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与彼此见面的慌乱和头脑发热已经过去,此时云母心静下来,反倒能够仔细地观察玄明。她并非是第一次与玄明神君见面和说话,可上一回两人接触时间太短,她也还未撞见他与母亲之事……在幻境时倒是相处时间长,可幻境终归是幻境,那并非是真正的玄明,算起来,此时才是她头一回和真正的玄明神君好好说话。
要说不紧张,自然是不可能的。
想到他可能是自己和哥哥之父,云母慌得下错了好几子。她以为玄明神君在转世中就不会记得什么,却忘了玄明见过她母亲,而她与母亲何其相似……在她观察玄明的时候,玄明亦瞧着她。
玄明其实……亦是有些忐忑不安的。他到底没有过孩子,眼前突然蹦出个既像他又像玉儿的小姑娘,便是一贯冷静如他也当真受不住。说来奇怪,以他如今的年龄,无论如何都生不出云母这么大的姑娘,可血脉的联系比想象中更强,他的念头一旦冒出来了就确定得紧,丝毫没有别的怀疑……他的胸口滚烫,心脏亦跳得飞快。玄明自然不可能晓得事情的全貌,他脑海中猜测的,乃是前世今生。玉儿乃是狐狸,无论她是妖是魅,是仙是灵,寿命总归是比凡人长的。
棋子慢吞吞地一枚接着一枚落下。两人下得时间颇长,棋局又拖拉,在旁边无事可做只能旁观的白及虽是始终安静得看着,并未说什么,可云母也觉得师父应该怪无聊的。她的视线时不时担心地往白及那边飘,凑巧玄明又看白及有点微妙地不顺眼,就随便找了个借口让他出去休息一会儿透透气。白及一顿,注意到云母担心他的视线,也就略一点头出去了。
白及走后,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下棋。
因为他们各自只当对方不晓得自己猜到了什么,书房里的气氛就有些怪异。想了想,玄明率先开口道:“云儿。”
听到玄明唤她小名,云母下意识地慌了一刹,才不太自然地反应:“嗯?”
玄明挑眉问:“我能问问……你同白先生是何时相识的吗?”
“……诶?”
云母眨了眨眼,目光不自觉地躲闪了一下。这个问题其实并无什么冒犯之处,只是从她的角度来说,就不太好回答。好在未等云母想到什么应对之举,玄明已经自顾自地接下去了:“我前不久前才瞧见白先生抄在绸带上给你的情诗,算起来现在离那时还没有多少时日……你这么小的年纪,何必这么快答应?拖上一会儿,也是无妨的。”
云母:……
听到玄明说到绸带上的情诗,云母顿时有些窘迫,心虚地整个人都僵在远处。她哪里好意思告诉玄明那根本不是师父给她写的,而是她抄给师父的……云母视线闪了闪,不过她又注意到玄明话里其他话,这已是玄明第二次说她年纪小了……
停顿片刻,云母疑惑道:“我年纪不小了呀?我今年十九,若是凡间……若是一般的年龄,不是早该成亲了吗?”
玄明一僵,警觉自己居然没注意到这点……说来也有些诡异,他是当真没觉得云母年纪大,至少绝不到谈恋爱的年纪,然而世俗状况中的确并非如此……玄明一顿,急中生智,大冷天仍然打开扇子掩饰地扇了扇,假装吃惊地说:“……是吗?”
话完,玄明犹嫌不够,继续镇定地假装满脸震惊,睁着眼说瞎话:“姑娘脸生得嫩……我先前乍一看,还以为你顶多十一二呢。”
……!
