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她进宫的时候,也是这样忐忑又欢快,直到残酷森严的宫廷生活一点点磨平了她的性格,磨平了她的神采,到最后,连过去都没有了。这么多年过去,这堵红色宫墙外面的那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了呢?
这宫里再多富贵,再多荣华,和她又有什么关系。这是各位娘娘的福气,不是她们的。时间太久,洪嬷嬷几乎都有想不起自己家乡是什么模样,也记不清自己家门前,到底有没有一条小溪流过。
桔梗隔着半支开的窗户看到洪嬷嬷,连忙叫道:“洪嬷嬷来了?快进来!”
洪嬷嬷在裙子上擦了擦手,脚步轻悄地走进正殿,给楚锦瑶行礼:“给太子妃请安,太子妃万福。”
“洪嬷嬷来了,我今日叫你来,是想问你出宫的事。”楚锦瑶抬起头,微微带着笑意看着她,“我之前便答应过你,现在正好有殿下的意思,我便借花献佛,不知你有没有出宫的打算?”
洪嬷嬷站在原地愣了又愣,那一瞬间她仿佛觉得宫殿和眼前的太子妃都在旋转,等她终于回过神来,看见宫殿里各个婢女都笑着看她。
洪嬷嬷终于明白过来,连忙下跪磕头:“谢太子妃!”
“这又没什么,按之前说好的,你是去长兴侯府教养我的妹妹侄女,还是去京郊的庄子呢?”
这一切到来的太猝不及防,洪嬷嬷眼前晕了晕,勉强定住神说:“太子妃,容老奴回去想一想,明日来回您的话。”
楚锦瑶浅笑着点头:“嬷嬷不必急着做决定,出宫的去处应当好好想一想。估计没两天皇上和肃王就要到京城了,明日事情多,恐怕放宫的事情也要往后推几天,趁这段时间,洪嬷嬷尽可以慢慢地想。”
洪嬷嬷再一次道了谢,缓缓退出屋子来。等到了外面后,洪嬷嬷隔着东宫青色的琉璃瓦,才发现今日阳光竟然很好,天空也干净高远,蓝的让人看着高兴。
皇上这两天就要回宫的消息静悄悄地在各宫室之间传播,小齐后幽局多日,竟然也听到了。她听到皇帝要回来的消息,本以为再也哭不出来的眼睛,竟然一下子就留下泪来。
“皇上……”小齐后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眼中久违地迸发出光彩来。她下意识地想叫人过来给她梳妆,小齐后叫了好几声,竟然没人回话。小齐后登时怒从心起,皇帝要回来了,她被皇帝宠出来的皇后脾气也一并复活了,她气愤地站起身,快步往外走去。
走到外面,才发现天已经大黑了。小齐后这段时间天天以泪洗面,大部分时候都对着宫殿内的烛火哭,竟然连时间都模糊了。小齐后都没想过自己竟然也会有这样消沉的时候,不过从此以后,这种昏昏沉沉,不辨日夜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小齐后又站在宫门口喊了好几句,终于有一个宫人匆匆忙忙地从后殿走来。秋霜给皇后行了个万福,低声问:“娘娘,你要做什么?”
小齐后厌恶地看着眼前的人:“本宫要梳妆。你们这群贱蹄子,方才跑哪儿去了?这才过了几日,你们连伺候人的本分都忘了吗?”
“岂敢。”秋霜低着头,恭顺地说,“是奴婢疏忽,娘娘您且在里面等一等,奴婢净了手,这就来。”
小齐后狠狠剜了秋霜一眼,这才往内室走。秋霜是她刚进宫就分配到坤宁宫的丫头,那时小齐后看着姐姐的旧人烦,一口气全换了,秋霜就在这个时候来到坤宁宫。后来秋霜为什么会爬到大宫女的位置,小齐后也没什么印象,她贵为皇后,怎么会注意一个卑贱的宫女。
秋霜很快就来了,同时还端了一壶茶过来。她不紧不慢地给小齐后倒了茶,一举一动中带着宫廷特有的优雅,小齐后对这一切再习惯不过,她接过茶,触碰到温热的青花瓷杯,不知为何感觉到一种违和。
“这茶怎么是温的?”秋霜才出去多久,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烧好茶,并将温度晾到刚好能喝的程度?
