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中一张太师桌,配四把太师椅。墙角立着三足圆香几,上面是只粉彩西番莲纹的梅瓶,再过去是四层的栏杆架格,有两层是空的,另两层分别摆了个青花山水人物纹的春瓶和一个青釉弦纹的贯耳壶。靠窗是张翘头案,一头摆着太湖石的假山盆景,另一头则是个青釉三足香炉。
一应家具都是黑檀木的,样式却简单而且过时了。
香几现在都是五足带台座的,翘头案时兴带托子的,侧面还得雕刻上卷云纹或者海水云龙纹才好看。
陈设也太简陋,梅瓶里即便没有鲜花可插,插上两竿斜竹或者几支松枝也别有雅趣,比现在干巴巴一只瓶子强。
香炉摆着不但是为了好看,更是为了焚香去浊气。
而且,这屋子很窄小,只放了这几件东西就显得满满当当的。宅子也小,说起来是二进的院落,仔细算起来也就是个大一进,还不如大哥以前在杜府的住所宽敞。
杜俏越看越觉得到处都不顺意,心里替杜仲叫委屈,侧头看着他,认真地说:“平凉侯跟忠勤伯好几家有爵位的都上了折子要么请求荫恩,要么请封世子,咱们信义伯府爵位仍在,大哥是嫡长孙嫡长子,也找人写个折子递进去吧?新皇登基正施恩收买人心,听说批复的几率倒比往常大。”
杜仲愣一下,问道:“是林乾让你来说的?”
“不是,”杜俏如实回答,“侯爷说他不管闲事,可这是咱家的事儿,我不能不管。大哥,我只你这么一个亲人,往后我跟宝哥儿都得指望你照应……宝哥儿过百岁,亲戚朋友来了一大堆,可我一个娘家人都没有……”声音开始哽噎。
本来她已经放下来了,就依着林乾的心思,关起门来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
可林老夫人的意思是,洗三没过、满月没过,满了百天务必得热闹热闹,以前几个孙子孙女都过过,不能单单委屈了宝哥儿。
林乾是侯爷,宝哥儿是嫡长子,来的宾客比往日更多,杜俏自觉面上也很光彩,可设宴时,林二媳妇招呼她的娘家人,林三媳妇招呼的娘家人,唯独她这个当家主母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看着满屋子的热闹,她却觉得越发凄苦。
那种感受没有切身经历过,永远都不会知道。
杜仲明白,没有娘家支撑的女人不论在婆家还是在外面应酬,不免会被人低看。杜俏委曲求全这些年必然也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扬眉吐气。
他也是,岂会不希望嫡亲的妹妹能够顺心如意,便沉声道:“你放心,我不会不管你。”
杜俏掏出帕子拭拭眼角,“侯爷说你回来足有七八天了,我早就想过来看看,可被宝哥儿缠着一直脱不开身。这一两个月,皇上提拔委任了不少官员,大哥文武双全满腹经纶,不如托人找个差事,侯爷在朝里还有几个说得上话的人,慢慢地总能提拔上去,即便爵位批复不下来,大哥能够当差总比无所事事强。”
杜仲长长地叹口气,未及回答,看到冬雨在门口探头探脑。
杜仲心里微动,阔步走到门外。
冬雨低声道:“太太醒了。”
杜仲眸中露出丝丝暖意,跟杜俏说有点事,迈开大步往卧室走,边走边问:“可吃过饭了?”
冬雨退后一步跟着,“太太说待会就吃午饭了,不用麻烦,吃块点心垫垫就行……”
话音未落,杜仲已推开卧室的屋门。
易楚才刚洗漱完,正掂了只艾窝窝往嘴里送,瞧见杜仲,眉眼弯成了月牙儿,将艾窝窝递过来,“你要不要尝尝?”
杜仲不喜甜食,却也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小口,“味道还行,可点心总当不得饭,要不让厨房将早晨留的粥温一碗过来?”
