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之若素,这不是挺好的吗?”兰微浅笑一声,莎绿色的衣袂迎风飘起,似河畔拂柳烟波,“你们别笑话宁瑟了……身处什么位置,就该惦记自己本分内的事,她的话也有这个意思。”
言罢,她抬头看向宁瑟,缓声问道:“对不对?”
“对,就是这个意思。”宁瑟错开她的目光,言不由衷地附和:“兰微师姐果然蕙质兰心。”
此刻日影偏斜,枝头栖着两只酣眠的山雀,因树下人语嘈杂,不似方才那般安静,这两只山雀就不可避免地被吵醒了。
其中一只睁开双眼后,很不高兴地扑了扑翅膀,撅起身子向下一望——
刚好瞧见了宁瑟。
天光从苍翠树叶中漏下,映上她那张漂亮非常的脸,额间凤尾印记看起来颇为娇艳,也颇为显眼。
山雀瞪大了双眼,歪着脑袋盯住那凤尾印记,忽然欢快地刨了刨鸟爪子,又将油红色的鸟喙顶到树杈上磨了磨,磨成最光洁锃亮的样子,甚至没管刚刚醒来的同伴,展翅就往树下俯冲。
然后一把落在宁瑟的右肩上。
宁瑟感到右肩一重,转过脸就看到一只圆滚滚的山雀,扑着翅膀往她脖颈上蹭,一副非常欢喜的样子。
但凡开了灵智的鸟,总是会很喜欢王族的凤凰,这都是没办法的事。
虽说众生万象,开灵智的鸟却并不常见,宁瑟也不知道为什么恰好在杏花树下碰见了一只,刚准备抬手将它捉住,忽而感觉左肩也多了什么东西。
那枝繁叶茂的杏花树上,一共栖了两只毛绒绒的山雀,许是此地仙气灵韵,它们两只都早早开了灵智,现下一左一右落在宁瑟的肩头,似乎打定主意再也不要飞走。
兰微身侧有个眉目温婉的姑娘,穿了一身豆绿雪纱裙,发髻上独有一支碧云簪,她见状似乎有些羡慕,抬眼看着宁瑟问道:“这两只山雀,是你用法诀召唤来的吗?”
在整个昆仑之巅,没几个人知道宁瑟的身份和家世,她的本意就是低调潜伏在这里,找准机会将清岑拐走,面对这种可能暴露身份的问题,她的应对依然是一通胡扯。
“让千绣师姐见笑了,它们不是用法诀召来的。”宁瑟伸手捉住这两只山雀,一股脑塞进了袖子里,“它们是……是我养的。”
千绣闻言了然一笑,不无羡慕地夸赞道:“养得真好,这般亲近你。”她垂眸敛眉,接着说道:“我也养了一只重明鸟,可惜并不听我的话。”
兰微莞尔而笑,亲密地挽起了她的手,“阿绣,重明鸟和山雀当然是不一样的。”
“是啊,千绣师姐,”一旁又有别的姑娘插话:“重明鸟是祥瑞神鸟,叫声像凤凰般清脆动听,平日里只喝玉液琼浆,性子又矜持高傲,几乎快赶上凤凰了,山雀怎么能和重明鸟相提并论呢。”
宁瑟听她一口一个“凤凰”,只感到眼皮一跳,然而在他们凤凰看来,山雀其实比重明鸟更讨喜一些,因为重明鸟力大无穷,发起疯来经常做一些拦都拦不住的事,比如连根拔树,比如撞坏房梁。
但她不想在此处多待,于是随口应和一句:“重明鸟的确是难得的灵宠。”然后开口告辞:“对了,忽然想起下午还有要事,先行一步。”
千绣还想说什么,见状也只能客气道:“好啊,以后我们有空再聊。”
宁瑟走出去没多远,身后就传来讥笑声:“这个废柴能有什么要事,赶着回家喂山雀吃虫子么?”
