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望去,白茫茫中缀着无数点红。
一张条案摆放在梅林间的雪地上,不卿站在条案后,慢条斯理地铺宣纸,磨墨,眼神始终追随着千秋厘。
千秋厘欢快地在梅树间奔跑,她穿着一身红裙,外面罩着白斗篷。
不卿执起笔,笔尖翻转又落下,在雪白的纸上勾勒。
千秋厘过来的时候,不卿刚刚将画卷成个卷儿。
“和尚,你在画什么?给我瞧瞧。”她长大之后,有一日忽然就不再叫他爹爹了。
不卿笑着摇了摇头。
和尚总是对她有求必应,今日竟然拒绝,千秋厘好奇地坏笑,“哦,你是不是画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行,我一定要看,快给我看。”
她伸手就去抢他手中的画卷。
不卿将手举高,就是不给她。她便跳起来去抢,可她才到不卿胸膛的高度,跳啊跳的就是够不到。
不卿低头看着她,忍不住笑了。
千秋厘松开他,“我一定要看!”气呼呼跑开几步,把斗篷解了往雪地上一扔,转过身搓搓拳头,穿着麂皮小靴的右脚往后一叉,蹬了蹬腿儿,小马一样就朝不卿冲了过去。
不卿被她撞得一懵,暗暗卯足了劲儿才顶住没被她撞翻,愣怔的功夫,千秋厘已经像只小灵猴儿唰唰唰爬上了他的身,一只手撑在他肩膀上,另一只手便去扯他高举着的那只手。
不卿浑身僵直,整个人像根长木桩子插在雪地里。
千秋厘扯了几下没扯下来,撑在不卿肩膀上的那只手酸了起来,腿也没劲儿了,整个人渐渐往下滑。
不卿高举的手慌忙垂下,稍稍弯曲,使千秋厘正好滑到他手臂上。她就像落到支点上,赶紧往上依靠,止住了下滑的势头,忽然一逮便将不卿手里的画卷抢了过来。
千秋厘得逞地笑了起来,清清脆脆,像是日出后雪化时冰凌子簌簌下落的声音。
不卿仰起头,视线中是她小巧精致的下巴,再往上是她那两颗星星一般的犬牙,随着她的笑一闪一闪,亮得他都要睁不开眼了。
他闭上眼,感受胸前的火烫,那是他心中的暖阳。
千秋厘的笑停了下来,一眨不眨地看着不卿的脸。他的脸真好看啊,睫毛真长,又密又卷,还在微微抖动着,雪花落下,挂满了他的睫毛,像是草地上开出的一朵朵花儿。
这么妖孽,做什么和尚。
“和尚,”千秋厘俯视着他的脸,“你还俗吧。”
不卿的心一动,睁开眼,温柔地望着她,“好。”
“真的?”
“真的。”
千秋厘嘴一咧,眼里闪烁着惊喜的光,“太好了,我这就去告诉宁姐姐!你答应还俗了,宁姐姐可以嫁给你了!”
