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母回忆得有些出神,她以前在幻境时还从未想过玄明会是自己生父,现在想来,情感却不知该如何形容。然而石英却对她的话题不感兴趣,不耐地打断了云母,道:“别说了这些了,比起这个……”
此时正好云母将他的伤口重新包扎好,石英自然地将衣领袖子一提,遮上肩膀,重新系好腰带,问:“——你师父,很能打架吗?”
看着石英眼中的跃跃欲试之色,云母一怔,晓得石英是从天将还有少暄那里听来了些有的没的,此时倒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
师父既是东方第一仙,修为自是强的。虽说修为未必等于战力,可这么多年来,除了在幻境中与朔清神君那一战之外,云母还从未见过师父出第二剑。且……哪怕只有一剑,师父也未必用了全力。
她想了想,反问:“你想知道这个做什么?”
“我之前听那只红狐狸——”
石英随口答道,趁着少暄向他打探云母的情况时,他便也顺便问了对方两句白及的事,不料听到的东西颇多。
石英说:“他讲你师父当年渡的是八十一道降神雷,结果上天的时候不要说伤,连片尘埃都没沾到……这话可是真的?对了,说起来……”
石英眉头一皱,面露几分不满,道:“你不是说你师父并未因凡间之事怪罪于你吗?这几日,怎么没见他经常来看你?”
云母听前半段还在琢磨怎么打消哥哥怕是想与师父打一场的念头,听到后半段脸瞬间就红了,支支吾吾了半天却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两天发生的事着实多了些,她还是理了好半天才和石英说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云母哪里好意思讲她是因为石英住着,晚上才没跑去和师父睡的,师父大约也是因为她兄长在,所以避着嫌呢。
想来想去,云母随意找了几个借口搪塞,勉强暂时顶住了哥哥的狐疑。反正药都换好了,石英接下来多半要休息不会乱跑,云母收拾好东西就捧着各种药品水盆落荒而逃。她放好了东西就奔进了白及院子里,见师父虽然在打坐但并未入定,就跑过去把自己往他怀里一塞,唤道:“……师父。”
马上就要去见天帝,石英看起来一点都不怕的样子,云母却是十分担心的。这几日她已将上次与天帝见面的经过回忆了数十遍,回忆来回忆去也还是拿不准上一回天帝看出什么没有……而且也不知这回一去,会不会牵扯到娘亲。
石英这几天要养伤,许多事都是云母在兵荒马乱,偶尔实在忙不过来还麻烦了师父。石英渡劫的事自是已经告知了母亲,母亲说出的关于她和石英的身世也和师父说明清楚了,师父约莫是早已猜到,就不怎么吃惊,只在听完细节后摸了摸她的脑袋。
云母踌躇片刻,紧张得手心冰凉,跑来师父这里求暖和。她抱了白及的腰还嫌不够,犹豫半天又放了九尾,九条尾巴往他身上缠好了,整只狐狸挂在他身上才觉得安心,然后拿脑袋蹭了蹭他衣襟。
白及感到云母过来就睁了眼,抬手将她搂住护住。他见怀中的女孩子闭着眼睛用力地往他胸口埋着,尾巴又缠得那么紧,哪里还能不晓得她是心里害怕却努力忍着。白及唯有将她抱稳了,静静地等着她情绪缓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方听云母道:“师父,我娘还没成仙,会不会……”
白及答道:“天规约束的本是神仙,并非是凡人。你娘许是要受些桎梏……性命总是无事的。”
这虽是实话,却也是安慰之言。云母与石英虽是成了仙,总能算是位列仙班,可玄明的劫未历完,他们娘亲亦还是灵兽。天规既已立了,便不可有损威信……现在的情况尴尬,着实难处理得很。
白及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道:“明日我陪你们去天庭,你若不安,便唤我。”
……
这个时候,天宫中天帝亦是公事繁琐。
玄明的事情要处理,可天宫中的俗事也不会因为他弟弟家的事而减少分毫。天帝埋头于案卷之中,过了好久,方才手中停顿,但头也未抬,只问道:“……玄明他,劫历到何处了?”