秋霜笑容不变:“娘娘,您要用的东西,总是时常在灶上温着的。”
小齐后毕竟是做了多年皇后的人,她警惕心已起,皱着眉朝外看去:“蓝玉呢?本宫饮食都是她来伺候,都这么久了,怎么不见她?”
秋霜微微叹了口气,脸色突然浮现出一股奇异的笑:“娘娘,蓝玉姑姑确实对您忠心耿耿,现在,她已经在下面等着伺候你了呢。”
小齐后惊讶地回过头,还不等她明白什么,便被人掐住了脖子,紧接着,一股温热的茶水强行进入她的嗓子,慢慢划过食道,带来一股几乎无法忍受的灼烧感。
金碧辉煌的坤宁宫突然发出凳子倒地的声音,隐约还有滋拉声,似乎是什么人用指甲在地上扣,在寂静的宫殿里特别刺耳。可是没过多少时间,一切又重归死寂。
。
洪嬷嬷眼前一片黑暗,被人捂着嘴拖着往前走,突然她被猛力一推,她踉跄扑到地板上,眼前也重新光亮起来。
终于能再次视物,还不等洪嬷嬷松一口气,她就看出来自己这是在坤宁宫。多年在宫里跌打滚爬的经验马上告诉她,她今日凶多吉少了。
“洪嬷嬷,好久不见了。”
洪嬷嬷半伏倒在地上,努力直起腰,让自己看着整齐一点:“秋霜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洪嬷嬷,娘娘安排你去那边时,应该早就嘱咐过你吧。怎么我看,你最近颇有些乐不思蜀的样子?”
洪嬷嬷的身体不由颤抖起来,明日,明明再有一天,她就能和太子妃回话,从此彻底脱离这个泥沼,为什么偏偏是今天晚上。
洪嬷嬷尽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老奴时刻谨记娘娘的教诲,并不敢疏忽。”
“好,既然你这样说,那娘娘给你一个机会,来证明你的忠心。”
洪嬷嬷嗓子干涩,用力咽了口唾沫才说出话来:“什么?”
秋霜将一包药粉扔到洪嬷嬷身前,说:“你现在把这包药带在身上,等回去后藏到太子妃身边。只要你完成的好,娘娘就放你出宫,让你和你侄女团聚。”
前些年洪嬷嬷家乡遭灾,洪嬷嬷过了许久才知道,自己家人全都死了,仅剩一个孤弱的侄女。
所以她迫切地想出宫,想去家乡找回侄女,这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但是现在,洪嬷嬷看着眼前这个平平无奇的纸包,隔了许久都没法拿起来:“秋霜姑娘,我们能活下来多亏了太子和太子妃,再有两天皇上就回宫了,这……”
“废话真多,你还想不想要你侄女的命了?”
洪嬷嬷用力闭住眼,不再年轻的脸上露出悲痛,那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愧疚和痛恨:“秋霜姑娘,我自然一心向着娘娘。只是,容老奴问淑妃娘娘一句,老奴的侄女真的还活着吗?”
“当然。”秋霜挑了挑一边的眉,居高临下地看着洪嬷嬷,“你这是什么意思,怀疑娘娘不成?”
“老奴怎么敢。”洪嬷嬷伸手捡起药包,紧紧攥在掌心里。她站起身,似乎是往外走,走到高大沉重的木门前是,她突然问:“秋霜姑娘,您既然传话,在慈庆宫外找个地方便足矣,为何要把老奴带到坤宁宫来?”
秋霜眼神微眯:“你话也太多了,管这些做什么。”
洪嬷嬷看着夜空中寂静的坤宁宫,轮廓如同一头潜伏在黑暗中的巨兽,仿佛能吞噬这里面发生的一切。洪嬷嬷突然转身,狠狠推了秋霜一把,秋霜措不及防被撞倒在地。秋霜怒从心底起,然而还不等隐藏在暗处的人跑出来,就看到洪嬷嬷自己用力朝宫檐下的红柱子撞去,那力道极大,几乎是用了全部力气。
“砰”的一声,洪嬷嬷僵直的身体缓缓从红柱上滑下,秋霜看到这一幕惊骇地捂住嘴,她壮着胆子试探了一下洪嬷嬷的鼻息,登时像烫了手一样缩回。她低咒了一句“疯子”,就赶紧遮住眼,快步从后门跑出来了。
白露宫里,镜子前的人听到禀报,轻轻挑起她那柔和优美的眉毛:“触柱死了?”