易楚咬着艾窝窝,一边跟他说话,“听说威远侯跟夫人来了,要不要留饭?厨房人手少,准备饭食倒是要紧。”
“想必不会留,”杜仲神情莫名黯淡了几分,很快恢复如常,“若是留,就到外面叫桌席面,用不着忙碌。”
这边两人说着闲话,那边素绢已经将先前的话告诉了杜俏。
“还以为她不在家,难不成一直睡到现在?”杜俏大吃一惊,跟赵嬷嬷嘀咕,“这也太过了,大哥早早就起了,她竟也能躺得住……”
赵嬷嬷自不会跟着排喧易楚,低了声音笑道:“大爷出门这么久,乍乍回来,夜里睡得迟也是有的。”
杜俏脸上一红,随即想起她跟林乾夜里折腾那些日子,林乾也是起得早,可林乾起了身,她再困倦也会跟着起来,伺候他穿衣吃饭,再往老夫人那里请安,最多中午补个午觉,却从没有一直睡到巳时的时候。
不免又道:“她就是好命,上头没有婆婆,又有大哥惯着,进门就当太太……我记着老二媳妇的娘家大嫂,都快四十了,才刚刚混上个太太。”
赵嬷嬷听这话不入耳,叹口气道:“阿楚姑娘确实是个福气人儿,先前给夫人带了福气,后来又给宝哥儿带了福气。”
杜俏闻言,不作声了。她没忘记先后两次,都是靠着易楚她才捡了条命回来,只是想到易楚的出身,就觉得配不上自己的兄长。
而且,她来了这大半天,连口热茶都没人上。
大哥是男人,一时想不到是有的,可外头还杵着两个丫头,就不知道沏壶茶来?
说白了,易楚还是不会管家,自己都没见识,又怎可能当好家,调/教好丫鬟?以后大哥袭了爵位,她可是撑不起杜府来,只怕是连出门交际都不会。
一时又气画屏,让她来教导易楚,却不知怎地教导到易郎中的床上去了,早之前怎么就没看出她的狐媚相?
说起来杜俏真是冤枉易楚的两个丫鬟了。
早之前,杜俏带着四个丫鬟一个嬷嬷浩浩荡荡地进来。四个丫鬟个个穿着绸缎戴着金银,上了台阶,反客为主径自把住了客厅门口,先就给了冬雪跟冬雨一个下马威。
两人被这气势吓住了,却也没忘记待客之道,到厨房端了茶水点心来。
彼时杜俏正跟杜仲诉苦,锦兰就拦住两人说,里头没吩咐,不能随便进。
冬雪虽然没在大户人家伺候过,可也听说过讲究的人家出行,都不吃不喝外头的东西,嫌不干净。
所以,给冬雨使个眼色,两人又颠颠将东西端回了厨房。
后来,自然不可能自讨没趣再往里送。
杜俏心里正不平不忿,杜仲已回转来,身后跟着笑盈盈的易楚。
易楚仍是家常打扮,天水碧的比甲,月白色裙子,头上戴着梳篦,因有客来,又多戴了一副银簪,浑身上下清清爽爽干干净净。
跟往常一样,易楚先对杜俏行了礼,“见过林夫人。”
杜俏大剌剌地坐着,只微微笑了笑。
杜仲见状,脸色沉下来。
赵嬷嬷暗道不好,忙上前磕头,“老奴见过大奶奶。”
不等跪下,易楚已将她扶起来,“又不是头一次见,赵嬷嬷何苦行此大礼。”
赵嬷嬷苦笑,“先前都是非常时候顾不得礼数周全,总得好生给大奶奶磕个头。”
易楚也不多说,笑着退至杜仲下首坐下,问起宝哥儿,“快七个月了,会爬了吧?”