云母一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不知为何忽然有点受打击……她有这么矮吗?!而、而且脸也不至于这么小吧……
看云母在那里自我怀疑,玄明趁机补充道:“不过,即便是十九岁,也大可不必如此着急。婚姻到底是人生大事,待人成熟些再考虑,总归是不错的。”
云母仍低着头,但玄明的话却是听进去了。只是听玄明与她谈起男女之事,云母小心翼翼抬眸看了眼他那与石英相似十之六七的面容,心里微沉。
玄明此时比幻境里来得年轻,哥哥又比以前来得年长,两人外表年纪相近,若要说他们什么时候会最相似,约莫就是此时了。
心里那个念头又笃定了一两分,云母迟疑片刻,张口却是问道:“王爷,若换做是你……会如此做?”
玄明本来悠哉地拿扇子一下一下地打着手,可云母话音刚落,他的手却忽然停住了。
云母微微垂眸,又小声地问道:“婚姻是人生大事,要慎之又慎。可若是……时间不多呢?”
云母说得恍然,她想得是师父现在是在凡间历劫,可总有一日要回天的。待回天后,师父必不会再这样莫名其妙地爱她、喜欢她,若是他真还记得这段往事,说不定还会疏远她、对她心怀芥蒂,师徒关系亦不知该如何维系,到时是怕要尴尬得很……
这样算来,他自然是算时间不多的。
然而这句话入了玄明之耳,又何尝不是令他胸口剧痛。他所想的,是他如今处境不佳,只怕父亲驾崩之日,便是他们兄弟反目之时;父亲之忌日,亦是他九死一生之时……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玄明苦笑了一下,如此,可真算是时日无多了。
他心中有感,语气不觉放软,只听他不无感慨地长叹道:“……这般,唯有珍惜眼前人吧。”
……
白及出去透气仅仅是一小段时间,他终究放不下云母和玄明单独在一起,在屋外听了会儿雨,就又回去了。不过,令白及意外的是,他们那把磨磨蹭蹭的棋居然已经下好了。
玄明看上去有些怅然,但总体而言心情还不错,看上去倒像比与白及下了棋还要满意一般。见白及回来,他笑嘻嘻地道:“先生回来得正好,我正要出门找先生呢。现在时辰差不多了,我若是再不回去,只怕有麻烦要来找我,所以便准备告辞了。”
白及一愣,自然没有异议。他的视线在貌似心不在焉的云母身上淡淡一扫,微微抿了唇,并未多言。只是待他送了玄明离开,再返回书房后,却瞧见云母还是呆呆地坐在原位,像是在发呆。
云母这会儿其实有些恍惚,她脑海中在细细琢磨玄明神君那句“珍惜眼前人”,谁料还未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就感到腰上一热,熟悉的檀香味迎了上来,她被白及从背后抱住了。
“……在想什么?”
白及贴着她的耳朵,沉声问道,语气隐约有些焦躁。
今日云母和玄明两人看上去聊得愉快,这令白及多少有些在意。毕竟他们明明并未交谈过几次,却似乎相见恨晚的样子,两人之间有一种特别的气氛……并非是暧昧,却也称得上亲密。便是这种古怪的氛围,使得在玄明是他的朋友、而云儿是他的心上人,他本该是两人之间的维系者的情况下,他居然反倒被排除在外。
隐隐的,他不是很喜欢这种她与别人更亲近的感觉。
想到这里,白及不觉烦躁,待反应过来,他已轻轻咬了一下云母的耳垂。
他说:“你若是想下棋,我亦可陪你下的。”
云儿平日里撒娇撒得欢,但他总觉得她有时在他面前还拘谨得很,有时太过小心翼翼。因此今日她主动要与晋王下棋,白及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在意的。
若是可以,他想做她唯一的知心人,想护她万年如一,想与她相知相守,想与她共赴千山万水,想……娶她为妻。
这个念头冒出来,便是白及自己也吓了一跳。有些话之前玄明说得倒是对的,云儿年纪不大,他们相处时间亦不长……他生出这样的念头未免太早,若是说出来,只怕也要吓到对方。
白及闭了闭眼,定了定神,勉强将一瞬间激动起来的情绪按下。
云母并不晓得短短一会儿的功夫白及脑海中转过的念头,这时,她稍稍一愣,摇头道:“我不想下棋。”
白及回过神,沉默半晌,又说:“……若是你想做的,同我说便是。”
“……当真?”