宁姐姐是容宁,龙未山的容四小姐。
她从不卿身上跳下来,飞快地向前跑,边跑边挥舞着手里的那张画卷,比自己要嫁人了还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 在酒店码了一个晚上…_…||晚安~
第76章 花和尚
“不卿他当真答应还俗?”容宁搁下手中的拨火棍, 不敢相信地看着千秋厘。
就在这梅林中,容氏一众年轻的公子小姐们围作一堆儿, 当中簇了一盆炭火, 融雪煎茶,煨酒炙肉。
“真的, 他方才亲口答应我的。”千秋厘拿着画卷轻轻在手掌上敲着, 她方才跑得急,斗篷脱在雪地里也顾不得捡起来便奔了过来, 红衣裳上落满了雪,站在那里就像一枝新采的梅。
容桢起身, 解下自己的斗篷, 走到千秋厘面前给她披上,系好系带。他是容家大公子,与千秋厘可算得上是表亲。
容桢不过双十年华便已晋升顶级禅修, 形貌昳丽又温文尔雅, 是少女们思慕的对象。
千秋厘忍不住低下头, 这双正在给她系系带的手真是好看, 干净白皙分外修长。
“宁姐姐,不卿都还俗了, 你可要使把劲儿了。”容静笑道,“你不使劲儿,我可就要使劲儿了。”
容宁红了脸,“我……我不知该往何处使劲儿……”
容静道:“这个你得问厘妹妹,她与不卿最亲近。”
千秋厘接过容桢递给她的梅子酒, 一饮而尽,露出个比酒还甜的笑,“桢哥哥的梅子酒真好喝,真甜!”容桢笑了笑,捉起衣袖拭掉她唇角沾的酒,“知道厘妹妹嗜甜,特地为你调的方儿。”
“厘妹妹,你快教教宁姐姐,要如何对不卿下手。”旁人起哄道。
千秋厘想了想,“静姐姐只管大胆些,那和尚就是表面上看起来正经,实则里头风骚得很。”
说风骚其实还是客气的,最近这和尚不得了,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越来越放荡,一点也不像个出家人。
前几日,她在竹林练剑。剑法是和尚教她的,剑也是和尚给的,一双雪白的细剑,很美。
她练完剑走到和尚面前,和尚却看着她出神。
“发什么呆呢?”千秋厘戳了戳他,好奇道。
“没什么,不过想起了一个词。”
“什么词?”
和尚接过她手里的欲深剑,淡淡道:“香汗淋漓。”
千秋厘没想到他会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么个词,一下怔了。却在她呆怔之际,和尚捉起衣袖抬手轻轻在她额头擦了擦,再将袖口凑到鼻子边深深地嗅了一口,唇角微微上扬,“嗯,果然。”
留下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一甩袖迤迤然飘然而去。
千秋厘呆呆地站在原地,皱起的两页眉毛都快拧到了一起。
果然,果什么然?忽然脑中火花一闪,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方才确确实实地被这个和尚给轻薄了。啊,这个花和尚!
想到这里,千秋厘面露犹豫,问容宁道:“不过,宁姐姐,那要是个花和尚,你还喜不喜欢?”
容静高声道:“那还用问!”
容宁有些害羞,却又很坚决,“他怎样都是好的,怎样我都喜欢。”
千秋厘一副不懂你们这些思春少女喜欢他什么的神情。
容桢抬眼,不远处的梅树下清清泠泠地站了个人,鱼肚白僧袍掩映在斑斑点点的红梅后面。
容桢抿了抿唇,将千秋厘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往她的杯子里又倒了梅子酒,“似不卿那般品貌的人,哪个姑娘见了能不心生爱慕。”
千秋厘表示不服,她抿了一口酒,“那有什么稀奇,你看我喜欢上他了么?”
“朝夕相伴,厘妹妹就一点也未曾动过心?”容桢笑着问,似乎不信。
千秋厘一脸莫名,“你会对你爹动心?”
容宁忍俊不禁,噗呲一笑,“那么妹妹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反正不是他那样的。”
四周忽然一静,登时没人出声了,只能听见炭盆里竹炭燃烧发出的哔剥声,以及一双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厚重的嘎吱声。
千秋厘听到容宁轻轻唤了声“不卿”,她忙抬头,和尚已经站到她面前了,手里抱着她的白斗篷。
不卿低头看着她,眼波幽深难辨,表情似乎不是那么愉悦。
明明没做错事,千秋厘心里却没来由的咯噔一跳。她挤出个笑,狗腿子似的一点点将手中的酒杯举到不卿面前,“要不要尝尝,桢哥哥酿的梅子酒,可甜了。”
给出去之后才想起来这是她喝过的,有些不好意思,正要缩回手,被不卿掣手夺了过去。
小小的白瓷杯在他修长的手中看上去十分小巧,像个珍稀的玩物。其实,和尚的手才是最好看的,无人能及,可惜只有一只。
不卿不说话,漫不经心地把只小瓷杯在掌中转啊转,忽然凑到唇边,就着千秋厘留在杯沿儿上的唇印,将杯中剩下的梅子酒一饮而尽。
“还行吧,”不卿将空酒杯还给容桢,容桢微微变了脸色接过酒杯。
不卿略弯了腰,解开千秋厘身上斗篷的系带,抓住兜帽一抽便将斗篷抽了下来,也扔还给容桢,将自己手里的白斗篷往她身上披好,边为她系系带边道:“算不得甜,你想要甜,我还有比这更甜的。”
他虽然只有一只手,为千秋厘穿衣系带时却极从容熟练,动作温柔体贴,就好像这件事他已经为她做了一辈子,并且还打算继续做下去。
容家的姑娘们看得羡慕极了。
“还有比梅子酒更好喝的?”
