嗔道友言说有事相告,你若还做下其它什么错事,此刻及早告诉我,我当为你转圜。”
云止听到这话,明知道骨之事天衣无缝,也仍是下意识心底一颤; 身上打了个激灵,抬起眼来看着玄鉴,脸色发白,张了张唇,最终仍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玄鉴脸色微变,想要站起身来,但到底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只将茶杯搁到一旁桌上,向前倾身,严正看着云止:“云止,你当真还做了别的错事?!”
云止被玄鉴看着,却在对方严肃的神色中慢慢冷静下来,他拢在袖中的手指死死扣紧了手心,舒缓一笑,顺服道:“师尊放心,徒儿不曾做过什么亏心事。”
玄鉴不着痕迹舒出一口气:“既是如此,便随我去罢。”
云止垂首:“是。”
玄鉴进得泉余寺大门,正见到一个道士站在门边,黑白道袍上有八卦纹路,素色腰带揽过腰间,更显其惊鸿身姿,如青竹翠柏。
道士本负手立在树下,听见门边动静,便回身看来,神色冷淡,眉间冽色,似云上凝霜,又如松间积雪。
玄鉴同云止齐齐愣在当场。
半晌,玄鉴低声讶然:“我道门,何时出了如此人物……”
云止随之回神,端详那人片刻,迟疑道:“师尊,那是和尚……他没头发。”
玄鉴:“……嗯?!”
“没头发的和尚”淡淡扫了云止一眼,看得云止两腿一软,却没再管他,转而看向玄鉴:“玄鉴道友。”
玄鉴:“!!!”他终于认出了那个“道士”是谁。
——正是如今代行泉余寺方丈之职、又通晓道法到让诸位道门人士掩面羞惭的戒嗔!
“戒、戒嗔道友……”
太初微微颔首:“道友请随我来。”
玄鉴随着太初往里走,迎面又见着几个穿着道袍的光头僧人。犹豫几番,没忍住试探着道:“……戒嗔道友,贵寺多位弟子,衣着颇似道袍。”莫非是新式僧袍?虽然左看右看也与道袍没什么分别,更寻不到有半点僧袍的痕迹。但泉余寺乃是佛门圣地!泉余寺的弟子,怎么会穿道袍呢?!
太初抬眸,平静道:“寺中弟子,有人觉着相较佛经更喜道,我觉得并无不可。”
玄鉴:“……咳!咳咳咳……”他控制不住咳了一会,半天才终于平息下来。
云止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被身后圆明一把抱住。他脸色茫然地回过头看向圆明,圆明微笑客气:“我与道友同修道法,举手之劳,应当的,应当的。”
云止:“……”他脸色扭曲地将圆明双手从自己腰上推开,脚步虚浮站了起来。
见了鬼的“同修道法”!你是和尚!和尚!!!
“戒嗔……道友。”玄鉴神色很有些一言难尽,“泉余寺乃佛门圣地……”有弟子想学道法就算了,你竟然还就让他们学了?他斟酌着措辞,委婉道,“如此做法,恐有不当。”
温和的笑意自太初唇边绽开,圣洁温和,清淡慈悲,映得灼灼日光黯然失色:“玄鉴道友。”
玄鉴不期然愣了一下,就听青年声色清越:“你着相了。修佛修道皆是修心,何必囿于形式。想必佛祖亦不会介意。”
玄鉴:“……”他素来思维敏捷,纵然古板守旧,也少见这样拙于言语。张张嘴又闭上,还是没忍住又说了一句,“道友你怎么也……”
太初含笑:“我甚爱道法。”
玄鉴:“……”他恍恍惚惚跟在太初身后,脑中一片山崩海啸地震翻腾之后,混沌浆糊沉淀清明,浮现的第一个想法却是——
我道门果真魅力无穷!
此时身边又有三两僧人经过,有着道袍有着僧袍,对他们行礼之后相携而去。玄鉴看着,在接受了现实之后,心中竟生出了几分喜爱和欣慰来。
他常年严肃的面上露出了一丝老父亲般慈祥的笑容,对着经过的那些人点点头,回过头来对太初道:“道友所言甚是!”语气诚恳,神色钦服。
云止刚从后面赶上来,听见玄鉴这番话,顿时天昏地暗,万物失色,脚下一个踉跄,脸色灰败。
圆明忧心道:“道友可是病了?”