另一个姑娘答:“听说宁瑟原本是个凡人,吃了一粒捡来的仙丹,莫名其妙飞升成了仙,又得了某位仙尊的青眼,糊里糊涂混进了昆仑之巅。”
“原来她是个凡人么?”又有人插话道:“可怜见的,难怪什么仙法都不会呢。”
宁瑟的心情有些复杂,没想到她的身世已经被编排成了这样。
她转念又想到,前几日收到了母后写的信,信上说父王母后都很想念她,问她什么时候回凤凰宫,要不要摆个仪仗来昆仑之巅接她。
但她早就下定决心,在搞定清岑之前,不会回家。
过往云风连绵不绝,缓慢拂过宁瑟的袖摆,两只毛茸茸的山雀从她袖子里探出半个脑袋,睁着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定定望着越来越远的杏树,算是和老家告别。
袖子里还塞了一本卷成团状的剑谱,其中一只山雀觉得有点挤,就使劲往后挪了挪,一不小心将那剑谱拱出了袖子。
两只山雀都有些惊慌失措,又不敢叫出声来,生怕惹恼了宁瑟会被抛弃。
宁瑟此刻正在想别的事情,几乎神游太虚,并未注意到那剑谱掉了地,只顾着继续向前走。
日晷偏移,路边落下幽幽叶影,清浅的云雾飘渺无状,将花痕树影笼成一片淡色。
手持团扇的姑娘跑了过去,蹲下来捡起那本剑谱,刚要喊住宁瑟,就被兰微按住。
“别喊她。”兰微道:“交给我。”
宁瑟的身影渐行渐远,并且消失的很快,完全不像一个不懂仙法的凡人,然而此时并没有谁注意到这一点。
拿扇子的姑娘还欲争执,兰微已经冷下脸来:“我再说一遍,给我。”
话音落罢,伸手抢过那本剑谱。
千绣提着裙摆走了过来,兰微已经将书册藏进了袖中,她姿态娴雅地侧过身,对着千绣柔和一笑:“没什么事,地上除了树影,什么也没有,我们都看错了。”
傍晚时分,落日斜照,暮云敛尽夕霏。
窗外山林沉静,屋内画屏香暖,宁瑟将乾坤袋翻遍,也没找到那本遗失的天乾剑谱。
纪游端了一盘仙果来找她,此刻正坐在桌边,看她随手捏了个寻物诀,一把扔出窗外。
那法诀即刻落地,金光一闪后变成十几个木偶,朝四面八方奔涌而去,竭尽心力寻找丢失的剑谱。
纪游的目光回到了桌上,他并不知道宁瑟丢了什么,帮不上忙也只能默默叹气。
桌上还有两只圆滚滚的山雀,并排卧在那盘仙果边,它们长了一身蓬松的羽毛,又因为身形有些胖,看上去比仙果还要圆。
纪游抬袖摸了摸其中一只,见它乖得不像话,忍不住发问:“师姐,这两只山雀是哪里来的?”
山雀丢掉了还会自己飞回来,其实有些招人烦,想到这里,宁瑟叹声道:“捡的。”
纪游心生向往,慨叹道:“哪里捡的,我也想捡一对,带回家养着玩。”
“路上捡的。”宁瑟道:“我站在树下,它们刚好掉到我身上。”
桌上那两只山雀闻言,羞愧地低下了头,抬了抬鸟爪子,互相挨得更紧了一些。
薄暮天光透窗而过,将流动的云影倒映在地板上,宁瑟对着窗户发了一会呆,纪游忽然凑了过来,盯着她额间的凤尾,万分惊奇道:“师姐,你额头上这个金色的东西,不是自己画上去的吗?”