秋霜低着头,小声应道:“是。”
淑妃哐当一声把手里的螺子黛扔到地上,镜面里那张保养得宜的脸,竟然露出与她的气质完全不符的阴沉毒辣来。
“好啊,她也不算白活这一场,竟然能看出本宫的计划。”淑妃冷笑,眼神渐渐变得癫狂,“可惜,她还是不够了解本宫。本宫想要办的事情,什么时候失败过?即便是她死了,也不可能。”
淑妃站起身来,转眼间又恢复成后宫众人熟悉的那个淑妃娘娘的模样:“来人,摆驾。”
第128章 狐狸尾巴
秋霜和洪嬷嬷说,让她带着药粉回慈庆宫,找机会藏到楚锦瑶身边,这些都是假的。淑妃不会给洪嬷嬷反水或者反咬一口的机会,只要洪嬷嬷一踏出坤宁宫,等在暗处的人就会一拥而上,发现小齐后的死亡,并且抓到洪嬷嬷这个“真凶”。
洪嬷嬷是东宫的人,即便洪嬷嬷对楚锦瑶并不重要,但是这也没什么要紧的。太子妃身边的嬷嬷深夜出现在坤宁宫,被人发现时候皇后已然遇害,而这个嬷嬷身上却带着害了皇后娘娘的药粉。
恰巧,时间发生在皇帝回宫的前夕,这其中的猫腻,便是宫外的黄口小儿也能想出来。
本来一切都按淑妃的计划走,只差最后一环,捉贼捉赃。只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被洪嬷嬷发现了破绽,或许是淑妃大费周折地把她带到坤宁宫,或许是坤宁宫安静的诡异,或许是秋霜说送她出去和侄女团聚时实在太过肯定,洪嬷嬷终于发现,她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大概已经离开了,而她,也没有机会等到明天去和楚锦瑶说,她愿意去庄子上,在乡野里安静地度过后半生。
洪嬷嬷甚至意识到,她都不能走出坤宁宫。一旦她踏出这一步,她就会给太子妃惹来祸端。这祸端甚至来的毫无因由,这不是后宫中单纯的争权夺利,这是蓄意谋杀,这是身败名裂,这是后宫最肮脏龌龊的手段。洪嬷嬷在前半生见了许多,但是现在,她却不能让整个紫禁城的功臣,太子和太子妃蒙受这种不白之冤。
所以,洪嬷嬷用了今生最大的力气,触柱而亡。
谁都没想到一个不起眼的老嬷嬷竟然有这种入微的洞察力,以及这样刚烈的心肠。洪嬷嬷的死打乱了淑妃的计划,但是问题并不大,因为小齐后已经死了。
小齐后都死了,剩下的问题,还重要吗?阖宫中谁最想让小齐后死,谁最怕让已被夺权的小齐后见到皇帝,这还用说吗?
不久,在坤宁宫当值的宫人秋霜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她的尖叫几乎惊动半个宫廷,看似匆忙起身的淑妃很快就到达坤宁宫,她神色慌张,一脸不可置信:“皇后娘娘竟然死了?这怎么可能!”