云止痛苦地闭上了眼:“……不,没有。”整个泉余寺内只有他没生病!只有他!
泉余寺自从改造之后还是第一次迎来客人,走到大殿内,太初向玄鉴抬手示意身后供着的大型佛像:“道友请看。”
玄鉴下意识顺着太初的时候往后看去,看清佛像之后,本能顺嘴夸赞两句:“贵寺佛祖金身造得极好。”凝神细看,见得佛像身上有金光熠然,显见是平日寺内众僧虔心拜佛,才凝得隐约信仰,夸赞不由更真挚几分,“贵寺不愧佛门圣地之称。”
圆明脚步匆匆赶了上来,听到玄鉴说的话,轻咳一声,和声和气道:“玄鉴掌门,请看佛像后面。”
玄鉴:“……嗯?”他和云止一起将目光滑向佛像之后,看清墙上挂着的东西之后,面色倏尔空白一瞬。
佛像之后,一大幅挂着的画卷占据了整面墙。画卷上三人却正是道家三清!画卷上右书“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上面横批赫然四个大字——
道、炁、长、存!
遒劲有力,铁画银钩。
玄鉴怔怔看着画像,恍惚间觉得,仿佛自己不是到佛门圣地拜访,而是到隔壁一圈不知道哪家的道门门派串了个门。
圆明有些惭愧:“时日太紧,方丈便让我去买了一卷先挂着,先时在天星门定了三清塑像,过些天便应当送来了。”这话里“方丈”,自然是说代方丈戒嗔。
真方丈正坐在佛像后,对着三清画像心痛如绞。
玄鉴张了张嘴,又闭上,云止贴心上前扶住他师尊,玄鉴回过神,愣愣点头,道:“道友,过谦了。”佛门都要比正经道门更走心了,让正经道门还怎么过……
太初道:“当初本想着只临时挂一挂,将三清同佛祖共在一地,到底不敬。摆好之后却觉着另有一种和谐之处,佛祖也甚是高兴,权衡之后,索性日后继续这样了。”
话音未落,玄鉴便蓦然觉得殿内佛像身上金光愈亮,怒目金刚威势愈发摄人,供桌上的三炷香齐齐折断,他心底顿时一惊。
太初正看着三清画像,此时眼也不抬,接住折断的三截香,温温和和对玄鉴道:“佛祖们亦很开心。”言罢,神色淡淡环视殿内佛像一圈,将香随手搁了回去。
玄鉴随着太初动作去看那香,太初手移开之后,本已断开的香在他松开手后,仍立在香炉里剩下的半截香上,仿佛从未断过,青烟袅袅升腾,好像无事发生。
玄鉴默默再看殿内佛像,佛像身周的光辉,暗淡淡、蔫巴巴,明明只是塑像,却仿佛如什么受了委屈的小可怜一般。
作为一个对佛门向来没什么好感、每次看见佛门倒霉都喜闻乐见的人,玄鉴第一次对佛像的遭遇感到了微妙的心疼。
此时正是泉余寺辩经时分,诸位弟子辩经之后有不明之处,纷纷前来向太初求教。
有弟子来晚了,排在队尾等待,不期然看到端着茶杯在旁边的玄鉴,认出了他,心底动了动,悄悄地、悄悄地挪了过去:“玄鉴前辈。”
玄鉴还在为方才所见所闻恍恍惚惚神飞天外,听见有人唤他,勉强回过神来,眼前又一个穿着道袍的光头就映入眼帘,他看得有些眼睛疼又有些欣慰,揣着平生未有的百般复杂情绪,和蔼道:“何事?”
道袍光头脸一红,羞涩道:“晚辈于道法上有些许不明之处,冒昧前来相询,前辈可否为晚辈解惑?”
玄鉴愣了愣,随即颔首:“请说。”
侍立在玄鉴身后的云止,看看那个连腼腆问着问题,从脖子到脸颊乃至头顶都红扑扑的道袍光头,再看看红扑扑身后悄然聚集起来的,一溜排头顶在殿内都闪闪发光的道袍光头,坚强咽下到了嗓子眼的一口淤血。深呼吸,闭上眼,耳边是他师尊循循善诱的讲道声。
“云止道友,你可还好?”