宁瑟怔了一怔,不知道怎么回答比较好。
恰在此时,有只灰色的信鸟破窗而入,将一封信塞到了她的手中。
看那信封的样式和颜色,似乎出自玄音仙尊的手笔,宁瑟拆开信看了两行,觉得这字迹并不像她师尊的,但印章却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她想了片刻,觉得有趣,抬眸对上纪游探寻的目光,低声回答道:“有人让我现在去浮云山。”
“现在去?”纪游望向窗外,眉头蹙起几分:“别去了,就当没收到吧,你看这天色,待会可能要下雨。”
夕阳倾颓,天外乌云席卷而来,漫开一片沉沉雾霭。
宁瑟坐在桌边倒了一盏茶,蒸腾的热气倏尔飘散,碧绿的叶梗在杯盏中沉浮,她用杯盖拨了拨茶叶,低头斟酌着回答:“浮云山不远……去一趟不妨事。”
☆、第5章 穹川
浮云山坐落在昆仑之巅的东侧,风景秀美,毗邻洛川河。
但因地处偏僻,常年鲜有人迹。
时下傍晚已过,天幕暗沉不见微光,乌云洒下凉薄的夜雨,整个浮云山似乎只有宁瑟一人。
她撑了一把竹骨伞,独自站在山巅之地,低头俯瞰雨中夜景,并未留意身后有什么东西。
直到水波如洪流开闸般倾泻而来,澎湃汹涌更胜天外天的妙音海。
亮如白昼的明光一霎闪过,宁瑟撑伞站在三丈外的地方,抬头后着实吃了一惊。
沉哑的嘶吼声划破苍穹,长约百尺的巨大水蟒正盘踞在陡峭山崖上,粗壮的蛇尾凌厉一扫,召来一阵血雨妖风。
这是一条成了精的千年水蟒,天界排得上名的凶恶禁兽。
那妖风冲着宁瑟而去,蛇尾紧随其后,眼看就要卷上她的身体。
宁瑟蹙眉看着它,漂亮的眼眸里终于浮出怒意。
“凭你也想吃了我?”
白光变成金光,浮云山巅震荡。
暴怒的威压猛然扫过,水蟒的痛吼声和惨叫声霎时传到十里开外,甚至盖过了风雨响雷。
因这当头一击实在太痛,那水蟒连眼泪都流不出来,蜷成一团窝在山崖上,整条尾巴无力的垂下。
宁瑟慢慢地走了过去,雨水顺着伞沿滑下,悄无声息滴到她的脚旁。
那水蟒开始打颤发抖,血红的双眼映着她越来越近的身影,拼尽全力卷来一波水浪。
漫无边际的天火临空而降,把水浪一滴不剩地……
烧没了。
千年水蟒惊恐至极地嘶吼一声,听到宁瑟压低声音道:“我们凤凰最擅长的就是控火了。”
言罢,手中燃起一团跳跃的火球。
因这火是天火,雨水也浇不灭,而此刻夜雨当空,豆大的水滴浇灌在宁瑟的手上,那火光没有分毫衰弱迹象,反而越演越烈。
场景就格外的诡异。
水蟒仿佛看破红尘般,已经不再发抖,只一抽一抽地蜷缩着,蛇鳞掉了一地。
宁瑟撑伞站在它面前,白底锦缎的绣鞋未染尘埃,衣袖也翩然临风,当真有一派卓然仙姿。
但她说的话却让人齿冷:“你从哪里来的?不回答就砍断你的蛇尾。”
水蟒闭上双眼不想看她,伸出尾巴指了一个方向。
宁瑟抬头望去,眼见一个巨大的洞口,赫然立在半山腰上。
洞门外有七道封印长符,此刻都在风雨中飘摇。
封印被人毁坏撕开,也难怪这水蟒能逃出洞穴,蹲守在山崖上。
宁瑟腾云飞向洞窟,站在洞外看了一眼,连呼吸都停滞了。
满窟上下,皆是大大小小的水蟒蛇,睁眼的闭眼的,睡着的没睡着的,几乎堵满了她的视野。
“洞窟最深处,有一条蛇王。”
这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的那一瞬,宁瑟险些以为是幻听。
她抬高伞柄,当真瞧见了清岑。
清岑扯过一旁的封印长符,目光有些幽暗难辨。
宁瑟睁大了双眼,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这封印是我做的。”他松开长符,话里依然无喜无怒:“不过现在没用了。”
宁瑟闻言诧然。
以她对清岑的了解,他并不是会下封印的人,面对一窝子的恶蟒,他更可能简单粗暴地斩草除根。
于是宁瑟不禁发问:“什么时候做的封印?”
“小时候。”
“多小?”