楚锦瑶已经换了衣服,正打算去床上一边看书一边等秦沂,突然听到屋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等楚锦瑶赶到坤宁宫,坤宁宫里里外外已经围了许多人。
楚锦瑶脸色沉重,小齐后服毒死了?楚锦瑶一丁点都不信。小齐后根本不是一个会自尽的人,更别说在这种时候。皇帝不日就将回宫,小齐后无论从哪一个角度讲,都不会选择在这种关头自尽。
“太子妃。”玲珑几人面露踌躇,想拦住楚锦瑶,楚锦瑶摆了摆手,坚决地走了进去。
楚锦瑶曾无数次来往慈庆宫和坤宁宫,走在这条宫道上去给小齐后请安。那些或隐忍或针锋相对的日子还历历在目,但是楚锦瑶实在没有料到,有朝一日她站在同样的位置,竟然会看到这种景象。
小齐后死于内室,毒发身亡,而今日才刚见过的洪嬷嬷,死状惨烈,楚锦瑶仅看了一眼就调过视线,不忍再看。
淑妃看来已经站了许久,看到楚锦瑶,她嘴边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太子妃,你来了。”
楚锦瑶的视线缓缓从宫殿转到淑妃身上,她面无表情,连眼神都很冷:“淑妃娘娘来的可真快。宫门都落锁了,淑妃却能立刻出现在坤宁宫。这消息,仿佛不需要人传,淑妃自己就能感应到一样。”
淑妃轻轻笑了笑:“太子妃管理内宫是大忙人,兴许是忙过了头,连脑子也不清楚了吧。倒着这里的,明明是太子妃宫里的人。”
楚锦瑶想起洪嬷嬷,心里不由叹了口气。自从小齐后被夺权后,她一直让人小心看着小齐后,然而每日天黑后各宫门都要落锁,坤宁宫成了一个封闭的小内廷,内外传消息不方便,淑妃的人便趁这段时间发难。其实别说楚锦瑶,就是小齐后自己,也没想到自己身边有头有脸、还算收重用的秋霜会突然发难,反过来给小齐后一刀。
“是我宫里的人,又能说明什么呢?”楚锦瑶对上淑妃的眼,眼神中并无丝毫示弱,“淑妃娘娘是不是知道什么,这才迫不及待。”
淑妃状似失望地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道:“太子妃如今身份贵重,宫内是你一人的天下,宫外也是太子的一言堂。我不过一个妃嫔,又哪敢说太子妃什么呢?只是,太子妃,你何必要赶尽杀绝。做事留一线,于人于己都好,即便皇上马上就要回来了,皇后已经成了这副模样,根本不会阻碍到你了,你何必非要让她死?”
楚锦瑶轻轻挑眉:“怎么,淑妃什么证据都没有,便已经给我定了罪?你当着皇后的宫殿说这些,也不怕招惹到未散的亡灵。”
淑妃对此只是笑了笑,显然成功在即,饶是好耐性如淑妃也忍不住了,她隐含得意,对着楚锦瑶轻声一笑:“皇后之死,这种事我们谁都主不了。定罪,得看皇上的意思。”
淑妃随即就带着随从走了。楚锦瑶站在寒风里,兜帽上的绒毛被风吹得四处飘舞,她就这样足足立了一炷香。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巨大的阴谋。
拉小齐后下水,说服皇帝去亲征,之后六部空悬太子监国,最后,那场近乎荒唐的大败仗。
宣府事变,根本不是偶然,这是这些人精心策划的阴谋。
如今走到这一天,她和秦沂已经无法收手,而肃王却以迎立之功送皇帝回朝,淑妃也在皇帝回宫前夜弄死了皇后。毕竟除了他们自己人,还有谁会这样清楚皇帝的归程日期呢?自从入关之后秦沂对皇帝的行踪掌握就总是不及时,而现在,楚锦瑶非常确定,皇帝明天一定回来。
楚锦瑶对着冷得明净的夜空,长长呼出一口气,在冷风中凝成白雾,又渐渐消散在华丽却死寂的坤宁宫雕花中。
另一边,秦沂也拆开暗卫传来的消息。
半年以前,有人曾见过一个瘦弱书生出入过肃王府,后来这个人失踪了,等再见到他,他已经成了瓦剌军营里的军师。
秦沂无声地攥紧拳头,密信在他的掌心里几乎化为粉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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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果然一大清早宫里就接到消息,皇帝回宫心切,令人快马加鞭往宫里赶,预计今天就能进宫。
皇帝回朝时的排场和出征时完全不能比,三个月前,三十万精兵良将和六十余位高官随着皇帝从这条路走过,可是回来时,仅剩皇帝一人。
英魂何归。
等皇帝终于回到久违的宫廷,还没好好歇一口气,便听到小齐后已经死去的消息。皇帝双目愕然地瞪大,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人:“你说什么?”
绿衣太监冷汗几乎都要滴下来,低着头说:“陛下,皇后娘娘,已经去了。”
皇帝足足愣着很久:“什么时候?”
“昨天夜里。”
皇帝闭上眼,胸膛不住地起伏。昨天夜里,她素来无灾无病,怎么会走的这样蹊跷,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连让他们见最后一面都容不得?
皇帝离宫的时候确实对小齐后有些不满,可是她毕竟是自己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