未必个个都是那般惹人憎恶。”
宿平连忙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凌雨却是不紧不慢地撇过头去,仿似没有见到一般。
“哈哈,凌雨兄弟总算说了句对话。”雷敢指笑道,“再说这厢军也不是官府捕快,更不是三衙禁军――方才是哥哥失言了,还望宿平兄弟莫要见怪。”
“什么叫‘总算说了句对话’,你见我说过错话么!”凌雨驳道。
“得嘞,我这就给凌大哥赔个不是!”雷敢指还真朝凌雨作了一揖,而后对宿平正容道,“不知宿平兄弟接下来有何打算?”
宿平这回也不再隐瞒,索性直截了当道:“我要去衡阳找邱叔叔,准备来年考入禁军!”
“贪图功名!禁军了不起么?见了我们还不照样绕着走。”舒云颜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十分不屑。
宿平赶紧摆手申辩:“不是!不是我贪图功名,定要去考那禁军!只是只是我今日闯下大祸,怕是就要连累父母、灵儿,不得已只好去考那禁军,有了依靠,此事才能化解一二。”
“谁要你解释了!”舒云颜见他神色紧张、面红耳赤,不由一嗔。
凌雨冷言:“说来道去,还不是想要以权压财,打的如意算盘。”这少年一会儿帮着宿平说话,一会儿又来落井下石,性情古怪,叫人难以捉摸。
“哪里哪里!宿平兄弟孝顺父母,理所应当。”雷敢指突然拍了拍宿平的肩膀,宽慰道,“不过――我倒是有个好主意,就不知宿平兄弟是否愿意?”
“敢指大哥,你说说看。”宿平道。
“好!我且先问宿平兄弟一个问题”雷敢指道,“你可有十足的把握能一人走到衡阳城?”
“没有。”宿平想想自己连东南西北也才今日方知,更何况自己再如何迟钝,也知道是迷了路了,于是摇头叹道。
“那你可有十足的把握,能在衡阳城寻到你的邱叔叔?”
宿平又是摇头。
“你又可有十足的把握,能考入禁军?”雷敢指立马接道,语气也强了三分。
宿平这回连那摇头的力也没了,低落个脑袋,忧心忡忡。
凌雨斜靠在船篷边,似笑非笑。
舒云颜此时见了少年失落的模样,又觉得可怜极了,便对雷敢指骂道:“你这是出主意呐,还是打击人呢?”
“哈哈”雷敢指抓住宿平的肩膀,晃了两晃道,“不打紧,不打紧,其实哥哥是想告诉你,这些都不打紧!”
“真的?”宿平眼睛一亮,振作起来。
“那是自然!”雷敢指断然道,“只须你答应我一件事情,便可叫那些毫无把握之事,变作十足把握!”
“什么事?”宿平急忙问。
“跟着我回山头。”雷敢指看着少年的眼睛。
“回山头?什么山头?”宿平一脸迷惑。
“哈哈,就是跟着我回家。”雷敢指笑道,“你只消在山头上住个一年,我便能传你一套武功,保管那禁军考核手到擒来!”
宿平这才明白,原来雷敢指是要邀他做客,又听得能学武功,自然开心,正想答应,却蓦然记起了这几人的来头,登时惊醒过来。只是对方又不似坏人,自己确又无十足把握能找得到邱禁,一时犹豫不决。
其实宿平是钻进了牛角尖了。他在雷敢指一连追问之下,丢了底气,自然沮丧不已,那些千头万绪一股脑儿扑了上来,只搅得他心乱如麻。要说这世间之事,又哪里个个都有十足把握的道理?若是换了个头脑鲁直的,路在嘴上,只消去江那头一找人一打听,便知道衡阳的去处了。宿平就是聪明的脑袋想法多,却偏偏是个初入江湖、白白板板的雏儿,是以自己把自己陷入了其中,着了雷敢指的道道。
“宿平兄弟,我如此坦诚相待,你却忒不爽快!莫非嫌我是山野匪贼,不愿屈交!”雷敢指见他踌躇,言下更是快马加鞭,直捣黄龙。
“不是不是!”宿平急急摆手道。
“那不结了!――你也不必有后顾之忧,只安心在我山头做客,到了禁军考核之时,我自会叫人把你悄悄送去衡阳城,神也不知鬼也不觉,既免了冤枉路,又躲了张家的追捕,岂不就叫两全其美?”雷敢指说着,突然一把揽住了宿平的脖子,偷偷瞟了旁边的舒云颜一眼,将少年拉开几步,却是凑到他耳边神神秘秘地,也不知说了什么,末了嘿嘿道,“怎样?哥哥对你可谓是仁至义尽了。”
只见宿平脸色泛红,目不斜视地点头道:“敢指大哥,宿平谢谢你了。”
雷敢指放声大笑,去那船板上摞起竹弓、行囊搭在宿平肩头,把右手食指朝嘴里一放,鼓起腮梆就是一串尖哨,只听那江边的林子里啸声响起,嗒嗒嗒转出三匹棕色骏马。
雷敢指朝身后二人招呼一声:“回山头咯!”当先拉着宿平跳下船头,奔着马儿跑去。
四人三马,宿平与雷敢指同乘。
这一路下来,几人又互相了解了一番。
原来那舒云颜、凌雨与宿平碰巧竟是同龄,都是十六岁,雷敢指要大上一些,到了十八的年纪,确是成熟不少。
舒云颜问起宿平习箭的经历,宿平自是有问必答,只把是自己要立志考入禁军一段藏了不提,其余的都是和盘托出。两个同龄之人,都是对这个寻常农家的少年暗暗佩服。
雷敢指却是直接赞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了人!宿平兄弟,就凭你的这般毅力,只怕寻遍我那山头,也找不出一个能与你相较的来云颜妹子,你那岭上之人多我十倍不止,不知又有几个?”
“得瑟!”舒云颜没有答话,倒是凌雨哼了一句。
“哈哈真是开心极了!赶紧回去找人喝上几碗!”雷敢指马缰一抖,加速前行。
舒云颜望着前边,皱眉道:“敢指大哥怕是看上这棵好苗子了,那宿平也挺可怜,我倒也不那么讨厌他去考那禁军了。”
“能考不能考,如今还由得他么?”凌雨道。
“什么意思?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别老给我打哑谜!”舒云颜两眼一瞪,气道。
“你都知道雷大哥看上那苗子了到他口里的肉,你有见过掉渣的么?”凌雨仍慢条斯理道。
“你是说敢指大哥要强行拉他入伙?”舒云颜讶道,“那宿平的父母怎么办?”
“那还不简单,自然是把他全家老小都接了上山嘿嘿,这等好事,雷大哥干得少么?还不是夹菜喝汤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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