“两百岁,或者三百岁。”清岑道:“记不清了。”
宁瑟闻言又是一惊。
按照他们龙族的年龄算,两三百岁分明还是一只小龙崽,那时候的清岑,兴许还没现在的宁瑟膝盖高,怎么就能……
就能下封印,堵蛇窟了。
她想起自己两三百岁的时候,还在勤勤恳恳地背一些入门书,忽然就理解了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会存在差距。
“两三百岁就懂得下封印,”宁瑟道:“你在道法武学上果真厉害。”
清岑没有回答,微挑了眉看向蛇窟,手下立时化风为剑。
夜色空寂,风雨萧瑟,满窟水蟒忽然一涌而出,连成一条蠕动的长河。
洞窟里不乏万年水蟒,宁瑟的年纪尚且不到三千岁,作为一只成年不久的凤凰,她的威压并不够用。
好在有清岑。
宁瑟还没来得及拔剑,势同惊雷的九霄斩已经劈向蛇流,龙族的威压恰如此刻倾盆大雨,奔腾着卷落一地蟒蛇。
滔天的水浪从洞窟中涌出,被宁瑟用天火团团围住。
她扔下伞,扯了一个挡雨的结界,偏过头去看清岑。
清岑没有撑伞,更没用结界,雨水滂沱而下,却没有一滴淋在他身上。
念力控雨,这样的水平堪称化境。
宁瑟收回目光,发现密密麻麻的水蟒仍在涌出,数条蟒蛇扭缠在一起,蠕动翻滚,看得她心惊胆战,想不到浮云山这个地方,原是这样一个凶险之地。
清岑扯下一截黑衣袖摆,将那布条蒙在了眼睛上。
宁瑟楞然看着他的脸,完美的下巴,薄削的唇,高挺的鼻梁……和被蒙住的双眼。
山岩峭壁经雨水冲刷,原本就有些站不稳,宁瑟望了他一会,脚下差点一滑。
她撑剑站稳,忽然想起对战天乾剑法时,似乎也是蒙上眼比较有优势。
想到这里,宁瑟了然看向清岑,笃定道:“方才听你说,洞窟深处有一条蛇王,那条蛇王是不是就像天乾剑法一样,喜欢用流光虚影扰乱人心,只要蒙上双眼,就能……”
“你想多了。”
清岑打断她的话,平淡且平静道:“蛇太多了,有点恶心。”
宁瑟脚底登时一滑,差点就摔了下去。
蛇群似乎愠怒,扭得更密集了些,宁瑟挥剑劈斩,转眼又看到一条血红色的颀长蛇尾。
那蛇尾上,串了一排死人头骨,敲打地面时,有毛骨悚然的碰撞声。
宁瑟抬头,刚好对上一双金色的蛇眼。
蛇王。
这两个字一闪而过,她的剑风劈头落下,那蛇王似有感应,猛然窜出很远。
刚好扑向了清岑所在的位置。
宁瑟叹息一声,心想蛇王在她这里兴许还能逃命,去了清岑那边……
怕是在劫难逃。
清岑果然没有辜负她的期望,两下将蛇王打了个结,挂在一旁的峭壁上,挥剑斩向它命门。
这种上万年的蛇王,别名“不死之虫”,若非命门被刺,总能重新活过来。
它的命门在腰腹处,清岑落剑之后,蛇王就断了气。
宁瑟专心致志看着清岑,另一条万年水蟒匍匐爬来时,她并未留神。
血盆大口倏然张开,猛地咬向宁瑟,她用剑挡住了它的头颅,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毒牙居然一瞬暴涨,割破了她的手背。
她极快地抽回手,剑风反切,将毒蟒斩成了两截。
清岑御风而来,扯下蒙眼的布条,目光沉了几分。
雨仍然在下,天外仍然没有半点光,雷霆却呼啸而过,将整个蛇窟碾成了烟灰。
宁瑟呼吸一顿,抬头看着他问:“你一早可以用雷诀,为什么还要……”
“为了引出蛇王。”清岑打量她受伤的手,又低声补了一句:“蛇王只能用剑杀。”
宁瑟点头,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脚底却有些发软,不仅脚软,头也有点晕。
她伸手想扶住什么,可山石离得那样远,她觉得自己可能走不过去。
膝盖一软,她往前倒下,手揪住了他的衣襟。
雨声似风声渺远,有谁的鼻息近在耳侧,她的手往那衣襟里探了几分,摸到的东西有点硬,手感却好的令人叹息。
漫天都是沉蔼乌云,风从脚下疾驰划过,宁瑟的意识渐渐模糊,她想自己必定中了蛇毒,是谁带着她御风而行,她其实有一句话想说……
他们凤凰王族几乎百毒不侵,被蛇咬了以后,可能会晕上一会,但只要睡上一觉,第二天就能好。
☆、第6章 未央
宁瑟年纪尚幼时,很不让她爹娘省心。
彼时她尚未化出人形,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