云止睁开眼,就见到那个之前抱住他的秃驴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他压下情绪,冷冰冰道:“无事。”
秃驴圆明指了指地面:“那请道友挪挪步子。”看着被踩出凹陷的地砖,心疼,“这是上好的灵玉砖呢。”
云止:“……”他咬牙切齿,“我知道了。”
为诸位泉余寺弟子解惑完毕,玄鉴看着太初身边还剩下的两三个问道的人,忽而叹了口气。
玄鉴极少叹气,云止顿时紧张:“师尊,出了什么事?!”
玄鉴眼神空渺,良久,怅然道:“若吾门内弟子有此寻道之心,何愁道门不兴?”
云止:“……”咱们都修仙界第一大派了师父!您还嫌不兴?不是……您羡慕佛门弟子积极修道?!咱们门内弟子只要是敢想去修佛,您能把他腿给打折了!
云止一向冰冷的表情都有些崩裂,无助地看向门外晴朗浩远的天空——
我师尊,他疯了!
太初那边剩下的几个弟子也终于散去,他起身走来:“谢过玄鉴道友,为门内弟子解惑。”
玄鉴摇头:“口舌之工,何足挂齿。”
太初道:“请道友前来,实有正事。”
玄鉴道:“道友请说。”
太初便敛了面上笑意。他不笑之时,便有一种格外摄人的威势,连带着周身气势也一并冷下来,殿内一时寂然。
“云止小友的根骨,不可再用了。”
第52章 阿弥陀佛
玄鉴疑惑:“……什么?”
他回眸看向云止。
云止看着玄鉴不解的神色,全身僵硬。
修仙之人寒暑不侵; 他却觉森凉寒气自足顶而入; 浸入四肢百骸。
玄鉴渐渐意识到事情不对; 神色凝重下来; 沉着嗓音轻喝道:“云止?”
云止脸上怔然忽而散去,他恭敬地看向玄鉴,冷静道:“回师尊,徒儿不知戒嗔法师何意。”
云止看向太初,眼底暗潮翻涌,杀意几次掠过又被他强自压下,森然道:“法师何出此言?”
太初道:“汝不知无妨。”眼神并不落在云止身上; 对玄鉴道; “今日说与道友知晓; 当年我受魔门中人伏击,根骨被毁一事,却有隐情。当日根骨被毁事假,教魔门众人取走事真。”
玄鉴尚未开口; 云止已开口冷道:“法师遭遇固然教人叹惋; 却与我根骨有何相干?!”
太初掠云止一眼,道:“根骨被取走后,取走根骨之人,将其以魔门秘术换与汝。”
这平平淡淡一眼看来,云止却脑中轰鸣、身子发软,一时间脑中昏黑一片; 几乎不能思考。仿佛被什么危险之极的东西盯上——并非对方对他抱有恶意,而更近乎于弱者引起了自己毫无抵抗之力的强者注意后,克制不住的恐惧与警惕。
他眼前空白片刻,待回过神来时,急急喘息,冷汗已淋漓浸了一身。
云止深深呼吸,恐惧散去后,随之涌来的是更大的愤怒与羞恼——
纵是戒嗔深得了空喜爱,以一介废人之身被指为代方丈,那又如何?!
凡人寿命不过区区百年,蝼蚁般的东西,他给三分重视已是夸张!这样的东西,也配恐吓他?!
云止身体挺立,冷笑一声:“法师说什么胡话!”当年之事天衣无缝,纵使戒嗔因什么事情有了猜测,云止也有把握他绝无可能拿到证据,“云止不才,却也尚被诸位道友称一句‘天纵之资’。断不至于到了要用你一介佛修的根骨来修道的地步!”
玄鉴回首看云止一眼。他俊朗面上冷色仍在,却不掩眼底骄色,任谁人看了,也能轻易知道他的傲气。更何况玄鉴这个一手将他养大的师尊?