“嗯。”
听到师父承诺的声音,云母心脏一停。
……又来了,那种感觉又来了,现在的感觉太好,她不希望……她不希望师父……
云母连忙摇了摇头,将想法再次抛掉。只是她仍旧可惜她的时间太短太短,师父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回天,到时候……
“珍惜眼前人。”
玄明说得五个字在脑海中响起。
还有什么没做的事,最好要尽快做掉……
还有什么没做的事……
还有什么没做的……
云母脑袋一热,她忽然一把抓住了白及的袖子,红着脸抬头,脱口而出道:“郎君,要不你……同我成亲吧?”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你说什么?”
云母话一出口,在后面抱着她的白及就呆住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还以为自己是听错,方才迟疑地问道。
云母说完这句话脸早就烫得不行了,哪里好意思顶着这张脸再说一遍。她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僵坐了一小会儿,然后忽然羞涩地变成狐狸,“嗷呜呜”地叫了两声,就蜷着尾巴往白及肚子上一埋。她本来就被对方从身后抱着,化了狐形就变成在白及腿上,如此一趴,倒是正好。
看她这般反应,白及一愣,猜到自己多半并没有听错了。
心口瞬间滚烫。
白及强行按捺住自己一刹那激动起来的情绪,抿了抿唇,压抑着喉咙里一不小心就会冒出的异样,低声问道:“……你认真的?不觉得……太快了?”
听师父这么问,云母已经有了自己大概会被拒绝的预感。可纵然她说得时候的确算是被自己的想法冲昏头脑一时冲动,可实际上也是真心话,这个时候比起后悔,她更多的反而是在乎白及的答案……故云母也不准备趁此机会改口,反而低落地垂了垂耳朵,尾巴在身后不安地摇来摇去,她小声地问道:“不行嘛?”
白及感觉到云母毛茸茸的大尾巴在他腿上扫来扫去,这小狐狸的尾巴比一般狐狸要来得大,不大像狐狸,倒像个松鼠似的。白及一顿,喉结动了动,开口道:“……也不是。”
“……诶?”
云母一怔,只是还未等她反应,忽然感到腰上一紧,她已经被白及抬手抱了起来,让他们彼此对视。
云母身子凌空,下意识地感到惊慌,她将两只前爪蜷在胸前,眨巴着眼睛慌乱地看向白及。白及亦凝视着他,只是同样心乱不已。
良久,他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他何尝不知他们相处相识的时间其实并不算很长,此时谈婚论嫁,未免有些着急……可这段时间来他心里的悸动连自己都不晓得因何而来,他像是已经认识了她许久,已经恋慕了她许久……他不知缘由,却想……顺心而为。
白及闭了闭眼,再睁眼,他眸中已然澄净。他道:“我并非不愿,只是……怎么能事事都让你来说。”
云母愣住,脑中瞬间一片空白。但还没等她理解师父的意思,便感到白及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唤道:“云儿,你可否换回人形?”
云母听了他那一句话,已是脑中一片空白,她呆望着师父,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等回过神来,已经化成了少女的模样,只是因为太过忐忑,她的九条尾巴都放了出来,僵硬地拖在身后。云母明明狐形将九尾都并成了一尾,可人形却是一条不少地排在身后,她抬着头坐在白及怀中,双手勾着他的脖子,眼眸惴惴不安地望着他,脸颊绯红,双眸湿润。只这一望,白及便觉得心跳都要停了。
因她先前是被他抱在手上的,此时一化形,便比之前来得还要更加亲密。他们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睫毛接着睫毛,云母的眼睫不觉颤了颤,有些不敢与他对视。然而她刚刚要躲,却感到白及愈发用力地搂了她的腰。云母后背一挺,不自觉地便抬头凝望着他。
下一刻,只听白及道:“云儿,你可愿嫁我为妻?”