“陛下。”
天官恭敬地低头,他翻了翻案卷,答道:“玄明神君的第三世,今晚……便要完了。”
天帝神情未变,手中的笔已经重新动了起来,凝神书写着什么,他写完最后一笔,终于停下,将这一份案卷推到一遍,直起身捏了捏鼻梁。玄天沉思了片刻,终于下了决定,道:“如此……正好。既然这般,后面的劫让司命先停一下。今晚,召他回来。”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神仙历劫,若是命数之劫,那自然是不可能停下的,要是不勉力破劫,在劫中耗个百年千年也是常事。但玄明历劫,乃是犯了天规给他定下的刑劫,本质是刑,而并非是命理之劫,倒是可以中断。不过饶是如此,天官听天帝如此说,还是忍不住微怔了片刻,方才沉稳地应答:“……是。”
应完,他微微抬头去看天帝。可这时桌案后的男人已重新开始批阅案卷,他眉心微蹙,神情稳重,竟是……看不出情绪。
……
于是当晚,玄明神君又一世刑劫结束,神魂脱离之时,便未再被送去转投下一世,而是被一队天兵押送回了天上。待他重新回到天台,天色已是明亮,晨光方是破晓,云间露出微微的亮色。
玄明刚渡完一世,既是刑,自是令人憔悴得很。他此时还未回过神来,望着许久未见的九天云霞却是恍惚,他撑了撑身子,转头对扶着他的天兵笑道:“现在,是几时了?”
玄明这会儿还没从人间一世中恢复过来,记忆混乱得紧,便是站也有些站不稳,面色苍白,却是晓得一派春风,好像个没事儿人似的。天兵看着他这般好的脾气也有些不忍,便报了时辰,想了想,又答道:“神君下凡已有数十年……这会儿,是丙子年了。”
玄明一怔,在心里默算了一番,面露几分无奈之色,又轻笑道:“竟已过了这么久……”
说着,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摸扇子,谁料往腰间一碰竟是碰了个空,只得自嘲一笑,但也不十分在意。他收了手,却还有心调侃,道:“说来,我那兄长如何又改了主意?既是判了我七世凡劫,现在还带我回来做什么。”
天兵看了他一眼,略有几分同情,道:“神君,你家人已寻到了。”
玄明闻言,顿时一僵,脸上的笑容亦消失了。
“——何时?”
他问道。
“五六日之前。”
天兵回答。
“一位夫人,还有一双儿女……天帝命我们来带你,多半是去认认人的。”
说完,天兵怜悯地看向玄明神君。他注意到了他神情上的异样,自是晓得此时对他约莫十分打击。不过,饶是天兵足以为可以感同身受,也绝不晓得玄明刹那间在心里掀起了何等的惊涛骇浪。
短短片刻,玄明种种念头已是在心窍间转了数圏。待天兵说“神君先随我去沐浴更衣”时,他已重新归于平静,点头道了句“好”,便自若地跟了上去。
这个时候,云母与石英已一同到了天帝天宫之中,同时被送来的,还有刚从人间上来的白玉。
白玉并未成仙,本入不了仙境,故而还是天兵亲自下去带了她上来。白玉一来,云母便瞧见她眼睛红了一圈,站在地上摇摇晃晃的,身体不是很稳。云母见她如此,心里“咯噔”一声,便晓得约莫是玄明神君转世昨夜去了。
因兄长成仙的事闹得太大,云母将情况与白玉说过之后,本是想将她一道接到旭照宫来护着的,只是玄明转世大限将至,白玉终是不肯离开,便说要在凡间等着。云母见劝不动,这才让白玉一人留了凡,只是此时她略微一探,就察觉到白玉身上灵气有变。她走过去扶了母亲,惊道:“娘,你的第八尾,已经长出来了?”
