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得好,还有……
娘其实还算是好答的,而父亲……
她和哥哥幼时倒是问过娘他们为何没有父亲,娘总编个狐仙娘娘送子之类的传说来哄他们,故她和哥哥曾有好长一段时间觉得他们兄妹俩是狐仙娘娘亲自送的,不同于那些爹娘不知怎么弄出来的一般狐狸,倒是得意得很。后来年纪渐长虽然明白了这是娘亲编出来的谎话,可他们也过了在意这个的年纪,大多数狐狸本就是只有娘没有爹的,他们的状况也算不上不正常。
想了想,云母说:“我娘亲是一般妇人,至于爹……”
她稍稍一顿,摇了摇头,答得颇为老实:“我不知道。”
“……不知道?”
想不到居然是这么一个答案,反倒换玄明愕然。
云母“嗯”了一声,回答:“娘亲不曾说过,我与兄长也不曾追问。父亲自出生起便没有见过,许是早就过世了。”
她话音刚落,除了玄明,满室望着她的目光已经一片同情,几个心肠软的侍卫已是面面相觑,皆说不出话来。
虽然众人脑海里的想象多少有差别,可总归大同小异。也是她出生的时间巧,十八年前王朝正与北方敌族有过一场大战,死伤数以数十万计,不少民间征来的男丁都死在那一场大战中,多少妻子丧夫,多少母亲丧子。
云母虽是说没见过父亲,可她气质清灵,眸子纯洁无垢,打扮一看就是良家子,其他人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遗腹子”三字。现在的世道,失了父亲,孤儿寡母生存如何不易,且她似是还有兄长,光是想想便觉凄惨。
玄明听完这等身世亦是震惊,只是他倒不同于其他人一般想到的是遗腹子,他只觉得自己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扇子,可这又不好让人看出来。他沉默良久,反倒换云母奇怪,见他许久不说话,云母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小心翼翼地询问道:“……陛下?”
说来奇怪,她起先还没察觉到什么,只是感觉哪里有些怪又说不上来,然而与这位新帝对话了一阵子,听他的声音、看他的轮廓,居然渐渐觉得熟悉起来。然而两人之间隔得东西太多,那新帝又被扇子和屏风挡住大半张脸,云母只能勉强瞧见一个下巴,实在看不出什么,只能在心里觉得别扭。
可狐狸的好奇心哪里是那么好阻挡的东西,云母不自觉地拉长了脖子。躲在屏风后怔怔地思考的玄明注意到她探究的目光,因他心里渐渐有了念头,看到这么一望,顿时胸口一紧,心中生怯,立刻展开扇子装作随意地扇了扇,却是趁机挡住了整张脸。
这下云母彻底看不见了,泄气地低下头来。
这会儿单阳也感到话题似乎偏得有些远了,他皱了皱眉头,将话语权从云母那里接过,开口道:“陛下,小师妹内向不善言辞,你若是有什么问题,不如问——”
“我今日有些乏了。”
玄明有些紧张地打断他,未等单阳反应,侧着头起身站了起来。
新帝道:“我不过是听到琴声随便过来看看,现在便要走了。”
说着,他似是略沉思片刻,下一刻,单阳便感到新帝的目光笔直地落在他身上,这位帝王已经收了之前闲逸和游刃有余,神情似是相当认真。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若是想同我下棋,不如等我传召。”
话完,新帝抬步离开,他身后的随从侍女见他行动,连忙“哗啦”一下全动了起来。单阳和云母只感到身边有一道风刮过,待风静之时,高台之中已经一片安静。
第88章
“这算是……成功了?还是没有?”
