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里尔,他在庭上对您做出的指控是否是真的。”西莉亚刻意停顿了一下,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才不急不缓地揭晓谜底,“他说那都是真的。那个名为玛德琳的那不勒斯女人真实存在,那个私生子也真实存在。”
同样的指控由圣女再次复述,便显得不那么荒谬了。
有不少信徒惶惶地左右四顾,像是想从同伴的脸上找到认可或否定的线索,可他们瞧见的只有同样困惑不安的一张张脸。这一次旁听席异常安静,像极了风暴前的平静海面。
托马斯原本松松握拳的手指不自觉收紧,他默不作声地将双手撤到了台面下。而后他再次开口,语中毫无过露的愤怒或羞恼之色:“请您继续。”
“不论是什么样的、针对何人的指控,当然必须有证据,我就询问里尔,他是否有证据,”西莉亚抬眸看向托马斯,眼角挑衅似地弯了弯,“而里尔说,他手中的确有关键证据。”
不等主教继续发问,西莉亚自顾自说了下去:“理所当然地,我要求里尔立即出示证物,但是很可惜,他拒绝了。”
“那么您现在是否掌握了里尔所说的证物?”方才讽刺过马歇尔的那位长老会成员再次露出兴味盎然的笑容,他的通行语非常标准,但吐字韵律却与寻常人不同,慢悠悠地慵懒而优雅。不难判断,这位神官来自帝国中心。
西莉亚看了一眼这面生的神官:“我原本打算今日自北城归来后,再次去见里尔。然而……”她清晰可闻地叹息起来,一脸忧虑地对主教道:“这样一来,里尔的指控就难以证明了。但是如果不将事实公之于众,只怕对您的名声不利。圣城局势堪堪稳定,神殿最好还是不要闹出什么丑闻来,不是吗?”
“的确,里尔的死让一切都变得棘手了。”托马斯冷然应道,花白眉毛下的蓝眼睛里闪过冰冷的光,他转头使了个眼色,立即有侍从呈上了什么东西。红衣主教将这个浅口的小碗向外微微倾斜,露出里面盛放的一片玻璃碎片。他一字一顿地问:“这是导致里尔死亡,又或者看上去是导致里尔死去的那片玻璃。您见过它吗?”
西莉亚认真地端详了一会儿这被血污覆盖的玻璃片,摇摇头:“我不记得见过它。”
托马斯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冷笑,他从袖中摸出一个透明的小瓶子,捏在两指之间晃了晃,寒声问:“那么这个瓶子呢?”
“我见过,”西莉亚的回答显然大出主教意料之外,白发老者不由僵了僵;她像是对此浑然未觉,声调仍旧平静无波,“里尔囚禁我时,给我服下的迷药就装在这样的瓶子里。这一点乌奇萨的侍者和我的女仆玛丽都可以证明。至于之后里尔是否还拥有这样的瓶子,就不是我会知道的事了。也许您应该再问问马歇尔长老。”
审判团的数位成员交换了一个眼神,来自帝国的那位神官将情绪表露得尤为明显,他看向主教的眼神都幸灾乐祸起来。托马斯显然想将话题向不利圣女的方向引导,没想到被反将一军,引出了足以证明里尔真的是自杀的证据。
“您不曾拥有过这样的小瓶?”托马斯渐渐不能维持他高高在上的冷静态度,面色隐隐不善。
西莉亚反问了一句:“您在暗示什么?”
托马斯不耐地压了压眼睑,终于将潜台词摆上了台面:“听说您为了报复里尔给你灌迷药,便给他强行服用了相同的药剂?”
西莉亚冷下脸色,干脆利落地说道:“如果您想要对我做出什么指控,请您事先准备好证据。”她哧哧笑了两声,环顾四周,轻柔而缺乏起伏地念道:“况且即便我那么做了,又怎么样?”