提到孩子,杜俏脸上泛起由衷的笑意,“头三四个月的时候还有点瘦,没想到天气热了,他的胃口也开了,胖了不少,爬倒是还不会。”
“孩子长得快,一天一个样儿,说不准明天就能爬了。”易楚没带过孩子,也极少接触婴孩,只将听来的话说了说。
杜俏却很认同,“老夫人也这么说……这会爱宝哥儿爱得不得了,每天都得抱过去玩上一两个时辰,宝哥儿也确实惹人爱,如今开始长牙了,自己攥着嫩黄瓜啃,啃得满脸汁水,往老夫人身上蹭,老夫人再没有半句嫌弃的话……侯爷本说不做百岁,老夫人非得做……”猛然想起过百岁时并没有知会易楚也就住了口。
易楚很替杜俏高兴。
看来,有了宝哥儿之后,杜俏很得林老夫人看重,加上林乾对她爱护,想必日子过得不错。
这样,杜仲也该放心了吧?
可瞧着杜仲的脸色,却并非特别欢喜的样子,也不知为了什么。
杜俏又说了会宝哥儿的趣事便起身告辞,临走时叮嘱杜仲,“大哥若拿定主意,侯爷在朝中还有几个能说得来话的知交,可以托他们从中转圜。”
杜仲淡淡地点点头。
林乾倒是很有耐心,一直等在外院,由俞桦陪他喝茶,见杜仲与易楚相送,拱手浅浅地作了个揖,并没有多话。
送走他们,杜仲回身看着易楚,突然开口,“阿楚,委屈你了。”
易楚微愣,很快猜出他的意思,笑着答道:“只有你能让我委屈,其他的,都不算什么,我不觉得委屈。”
就是说,她在乎的唯他而已。
杜仲心下感动,寻到她的手紧紧握住了,,少顷,问道:“阿俏想让我活动个差事,你说呢?”
易楚低头想了想,“你要愿意就去活动,我听你的……只别像先前那个差事就行,我怕得很。”
杜仲无声地笑了。
两人正说着话,冬雨在门口道:“老爷太太,俞管家说舅爷他们回来了……”
114|意外
易楚惊喜交加,趿拉上鞋子就往外走,杜仲摇着头笑,紧跟着出了门。
卫珂个子长了不少,本来就瘦,如今更像麻杆似的,而且还黑,穿件半新不旧的佛头青长衫,正指挥着俞桦等人往下搬东西,看说话神态,倒是沉稳了许多。
易楚倚着门框笑,原本晃晃悠悠的一颗心总算安稳了。
之前杜仲虽然说过卫珂安然无恙,可没见到人,总是提心吊胆的,毕竟卫珂是她准备着东西送走的,在卫氏面前总担着份责任。
卫珂见到她,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眼眸亮闪闪的,“让我去西北不后悔吧?外甥女婿跟你说了没有?”
想来对审问庄猛之事甚是自得。
易楚连声道:“不后悔,反而还庆幸得很。”
卫珂得意地挑着眉毛,伸手指着门口一只箱笼,“里头全是给你的东西,待会让你抬进去,你慢慢看,准叫你乐得合不拢嘴。”
易楚大笑,“即便你不带东西,我也很开心。”
“那不一样,舅舅是长辈,哪能不给外甥女带礼物?”卫珂斜眼瞧瞧杜仲,仿佛才看到他一般,问道,“铺面找好了没有?”
“找好了,”杜仲淡淡地回答:“房契在大勇那里,回头让他带你过去。说定了,每月租金二两,只租三年,年底交齐。”
“租金等我看了铺面再说,不能你一人说了算。”卫珂掏出本册子递给杜仲,又思指着卫橡道,“我还得借他用上两个月,等我找到合适的伙计就让他回来,一个人忙不过来。”
杜仲点点头。
卫珂见该搬的都搬了下来,笑道:“具体的事儿改天再议,我得赶紧回家看看我娘。”说着跳上马车,又撩了窗帘问,“阿楚,你明儿回去吗?”
易楚看了眼杜仲才答:“回,一早就能过去。”
“行,那就说定了。”卫珂笑笑,让车夫赶了车。
门口的东西陆续搬了进去,易楚看到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男人,个头胖瘦跟杜仲差不多,脸要圆些,额前两道明显的疤痕,像是才脱了痂,颜色比四周要白。
样子不算面生,像是以前见过,可又记不起在何处见过。
杜仲低声道:“是林槐。”
啊,林槐!