白玉一愣,抬手擦了擦眼角,却是点了头。
她是昨夜玄明亡时生得八尾,正如当初生出第七尾一般。她这尾巴,应是生得与玄明有关。
云母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略有几分愕然。只是还没等她多问,却已来了仙娥唤他们进殿,云母不敢再随意说话,慌忙地低了头进了仙殿,不久天帝便也到场。到底是天庭之主,一出场阵仗就大得很,天帝的目光庄重沉稳地扫了一圈殿内,最后落在他们三人身上。
殿中并不只有天帝,还有一众云母未曾见过的神仙,大约七八人,个个仙风道骨,一见便能晓得是在仙界颇有地位的老仙。白玉被对方视线一扫,本是提了衣摆要跪的,谁知还未跪下,眼角余光却瞧见有人被带了上来,当即吃了一惊,连跪也忘了跪了,就怔怔地看着对方。
云母看到玄明亦是大吃一惊,说不出话来,唯有石英头一回见到玄明那张脸一愣,继而皱着眉头扭开头,到让人看不懂情绪。
到底算是天帝家事,此回会面,虽是该来的天官都来了,但却并非是公开的。故而玄明也就随意得很。他此时已是换了一身青衫,脸色也比刚上天时好了许多,一见白玉,他便眯着眼浅笑起来,柔声唤道:“娘子。”
区区两个字看似简单,却不知这玄明是如何抵着舌头发的音,再单调不过的两个字竟硬生生让他说出千转百折的柔情来。那些平白无故被天帝抓来充场面的老仙官听了,顿时都觉得肉麻不已,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然而白玉却未感觉到如此,她本以为昨夜该流的眼泪都流干了,不想这会儿眼中就又有泪意涌上,连忙慌张地拿袖子擦了擦。玄明执了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这边,目光在云母与石英身上掠过。玄明抿了抿唇,只觉得胸口有千言万语想说,却碍于场合不得不忍了。
不过,玄明打量一双儿女之时,两只狐狸却也打量着他。石英无论是凡间天界都是第一次见玄明,“嗤”了一声就不再看了,云母却是未移开视线,她眨了眨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玄明。
算起来,这才是她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玄明神君。并非是幻境,并非是转世,而是真真正正的玄明神君本人。他看起来与幻境里一模一样的,只似是清瘦了几分,宽大的青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他察觉到云母看她,便转过头来轻轻对她一笑,桃花眼眼梢飞起,便是满脸笑意。
云母一慌,不知该回还是该躲,慌乱之间就移开了视线。玄明却是不介意地笑了笑,这会儿也无法同云母说太多。他将目光重新落在了上座的天帝身上,笑道:“兄长,别来无恙。”
仙殿之中,气氛沉闷至极。
玄明一向不喜欢这等氛围,因而也就极少来仙宫,即便来了,也格格不入。
玄天与他对视一眼,略一点头,答道:“嗯。”
相顾无言。
玄明索性也不耽误时间,直接笑着说:“不知兄长喊我来此所谓何事?不如直说。摆出这等阵仗未免严肃了些,我怕你吓到我夫人孩子……我夫人对仙界之事一无所知,两个孩子年纪又小,连我面都未曾见过,你又何必叫他们过来?”
“……的确是你的错。”
天帝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倒是不否认玄明自己说得话,但顿了顿,他又道:“当日定下的刑罚,本是依你所言而判,只是如今既然有了变故,决定自也要变。今日重新把你叫来,也正是为此事。”
玄明一僵,抓着白玉的手,便是紧了紧。
只听天帝说:“昨日我已与众仙友讨论过。神凡结合有违伦常,育有儿女更是扰乱三界天纲……不过既然你一双子女皆已成仙,如此……也就罢了。”
玄明绷紧的神经顿时一松,但紧接着又听玄天道:“儿女罪责可免,但你与这灵狐,却是免不得的。你道她本是凡人不知天条,可如今看来分明是谎话——玄明,你可要解释?”