不卿为她打了个漂亮的结,朝她伸出手,“怎么没有,我带你去。”
千秋厘犹疑地看着他的手。
容桢微微一笑,“厘妹妹不愿意可以不走,晚些时候我带妹妹去梅树下埋酒。”
千秋厘有些动容。
容宁大着胆子上前,对不卿道:“你和厘妹妹才来龙未山,为何就急着走了呢?再多留些时日——”
不卿朝容宁单手施了个礼,一句话未说,复又转身将手伸给千秋厘,双眉纠起,“还不走?”
语气这样生硬,他……生气了?千秋厘有些懵,呆呆地捏着画卷,他为什么生气?
不卿忽然一甩袖,将千秋厘囫囵个儿罩了进去,两个人消失在众人面前。
千秋厘睁开眼,发现自己被带到了一处十分眼熟的地方。有瀑布,有温泉,还有参天的大树、茂密的树林。
“这是什么地方?我好像来过。”千秋厘目光四处转了转。
不卿阴沉着脸看着她,不说话。
认识他这么久,他从未在她面前变过脸色。这样阴沉的和尚,让她十分不习惯。
千秋厘走到他面前,“和尚,你不高兴?”
她的目光无辜极了,像只懵懂无知的小兽,对着这样一张脸,不卿的脸色渐渐缓和,他叹了口气,“我总觉得你还小,厘厘。”
千秋厘笑嘻嘻的,“那是你太老了。”
不卿咬牙,“你心中是不是仍将我当成爹爹?”
千秋厘点头,实话实说,“你比爹爹还爹爹。”
“我说过了,我不是你爹爹。”不卿不错眼地看着她。
又来了,那种奇怪的感觉,他的目光就像要吃了她似的。“和尚,你怎么了?”
“厘厘,我等不及了。有些话——”不卿狠狠地闭了眼,再睁开,目光中带了些狠意,“你手上那幅画,你可打开看过?”
千秋厘摇了摇头。
“那画上,画的是我心爱的女人。”
他的目光有些吓人,千秋厘心中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不想再听下去,拿着画卷往手掌上一敲,插科打诨道:“你说的比梅子酒还好喝的酒呢,在哪里?哈哈,你该不会是在骗我吧?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还没还俗呢!”
不卿伸手往虚空一探,手中现出一只皮囊,“我几时骗过你?”一双狭长的眼眸深眯着,目光像钩子一样撅住她。
他将皮囊的塞子拔开,空气中霎时酒香四溢,又香又甜。
“想喝吗?”低沉的嗓音充满诱惑,比酒还醇。
想。千秋厘舔舔唇,她对这些美味的东西总是缺乏抵抗力。
“闭上眼,我给你喝。”
“为什么还要闭眼?”
“那样滋味更好。”
他说的似乎有道理,也从来没有骗过她。千秋厘不疑有他,听话地闭上眼,一双睫毛由于期待而颤动着。
不卿的眉梢微微动了动,眸光深邃而复杂,定定地看着她。
千秋厘等了半晌也没等来更美味的酒,不由催促道,“和尚,酒呢?快给我!”
不卿眼底一暗,举起皮囊仰头猛灌了一口,将皮囊向后一抛,几步走上前,长臂伸出绕到她颈后,掌住她的后脑勺向自己胸前一按,蓦地低头,贴上那张让人爱恨交织的唇。
千秋厘一惊,陡然睁开眼,“你——”后面的字没来得及吐出来便被不卿给堵了回去,她双手撑在他胸前推他,却被他箍得更近了些,热辣的酒液缓缓渡入她嘴中。
良久,不卿松开掌中桎梏,与她脸贴着脸,带着酒味的粗气喷在她脸上,哑声道:“厘厘,好喝吗?”