这大胆到极点的宣言像是将全场气氛冻住了。坐在前排的两个年轻神官不自觉紧张地咽了咽唾沫。
“里尔此前也说过,那是让人昏迷的药剂,不足以致命。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的确对里尔做出了惩罚,但仅此而已。他已经无可救药,得到了应有的流放惩罚,我没有必要再对他动手。”
西莉亚的这番话颇让人信服。虽然有人对圣女给人灌药的决定有些微词,但这至多印证了现任圣女性格乖张的传言。
托马斯却显然不这么认为。他唇边曲起一个古怪的笑弧,阴冷地反驳道:“但您有充分的理由杀死里尔。”
西莉亚眯起眼:“哦?”
“为了毁灭证据。”这话由托马斯说出来显得无比荒谬,不止是旁听席,连托马斯的心腹都面面相觑起来。
“比如?”
☆、第37章 审判烈火
西莉亚毫不躲闪地瞪视回去,冷冷道;“这是没有证据的诽谤,我拒绝回答与之有关的任何问题。”
“有来自北塔的证人可以证明,您身边的那位圣殿骑士曾经不止一次与您在房中独处。”托马斯此言一出,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这场审判的目的在于查清里尔死亡的真相。如果您要对我做出什么指控,请您准备证人和证物,我自当奉陪。”西莉亚对主教的指控毫不理睬,只冷笑着斥道,“还是说,您从里尔那里学了一手?不管究竟是不是真有其事,先在众人面前制造出谣言污蔑我,其他事之后再议?”
托马斯也站起身,朗声宣称:“没错,我在指控您,但这指控与里尔的死息息相关。您与圣殿骑士卢克里修斯在乌奇萨时就已经有了不可告人的肮脏关系,而里尔对此一清二楚,因此您才给他喂下了迷药,进而趁他昏睡时用药瓶碎片割裂了他的脖子!”
“刚才那位侍官也作证了,我离开时里尔并没有血流成河,您的指控漏洞百出。”
“我们都知道您拥有强大的未知力量,谁知道那是不是能让您蒙骗过无知者的眼睛,让他们以为里尔还活着,又或是去而复返狠下毒手?”托马斯的头号簇拥也适时发言,一张口就是刻薄恶毒的揣测。
西莉亚眼神如被霜雪,她厉声喝道:“看来这场审判已经成了发挥众位出色想象力的舞台,”她身周的气场却微微扭曲起来,平地上起了一阵凛冽的风,将圣女宽大的衣袍和发巾都吹了起来,她放缓了语气,话中的冷意却令人不寒而栗,“我不会任由这闹剧继续下去。”
“里尔是怎么死的我不在乎,但我会查清里尔对您,主教大人的指控是否属实。如果真的有他所说的证据,我会将证物拿到手;如果有证人,哪怕对方远在斯堪的纳维亚,我也会把他们叫到这里。”圣女微微扬起下巴露出冷酷而睥睨的微笑,“而您对我的污蔑,如果您能找到所谓的证据,也请您不要客气。我很期待和您在主的面前,将是非黑白辨别清楚。”
托马斯的五官微微扭曲,他张了张口,话还没出口,西莉亚蓦地抬手,指尖直冲着主教的方向。
悄无声息地在亲手端上的汤里加上一点东西,路易这辈子都不会有子嗣;菲力对女色全无兴趣,更青睐弄臣的调笑,眼看着都快过了当父亲的最佳年龄。
被主选中的法兰西万岁!
伟大的金雀花王朝万岁!
英俊强大的腓力四世万岁!
但是世事弄人,受上天垂怜的王国将没有一个继承人,以高尚道德标榜自身的君主将颜面扫地,多么可悲可叹!