仙殿里唯有天帝一人说话,他声音又来得雄厚,语调一旦带了严厉,听来就极是威严。
玄明几乎是下意识地将白玉护在了身后,道:“兄长,你何不听我一言。”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玄明微微顿了一下,笑着道:“我明知天条而犯错,自是不对,雷也历了,劫也渡了——后面许是还有四劫,你再把我丢回去渡完便是。但我夫人却并非如此……”
说着,他拍了拍白玉肩膀,示意她将尾巴显露出来。
白玉面露犹豫,却还是应他所言,展了八条白尾。
玄明道:“自古狐狸修尾成仙,我夫人如今已有八尾,离成仙不过一步之遥。有些事,我也是方才才悟出。”
玄天未言,似是等着听玄明打算说什么。
玄明笑着说:“我夫人这八尾中除本身那一条,剩下七尾中有六尾皆因我而生。世间修仙之人道有千万种,有人以‘剑’为道,有人以‘自我’为道,有人大破大立,以‘天地自然’为道,既然世间种种皆可为道……我夫人以我为道,又有何不可?!”
玄明话音刚落,仙殿中已是一片哗然。云母听到此处亦是愣了一下,全然没有想到天地间还会有这种道法。
白玉似是自己都没有想到,一惊之下,差点把玄明一把推出去。
天帝思索片刻,却是皱着眉头看玄明,纠正道:“这不叫以你为道,这是以情为道。”
“都一样的。”
玄明笑着说:“她仙路不过只差一程,我们自当有错,但此错并非不可弥补……天条冷血,但人却并非如此。兄长,你何不给我们一个机会。”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一刻钟之后,天帝带着他的幕僚们进了隐蔽的内殿中紧急商议玄明之事。玄明一家四口则被一并带入了另一间雅室中休息,待到此时,他撩开青袍坐下,这才松了先前一直紧紧握着的拳头,笑着执了白玉的手,唤道:“玉儿。”
他先前在仙殿里磨破了嘴皮子劝兄长,看着淡然自若、胸有成竹,实际上却并非全无紧张,这会儿到了听天由命之时,他才终于安稳下来,神情当真放松了许多。玄明一双眸子眷恋地望着白玉,看不够一般地上下看她,眼中含着笑意。白玉这会儿对玄明归来仍是不敢相信,她握了他的手,嘴唇轻颤良久,才应着说:“……夫君。”
短短两个字,话里却是道不尽的苦涩、无措与思念,言有尽而情意无穷。
白玉怔怔地望着玄明,她已许久没见他,好不容易见到,明明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她却傻傻地不知如何开口。反倒是玄明浅笑着替她理了理不知何时垂到脸颊一侧的头发,扫了眼白玉拖在身后不安地微微摇晃的八条狐尾,缓缓道:“你短短几年就生了这般多的尾巴……玉儿,这些年,你可是因我受了委屈?”
白玉摇了摇头,说:“还好。”
玄明笑着道:“何必瞒我。你天赋几何我自是晓得的,虽颇有灵气,却不见得有如此天资。你又以我为了道……凡人修道本是逆天改命,哪一条道不是历经千难万险、绝境重重?你道相如此,只怕是我让你短短十数年间尝了人间冷暖、历了千般苦,这才在短时间内长出八尾……”
说着,玄明将白玉揽入怀中,下巴在她头顶温柔地蹭了蹭,启声说:“娘子,为夫让你受苦了。”
白玉靠在他怀中,已是说不出话,索性搂着玄明的腰往他胸口埋了埋,明明他已许久不曾回天,白玉却觉得仿佛还能从他身上嗅到昔日淡淡的竹香。
玄明与白玉依偎着轻声细语地不知说些什么,云母与石英却是在离他们有些距离的位置。两人都端端正正地跪坐着,石英从玄明开始拉着白玉说话就已有了些不自在的迹象,这会儿已经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