千秋厘猛地推开他,扬起手便要扇上他的脸,可对着这张曾对她千依百顺百般娇宠的脸,到底没能下得去手,只抬起胳膊忿忿地一擦嘴,小脸通红,语无伦次,“你……你这个……登徒子!我把你当爹爹,你却……你滚吧,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将手中一直捏着的画卷狠狠朝他甩了过去,转过身,不去看他。
那画卷被风吹得飘了起来,散开,飘飘荡荡又落回千秋厘脚边。千秋厘低头,画上是一抹在梅林中奔跑的身影,红衣裳、白斗篷。
“我爱那画上的人胜过生命。你们不死族一生只爱一人,厘厘,我也是。”不卿黯然道,“若是不能两情相悦,这一生又有什么意思?”
千秋厘咬唇,固执地道:“可我当你是爹爹……”
“你的爹爹叫千重久,不叫不卿。”不卿咬紧后槽牙,一字一句道,“我不是你的爹爹,我是你孩子的爹。”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77章 耍流氓
“你住嘴!”千秋厘一震, 慌忙转过身,大声喝止道,整个人如同遭了雷击,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看淫僧似的看着不卿。
没想到他这么坏, 这么……下流,什么她孩子的爹,她还没出嫁呢,和尚就占她便宜!
“厘厘, ”不卿眼底浮上一层无奈,“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
“那你不许再乱说话了。”不许再耍流氓了。
“乱说话?”不卿看着她, 眼眸中藏着让她看不懂的情愫, “不,这些都是我藏在心里许多年的话,一字一句都是真心实意。”
“可我不想听, 一个字都不想听!”千秋厘急促地喘着气, 换了恳求的眼神,“和尚,我们还像从前那样不好吗?你还做我和小偶的爹爹, 我们一起去人间吃喝玩乐,逍遥快活。”
不卿叹了口气, “厘厘,你长大了,有些事情你应该也明白一二了。你、我、小偶, 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你就一点也不知道?从前你们小,可以不用顾忌辈分,可如今你长大了,小偶他是我们的——”
“小偶他是我弟弟!”千秋厘胡搅蛮缠。
“厘厘!”不卿的口气加重了几分,“你长大了,不可再胡来。这些年我太娇纵你,将你养成个天真无邪随心所欲的性子,你非要与小偶一道叫我爹爹,不让叫便哭闹个不休,我不忍见你落泪便只好由着你。可是厘厘,一个与你毫无血缘的男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对你好,他总是有所图的。”他顿了顿,“厘厘,我想做的并不是你的爹爹。”
千秋厘倔强地攥紧双拳,“不做爹爹,那你只能做祖父了。”
不卿:“……”
他的眼神看上去似乎有些凄凉,千秋厘心有不忍,老气横秋地一叹,“和尚,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情情爱爱的有什么好,我们不谈这个行不行?”
“不谈情爱,难道你一辈子不嫁人?”
“要嫁也不会嫁你。”千秋厘转身想走。
不卿眼眸一眯,伸臂扼住她的手腕,“不嫁我你要嫁谁?”
千秋厘甩了几下没甩开,胸中堵了一口恶气,口不择言,“龙未山那么多哥哥,随便挑一个都比你强,比你年轻、比你有趣,比你……还比你齐全!”
不卿脸色一沉,“比我年轻?比我有趣?比我齐全?”每说一句,手中的力道便加重一分。
不卿一直温柔待她,从未对她使过强硬的手段,这样弄疼她还是头一次。
“你放手!”千秋厘使劲捶打他的胸膛。
不卿深吸了一口气,将她推到背后的树干上,居高俯视着她。
他眼中邪气四溢,只差一点火星便能爆燃。
“我要走了,我和桢哥哥说好了要去梅树下埋酒的。”
不卿脑中的那根弦儿一下崩断,弓腰,低头,劈头盖脸地朝她吻了下去。千秋厘只觉得自己的两瓣唇一下被他吸了进去,狠狠地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