先在宅子里待了一阵子,后来跟着杜仲去了西北。
就是他替杜仲留在锦衣卫卫队里,也是他中了一箭仍然杀死七八个鞑靼人以致于几乎丧命。
易楚又是感激又是敬佩,上前微微屈膝,温声问道:“你的伤好了没有?还吃着药吗?要不明儿一同去找我爹瞧瞧。”
林槐不防她如此,蓦地涨红了脸,手足无措地说:“已经大好了,不妨事。”
杜仲跟着上前道:“我岳父医术很好,让他看看,大家都放心。”
林槐便不推辞,低低应了声,“好。”
杜仲将卫珂给的册子转手交给俞桦,“照着单子清点一下,药材家里留一半,另一半明儿带上,皮子选出三五件来也带着,其余的对清数目交给太太。”
俞桦应着自去清点。
杜仲回身进了正房,易楚正坐在大炕上,把卫珂单独给她带的箱子里的东西一样样往外拿,摆了满满一炕桌。
听到脚步声,易楚转过头,果真如卫珂所言,乐得合不拢嘴。
杜仲笑着坐在易楚身边,柔声问:“小舅舅都带了什么?”随手拿起一样,是串狼骨打磨的珠子,狼骨不稀奇,难得的是几十粒珠子竟然打磨得大小一样,滚圆光滑。
还有两盒胡粉,用玉盒盛着,味道比京都这边的浓郁许多。
还有一套木制小娃娃,粉妆玉砌的,跟年画上的娃娃般极为可爱。小娃娃能装进大娃娃的肚子里,一个套一个,足有十几个。
再就是一套鞑靼女子穿的服饰以及她们佩戴的一些银饰。鞑靼人的银子不如中原的银子品相好,可做工跟雕纹上有种异族风情,平常戴不出去,只能留着玩。
其余的就是沿途买的一些小玩意小摆设,林林总总的好几十样儿。
杜仲的目光落在一只方木盒上,木盒是剔红的,雕着层层叠叠的海棠花,看上去非常精致。
易楚打开木盒,吓了一跳,里面竟是套赤金点翠的头面,顶簪、分心、挑心,掩鬓等等一应俱全。尤其是两支簪,金丝缠绕成菊花形,约莫酒盅大小,镶着亮蓝色的点翠,金黄色的花瓣细长卷曲,一碰就颤颤巍巍的,跟真菊花一般。
这也太名贵了吧?
点翠是很名贵的工艺,顶簪跟分心上还镶着祖母绿猫眼石等物。
他们在盛福楼买的一支赤金镶红宝石的簪子花了近百两银子,这套头面少说也值三四百两。
卫珂哪来这么多银子买这个?
“小舅舅对你还真不错。”杜仲笑着叹一口气。
易楚听出话中有话,疑惑地抬起头。
“是在庄猛营帐找到的,小舅舅要了去,没想到竟然给了你。”
易楚犹豫着问道:“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杜仲笑着掂起那支菊花簪替她插在头上,“不会,在场的诸人每人都选了样东西,不要东西的就拿了银票,彼此心知肚明,都占了便宜,谁还敢多事?”
易楚欲言又止。
杜仲俯身凑近她耳畔,“我挑的那样,等你生辰时候再给你。”
“我不是说这个,”易楚斜睨着他,小声道,“觉得都是贪墨士兵粮饷得来的钱财,占为己有心里有点不安生。”
杜仲不意她如此说,笑一笑,“这都是惯例,不好一下子就改了……其实这次庄猛营帐里单银票都一万多两,已经就地发放给士兵了。至于他家里的,查抄之后就上交到国库,未必能落在士兵手中。”
易楚明白,查抄的财物一层一层机构报上去交到库里再一层层发下来,就算最后到了士兵手里,也是寥寥无几。
只是觉得守卫边关的将士餐风露宿时不时还有性命之忧,而为官之人却克扣着他们的养家银子挥霍无度,心有感触而已。
杜仲明了她的心思,对她更加敬爱三分,笑着取过纸笔研了墨,“你念我记,造了册以后找起来方便。”
易楚便一样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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