新帝一行人走后,云母终于放松了下来,但同时又对对方突然来突然走的行为感到困惑。她歪了歪头,疑惑地问道。
“也许成功了……一半吧。”
单阳犹豫片刻,回答。他其实也对新帝刚才的表现感到奇怪,但对方让他等他传召,应该已经是愿意相谈的意思了。
单阳松了口气,接下来便是要想好如何在与新帝单独说话时向对方表明自己的态度、说服对方,这些他早已在心中演练过千万过,只要再整理一番便是,倒不用太担心。想到这里,单阳一顿,诚恳地看向云母,感谢道:“这一次……多谢师妹相助。”
他话说得认真,云母一愣,当即便有些脸红了,一时倒忘了在意那新帝的事,连忙不好意思地谦虚道:“没什么……”
想了想,云母不知为何又有些担心,不由得问道:“我刚才……应该没有说错什么吧?”
想到之前高台中其他人惊讶的表情,云母本就底气不足,难免有些紧张。
单阳也有些在意新帝见到云母后似有异状的态度,他想来想去,也没想出小师妹之前说的话有什么问题。他又看了一眼云母的模样,说:“你刚刚也许不该说自己十八……不过这也无妨,不算什么大事。”
因为修仙的关系,云母的外表自十五岁后就没怎么变过,虽说都是清丽的少女模样,可她明明与新帝同龄,看起来却要小几岁,难免让人惊讶。单阳注意到有几个侍卫的确是在云母说出年龄后,忍不住露出了吃惊的神色来。
不过正如他所说,这算不得什么大事。
云母此时也反应过来,反省地点了点头,但想起那位人间天子若有所思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还有那种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的熟悉感……云母怔了怔,终究觉得在意。
……
当晚,月色临空,白玉借着月华踏入玄明宫室之中时,却发现屋内并未燃灯,玄明一人端正地坐在黑暗中,他面前摆着桌案,桌上摆着精致的酒壶和小小的酒盏。见她进来,玄明似是淡淡一笑,道:“玉儿。”
明明是平时听惯的两个字,今日他却好像有意咬得比以往来得缠绵动情,还略有调笑之意,白玉听完便是一震,不自觉地望向玄明,却因他整个人被昏暗的夜色拢住而看不分明。她心头一跳,敏锐地察觉到今日屋中的气氛隐约有些不对,除此之外,玄明给她的感觉,也似乎说不清道不明的……
熟悉。
感受到熟悉的一刹那,白玉几乎登时便心惊肉跳。
玄明自然一直是玄明,除了少了额上那枚红印,他的相貌性格都没有变,只是终究成了凡人,忘了那些前尘往事。且他毕竟要从婴孩重新长大,哪怕在这宫闱争斗之中被教得少年早慧,如今又已是青年年纪,终究是比白玉记忆里终日在竹林中弹琴的夫君要来得年轻些,可今日……
有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以前的玄明。
见白玉站在原地良久不动,玄明又是一笑,催促道:“怎么不过来?”
“……来了。”
白玉一顿,方才回过神,抬步走过去,在玄明对面坐下。玄明将酒盏递了一个给她,缓缓斟上酒。
窗外的月色斜斜照入屋中,正好映照着白玉端丽白皙的脸。她微微地抬头,头上的步摇坠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一晃,睫毛像是羽扇般颤了颤,白玉疑惑地看着玄明的脸。
玄明并不急,他想了想,自然地抬手取了早已准备好的秦放在膝上,笑道:“玉儿,我弹琴给你听吧。”
白玉一愣。
玄明如今的处境,让他并不喜旁人知晓他的喜好,故他虽爱琴,却极少亲自弹奏,也不知今日为何忽然要弹。不过他既然想弹琴,白玉倒也不会拦他,便点了点头,谁知……待玄明起手拨弦,琴音流畅地从弦间流出,还未等一段弹完,白玉已然大惊失色,震惊地看向他——
“你——”
玄明弹得并非是人间的曲子,而是他在竹林中喜欢的曲子。白玉在那竹林中与他相伴了近百年,自然不会听不出来,立刻方寸大乱。
“你先前让我去见的人,我今日去见了。”
玄明一笑,停了手中从单阳那里听来的曲子,貌似随意地说着。说到此处,他还略微停顿了一瞬,抬头看了眼白玉:“谁知……倒还意外地见到了对方的小师妹。”