玛格丽特看着法兰西公主、英格兰王后伊莎贝拉的车队出现在石板路尽头,微微一笑。
对路易时有时无地冷淡,在人面前表现地神思不属,与琼定期地外出。
嗅觉灵敏的猎犬会自以为捉到了猎物的痕迹,一路追踪下去,踏入玛格丽特布置好的陷阱中。而纵观无所事事的贵妇和达官贵人,没有什么人比自以为是、贪婪却又爱名声的伊莎贝拉更适合猎人这个角色。
“我等候您的到来已久。”玛格丽特优雅地向伊莎贝拉行礼。她低着头,却清晰地感觉到小姑长着刺的眼光在她身上狠狠扫了一通。英格兰王后没能找到什么错处,便露出亲切的微笑:
“您真是和传闻中一样美丽动人,怪不得路易都会对您半句不满都无。”
两个贵妇的视线一触即离。伊莎贝拉琥珀色的眼睛里分明写着“你等着,我会把你打回原形”,玛格丽特对此只是谦恭地一笑,眼角眉梢却隐隐有傲色。
--我已经等了您很久,亲爱的伊莎贝拉,我等着您来揪出我肮脏的小秘密。
伊莎贝拉将玛格丽特拉到一边,亲热地将四个香囊赠给她:“英格兰的绣花图样实在粗俗得令人作呕,我无事就多做了几个,请您代我赠给路易、琼和菲力。”
玛格丽特笑笑地收下,转手便将属于自己的那个香囊扔在了乔治怀里。
“这是您第二次赠我东西。”乔治将香囊凑到鼻端嗅了嗅,转而磨蹭她的颈窝,“我还是喜欢您的味道。”
玛格丽特斜斜飞了他一眼。
乔治眸光闪了闪,露出那充满侵略性的微笑,将香囊挂在了腰间:“但是既然是您送的……”
--即便是充满女人气味的东西,你也会挂上。这与两位殿下完全不同。
菲力和路易对女人的东西只是一笑而过,看了看便扔在一边。而对琼,玛格丽特只是隐瞒了一句话,便令姐姐误以为这是妹妹亲手做的织物。琼将香囊赠给了那位秘密的爱人。
“那个香囊是伊莎贝拉的礼物?你怎么不告诉我?”琼全身都在发抖,眼中的惊惶几乎要溢出来。
玛格丽特垂头缩起肩膀,像是被吓得慌了神:“我……我以为你知道的……而且我没想到乔治和让都会把香囊戴在身上。”
伊莎贝拉一向眼尖,轻而易举地认出了这两个理应属于王妃的香囊。
“噢玛丽,我们该怎么办……他们迟早会查出来……”琼完全手足无措,抱住妹妹泪盈于睫。
玛格丽特轻拍着姐姐的脊背,听到门外卫兵快速靠近的脚步声,漠然抬头。
会客厅顶绘满了各大家族的纹章,在某个角落灰白的覆盖下,曾经绘着诺曼底公爵的族徽。玛格丽特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勃艮第公爵的家徽。她闭了闭眼,想象这个纹章也被石灰涂白除名的样子,不由嗤笑出声。
“玛丽?”琼身体僵硬了一下。
玛格丽特呼出一口长气。她感觉到彻骨的疲倦,她放任自己将真实的情绪表露出来,冰冷而平板地说道:“琼,你还不明白吗?”
琼将她往后一推,捂着嘴向后一退再退。
她毕竟是勃艮第公爵的女儿,还没有蠢到家。
“你……你……”琼的教养太好了,惨白着脸许久都没能成句。
玛格丽特替她将思绪理清,语调平静到冷酷:“是,我利用了你,利用了让,利用了路易,利用了伊莎贝拉,利用了腓力,”她顿了顿,深蓝眼眸里闪着冰冷的火焰,“当然也利用了乔治。”
“为什么?”琼问出了意料之中的无聊问题。
玛格丽特以哄孩子般的态度摇了摇头,叹息道:“琼,如果你是我,你会原谅这一切吗?”