他声音温和而有耐心,似比往常还要温柔,只是莫名地,明明白及应该知道答案,可云母从他话语中听出了一丝紧张。
就是这一点若有若无的紧张,让她觉得心都要化了。
窗外雨声依旧,白及安静地等着她的答案。
云母不过是因师父这番出乎意料的表白而怔愣了片刻,待回过神来,连忙用滚烫的脸拼命点头。好不容易点完,她整张脸都快要红完了。云母小心翼翼地抬头去望白及,白及亦望着她。她不知自己此时双眸含羞含露,两颊印着桃色,穿着白及的外衫,乌发及腰,正衬着雪白的肤色,身后九尾并列一扇排开,这些映在白及眼中,该是何等令人心颤的绮丽。
伴着雨点拍打窗户低沉的啪啪声,空气突然间就有一种暧昧的怪异。温度不觉升高,两人之间有一种奇异的暖意,而在这种暖意的包围中,两人都不觉感到羞窘和局促。
白及胸口的心跳如鼓,他动了动,俯身去触云母的唇。云母紧张地闭紧了眼睛,努力直起身子仰头去迎合。
层层雨幕遮掩着的黄昏之中,两人相拥而吻,彼此交融。昏暗的灯光之下,两道影子紧紧合成一道。
待他们分开的时候,雨已经渐渐停了。
他们成亲决定得匆忙,两人几乎都全无准备。白及寻了两支红烛在屋里点上,又换了身更为干净得体的衣服。待他回来,就瞧见云母拘谨端庄地坐在书房地上,双手虽是放在腿上,可却是攥紧了的,看起来不安得很。
白及的心跳又快了几分,到了此时,他又如何能全然镇定?他走上前去,将手递给云母,要拉她起来。云母顿了片刻,才抬起胳膊将手放在他掌心。白及察觉到她的手还在发颤,一顿,便合指握紧了。他将她小心地从地上扶起来,两人一同步入院中。
因晚风拂散了乌云,此时一轮皎月已重新傲立于空。大约是雨水洗过的天空分外澄澈干净,月光竟比往常还要来得皎洁明亮,宛如神光临世。
白及与云母在院中恭敬地拜了日月天地,又喝了交杯酒,便算是礼成。他们决定得太匆忙,用于准备的时间又太少,可谓一切从简,所有仪式都算个心意。待行完礼就算成了夫妻,白及扶着云母在廊前坐下,两人依偎在一起看月亮。
因为白及不沾酒,先前喝交杯的时候他不过意思意思微微抿了一口。云母原来也不喝,可今夜她太紧张,拿起来就一口整杯喝下去了,完了还咂咂嘴,问白及道:“还有吗?”
白及:“……你不要喝多了。”
“不、不会的吧?”
云母摇着未收起的尾巴,不确定地道。
白及犹豫了一瞬,说:“……你看起来不太能胜酒力。”
不过话虽如此,他们刚拜完天地成了夫妻,正是最情深意浓的时候,白及光是将她搂在怀里都怕她融了,现在云母说什么,他哪儿有可能不应?故白及叹了口气,还是去给她拿了。
因怕云母醉,他先前给她备的本就是小孩子吃的甜米酒,故云母想吃,他便索性给她盛了酒酿,又拿了小勺子。云母捧着碗和勺子靠在他怀里一口一口吃得欢,腮帮子一动一动的。因为她心里忐忑,手里和口中的动作就不觉得有点快,一会儿工夫就是大半碗。白及原以为一小碗甜酒酿应该不至于有什么事,谁知云母一整碗吃完,已经整张脸都红了,她软软地靠在白及怀中,张口道:“嗝。”
白及:……
云母迷迷糊糊地在他胸口拱了拱,递碗道:“可以再来一点吗?”
白及也说不出这等场景算是意料之外还是意料之中,他又是轻轻一叹,看着云母软趴趴的模样,硬着心肠夺了她的碗,随手搁在一边。云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