话音刚落,白玉脸色已然大变,显然并不晓得玄明居然会与云母碰了面,且不说云母本来大多数时候是以游仙的状态在长安走动的,白玉并不晓得她今日在单阳会新帝时也跟过去了,顿时面色苍白。
不过,玄明停顿片刻,便道:“不过……我没什么想问的。”
白玉一惊,惊愕地看他。
玄明哪里舍得她露出这般神情,放下琴,索性便将人拽入怀中,搂着她的腰,捧着脸亲了亲,待她凑近了,便在她耳边轻声道:“……你既然不希望我晓得,我就不晓得,日后,也不会再见她了。”
玄明天资聪颖,虽说以凡人的见识终究不可能将事情猜全,可他既能将白玉当作仙子,便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他有许多事不解,唯有一件事确定,玉儿不愿让他知道,也不愿让儿女知道,总不可能是故意的,定然是无可奈何而为之。既然是无可奈何,那他若是强行拆了个这个局,许是反倒要害他们。
白玉听了他的话心中一松,可终究还是有些紧张,她稍稍一愣,便躲着玄明的吻,抬手想将他推开,慌张地问道:“她有看见你?云儿可有看见你?”
不怪白玉担心,实在是玄明和石英长得太像,她怕云母联想在一起。
玄明闷笑一声,咬了咬她的脸,道:“……应当是没有。”
沉默了片刻,他又道:“……玉儿,多谢你来。”
这几个字,倒叫白玉心尖颤了颤,一时居然不知所措,也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
过去玄明年长她千岁万岁,看她总跟看个孩子似的,可换到如今,反倒是她年长玄明几百岁,主动权也在她这里。然而偏偏在这一刹那,白玉感到了些微妙的不平衡感,玄明的声音沉了,和过去更像了。
白玉一时有些慌乱。
然而玄明还有后文,下一刻,他便道:“这段时间我很开心……这两年,倒比过去十几年都要开心些。我说你是我命中皎月,可不是骗你的……若还有来生,你可还会来找我?”
不知是玄明换了位置,还是月光移了位置,他此时一转,本来处在阴影中的脸便到了月色之中。白玉看着他笑脸盈盈,眼中尽是温柔之色,顿时心惊肉跳,下意识地问道:“……你要做什么?”
“不是我要做什么。”玄明笑笑说,“是我本来时间就不多了。”
话完,他笑嘻嘻地展开自己的袖子,接着往下说。
“过去我想着本就活不了多少年,得过且过也就罢了。更何况,我也不舍得你,想着拉你多留一日也是好的。不过,既然现在……”
玄明想说的是“既然我们有孩子”,但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看着白玉的眼睛,明白对方懂了,便索性不再说下去。
既然为人父母,便该有些样子了。
于是玄明微微一顿,接着往下说:“……我虽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其实我对自己为何在此、有何任务在身,心中多少有数。自我担任太子,看到放在库房中的那些破破烂烂的东西起,我便明白了……如今这个王朝衰微、气数将近,怕是早已救不回来的,所以我在此……只怕便是要跟这个活了几百年的老家伙做个了断。”
说着,玄明站起来,笑着摸了摸屋子里的墙壁。
自王朝立于此,皇族世代便居住于这个宫室之中,算下来,也是列祖列宗住得祖宅,华美归华美,只可惜内里早已腐烂,既然是烂了梁柱的屋子,那么倒下也是迟早的事。
便是早已从女儿口中偶然听到王朝命数的白玉,在此时听到玄明自己将这话亲自说出来,也是吃了一惊。然而未等她想出什么说辞,只听玄明接着道:“你不必担心我,人不过是生老病死,转世轮回罢了。再过几年,许是就又能相见了……不过,既然都要了断,与其就这样令它腐烂而去,倒不如……做些别的事。”
玄明说到这里,抬手摸了摸下巴,道:“虽说不知能不能成功,但总归应该试试。我……已有打算。”
第89章
自高台弹琴之后,单阳又在暂住的故友家中忐忑地等了数日,果然接到了新帝的传召。云母这几日没什么事做,正好也担心单阳师兄的状况,便每日来陪他。接到传召时她隐了身形躲着,便也撞见了情况,等单阳应下且送走传召的宫人,她才好奇地凑过去。
云母因为知道这对单阳师兄来说重要,她倒是比单阳还要紧张些,待看到他脸上凝重的表情,担心地问道:“师兄,要我陪你去吗?”