琼的嘴唇翕动了一下。
玛格丽特没有容许姐姐将回答说出口,只是干脆利落地截断了话头:“我不在乎你会不会,但我显然没有。”
她看着随时可能晕厥过去的琼,抿了抿薄唇,给出最后一击:“噢天啊,琼,别可怜我。天知道和你互称姐妹时,我感觉有多恶心。”
琼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僵硬地大步走到玛格丽特面前,抬手狠狠扇了她一个耳光。她不复往日的温柔,咬牙切齿地说:“下地狱吧!婊子。”
玛格丽特抽动了一下嘴角。她要感谢这一个巴掌,将她仅存的愧疚也彻底摧毁干净,琼的恨意让她彻底解脱。
门被轰然撞开,着铠甲的皇家护卫冲进来,队长冷冰冰地道:“勃艮第的琼和埃莉诺,我奉国王之命逮捕你们。”
琼呵斥着想要挣开护卫的触碰,玛格丽特却一脸泰然,不疾不徐地被护卫挤到琼身侧,脸上始终挂着令人胆寒的微笑。她面不改色地翕动嘴唇,话语清晰地传到琼耳中:
“我会在地狱等您和父亲,姐姐。”
“你们都闭嘴!”守卫冷声斥责。
玛格丽特和琼被推搡着走出去,从走廊的门后露出一双双窥视的眼睛。路易远远地站在一边,脸色阴沉。他怨毒地盯着玛格丽特,似乎想要从她脸上捕捉到哪怕是一分的恐惧和羞愧。
路易年轻貌美的王妃却对他露出无害的粲然笑容。她深蓝的眼眸熠熠生辉,挺拔的身姿高傲而从容,她比此前任何一刻都要美,却美得令人心惊肉跳。
玛格丽特清了清嗓子,竟然悠悠地唱起了路易最喜爱的曲子。
路易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拼尽全力才没有失态,只重重捶了一记身侧的石像。玛格丽特见状忍俊不禁,抬高了下巴。
“我不会让你死得痛快的!在修道院忏悔到老吧!”路易声嘶力竭的怒骂在身后传来。人群一阵骚动,王子的表现显然让在场观众十分满意。
玛格丽特头也不回:
“我愿意忏悔。”
半个月后在法庭上,面对红衣主教的问话,玛格丽特以一模一样的语调回答。
主教显然感到棘手,他沉默了片刻看向尚未质询的琼、让和乔治,而后用目光向国王征询意见。
腓力四世面无表情地一点头。
士兵立即将只着单衣的两位骑士拽上台。他们显然受了酷刑,都消瘦得不成样子,险些站立不稳。
“诺曼底的让和乔治·德·奥奈,你们可认罪?”
让颤抖了一下,嘶哑道:“我……我认罪。”
红衣主教毫不意外地扬了扬雪白的眉毛,转而看向乔治。
玛格丽特站在他两步外的地方,不自觉仔细打量他。乔治的身体状况比让更凄惨,脸颊唇角全是结痂的血痕,背脊也虚弱地微微佝偻。脚踝镣铐的边沿鲜血淋漓,甚至可以见到森森白骨。这显然是路易授意的结果。
玛格丽特的情绪似乎已经耗尽,她竟然感觉不到丝毫快意。
乔治神情复杂地看向玛格丽特。她尚未收回视线,两人便隔空轻飘飘地对视了须臾。她感觉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在她找到这微妙感觉的根源前,乔治已经转正了脸庞,看着红衣主教开口:
“我认罪。”
他的语声很淡很平和,没有恐惧没有懊悔,宛如不起波澜的古井。
相比让悔罪畏惧的态度,乔治的表态在旁听席又激起一阵咒骂。
红衣主教再次费了很大力气控制住场面。他和国王再次对视一眼,庄严地宣布判决:“以主之名,我在此宣判。玛格丽特,路易殿下之妻,勃艮第公爵之女;琼,菲力殿下之妻,勃艮第公爵之女,犯通奸罪,剥夺一切头衔与财产,判终生监禁。”
勃艮第公爵连声咒骂,腓力四世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奥托公爵不由瑟缩了一下。
玛格丽特毫不意外地微微一笑。
被剃去头发,被流放往某个荒凉的修道院。也许某一天,她领到的圣餐里会藏着致命的毒药,不贞王妃的死对外的说法当然是羞愧病终。不过路易兴许更乐见她苟延残喘的模样,会让她真的在孤寂和罪恶的枷锁下终老。
可玛格丽特早就决定在复仇完成后死去,不给对方反应或是得意的机会。因此量刑于她而言本就无关紧要。
“诺曼底的让和乔治·德·奥奈,判通奸、叛国罪,阉割后处以剥皮、车裂、绞刑。”
这是所能想到的最严苛的刑罚。
人群沸腾起来,一张张脸上是难以掩饰的、原始的兴奋。玛格丽特再次想起了围绕死尸飞行的蝇群,迫不及待想要品尝死神留下的味道。
琼尖叫一声晕了过去。让绷紧了嘴唇,却没有看爱人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