可正因着玄鉴是云止的师尊 ,对云止的了解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才更能看到外人所看不到的东西。他抿抿唇,想问些事,茫然地想了片刻,却不知自己该问什么。
太初淡淡道:“不是自己根骨,到底多有不便。汝突破之时,往往周身疼痛,骨肉崩碎,经脉断裂,可是?”
云止脸色不受控制地一变,下一刻却强自镇定道:“并不曾有此事!”
太初瞥他一眼:“汝平日修炼,亦有心魔。,此乃骨肉不合所致。”算了算,和声补充,“汝肉身难以支撑,下次突破,便是死期。”
云止微微咬牙,怒道:“我已说不曾有,你编造什么胡话?!”想想在旁的玄鉴,一狠心,甩袖道,“你如此污蔑,是何居心!”
太初端起茶抿一口,不再说话了。
玄鉴僵滞地动了动手指,面无表情看向云止:“云止。”他声音并不大,听在云止耳中却仿若惊雷,“你如今的境界,当有心魔了。”
云止一点点转动脖子,愣愣看向玄鉴。
玄鉴声音极轻:“与换不换根骨无关,以你如今境界,当有心魔磨砺。他人皆说是你心性纯澈,故而不曾有此心魔。我却知你并非澄澈之人,只是从前,我以为你道心坚定,心魔对你无甚大碍,故而你不曾问我。却原来……”
玄鉴微一阖眼,几乎说不出话来,到底强令自己把话从嗓子眼里逼了出来。他心痛如绞,面上却半点也看不出端倪,连声音也是冷厉肃然的:“却原来,是你问心有愧。”他抬眸,定定看向云止,“你以为这心魔是因换根骨而生,故而藏掖起来。”
玄鉴目光如电看向云止,厉声喝道,“云止,是也不是!”
云止脸色惨白犹如尸体,动了动唇,想解释什么,在玄鉴凌厉的目光下,一句也说不出来。半晌,颓然跪下,膝盖与地面磕碰发出闷响,他垂头,闭眼,轻声道:“徒儿……愧对师尊教导。”
玄鉴脑中“嗡”的炸开:“孽障!”他想上前几步,抬起脚却一个踉跄,趔趄后退几步,跌坐在椅中,脸色竟比云止更难看,“混账……”手无意间搭在桌上,碰着了方才的茶杯。一向最在乎礼节脸面的玄鉴拿起杯子砸将过去,“逆徒,你混账!”
云止垂着头,茶杯砸在他头上,哗然碎裂,他顶着一脑袋茶叶,任水稀稀拉拉地滴下去:“……师尊。”
玄鉴仿若未闻地闭上眼,良久,睁开眼,看向太初:“我教出这等劣徒……”
他起身行至太初身前,掀袍跪了下去!
云止失声:“师尊!”
玄鉴并不理他,对太初道:“我对道友不起,要杀要剐,皆随道友之意。”半晌,有些难堪低声,“只求道友……饶我那孽徒一命。”
太初起身避开这一礼。这一跪不是给他的,被夺了根骨的也不是他,他没有替戒嗔受这一礼的资格。
太初看着玄鉴的脸容。苍白黯淡,比之来时风采摄人,如两人一般。他扶起玄鉴,道:“云止性命,与我无用。”于戒嗔亦无用。
太初温温和和:“将根骨取出,也便是了。”
玄鉴哑声道:“多谢……道友。”
太初摇摇头:“且不必言谢。取出根骨的方式与地方略有特殊,道友且听过再言。”
玄鉴羞愧道:“全凭道友处置!”
太初疏缓一笑,回身令圆明:“圆明,全寺内诸弟子,殿前等候。”
玄鉴茫然抬头:“……什么?”
圆明办事效率极高,传讯玉令飞向寺庙各处,不多时寺中诸弟子皆已得令。
慧能与圆灭师徒俩正待在一起。
看完传讯令上的消息之后,慧能和圆明对视一眼,脸色都有些难看。
慧能对圆灭嘀咕:“突然又召集全寺僧人,为师琢磨着没什么好事。”
圆灭连连点头:“师父说的对,一看就不怀好意。”
慧能冷哼一声,色厉内荏:“我不处置他,并非不敢。只是碍着方丈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