“……不必。”
单阳闭了闭眼,方又下了决心般地睁开,坚定道:“这段时间你为我做得已经够多,小师妹……多谢你。不过这一次,我自己去便可。”
见单阳如此,云母倒也不强求。于是第二日,在朝会散后,单阳在殿外等了片刻,便有人低调地轻声唤他,随后领着他往皇宫之内走。单阳穿过许多长廊,终于跟着侍者进了一处花园,园中有花有水,临池水立了个楼阁,远远地就能瞧见楼阁上有人坐在窗边。新帝见他们过来,与单阳对上视线,老远还笑着朝他摆了摆手。
单阳一顿,老远微微行了个礼,新帝笑了笑,并未说什么。那年老的侍者大约是没有注意到少帝已经注意到他们,还在同单阳解释:“此处是陛下亲自要求建的休憩之所,鲜少招待外客。”
单阳点头记下,便不再注意。不久他便随侍者登上了楼,行礼过后,玄明招了招手让他过去,手指自然地一指他对面的座位,道:“坐。你不是要与我对弈?来吧。”
“是。”
单阳一顿,也不推脱,随即在玄明对面坐了,看向桌案。
玄明预先在案上摆好了棋盘,不过单阳落座时,盘上已经黑白错落,显然是少帝等他来时一个人在打谱。单阳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玄明手中的白子,又看向棋盘上的情况,他本是想探探新帝的棋路,谁料一看那棋盘上黑白子的搏杀之势,单阳顿时愕然,颇为惊讶地抬头看玄明。
这么一个闲散的人,怎么棋路竟是这般——
玄明并不意外地对他一笑,拿起茶壶亲自给他倒了杯茶,笑着说:“开始吧。”
说着,他首先抬手将自己的棋子收了,单阳定了定神,尽量将刚才一瞬间过于吃惊的心绪平静下来,这才也开始拣自己这里的棋子。因对弈时黑子先行,通常由地位高、辈分长、棋艺好的人执白,单阳虽然从年龄上来说比对方年长不少,但也无可能当着天子之面拿白,便自然地选了黑子。待棋盘收干净了,他首先捻起一子,飞快地落下。
棋盘四方很快都被占据,黑白开始真正地搏杀。玄明下了几步,一边下,一边仿佛不经意地问道:“说起来,你和你师妹师承何人?”
“……师父不让我们透露他的名讳。”
单阳同样落子,黑子在棋盘上发出轻轻的“叩”的一声。
他们师从仙人,在人间自然不能说自己是仙人弟子,更不能说师父的来历和仙位。
“原来如此。”
好在玄明倒不是很介意的样子,依旧是笑脸盈盈的。他笑得亲切,可手下的棋路却是步步紧逼。单阳一向自认善棋,他能下得过家中世伯,在旭照宫也能下得过观云师兄,甚至大师兄元泽在出师前十盘里也有九盘要败在他手上,故他对自己的棋力绝算不上是自负,然而此时面对新帝,居然也隐隐觉得吃力。
单阳心中暗惊,心道这位天子天资聪颖、过目不忘的传闻只怕不是胡说,也难怪世伯说新帝才学甚高,一般的才能恐怕不能让他刮目相看,势必要多费心。
单阳顿了顿,收起了以为凭下棋来展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