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这里的三人之中,噬嗑一直负责守护明夷君的肉身。明夷君不知在哪里风流快活,他却要做这般枯燥的工作,也就难怪他要抱怨了。
他虽然要抱怨,却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若是叫那些该死的仙人得了手,让四凶少了一凶,可是大大不妙。因此还是赶紧起来去唤明夷君。
明夷君的肉身被妥当安置在房间角落的茵席上,他虽然神魂已去,但仍是面色红润,神色如生。身上衣衫华美整洁,衬得他的相貌有着格外特别的光彩。
此时他正处在生与死之间的领域,这样的状态,只有在神殿之中才能如此轻易的实现。
噬嗑虽然起身唤明夷君,心里到底不高兴,因此也不愿好好叫他,只是踢了踢明夷君躺在一边的肉身,冲着他喊了一声:
“魂兮归来!”
这一句,是过去楚巫招魂时常用的一句咒语。那时,如果有一位王者病得沉重,魂灵不知去往何方,楚巫就会站在他身前用奇异的语言唱诵,原本的咒语很长,楚巫要向魂灵倾诉四方的恐怖之事,呼唤他回到这更加温馨甜美的家。
这样的招魂术现在的人已经不再使用,不过它的威力并不会因此而减少。即使是像明夷君这样的神魂,有时候也会迷失了方向,需要人的指引。噬嗑君不记得整篇的长句,也不肯为此花功夫练习。不过明夷君走前,他们曾经约定好,若是出了什么事,就用这一句呼唤他回来。
噬嗑叫过之后,明夷君并没有马上苏醒。他也不着急,只是盘膝坐在一旁耐心地等着。而睽君却早已站起身来,拔剑四顾。
睽君平常的时候是不用剑的。不过今日居然要对上十二位仙人,睽君觉得颇有拔剑一次的必要。睽君的剑很特别,是一段三尺长的冰。剑刃很薄,极为剔透,在灯光的照耀下,会折射出奇妙的光来。这一段冰是睽君亲自从昆仑山顶寻来,然后丢在长白的火山口里,将它锻成了一柄剑。锻剑时融化出的冰雪水,将长白火山口中的火都熄灭了,让那里成了一潭湖水。
如果用这柄剑击中了某人,剑的寒意将沁入那人的肺腑。
睽君没有给他的剑取名字,这是一柄无名的剑,然而它却比所有有名字的剑更强。
睽君和噬嗑君都各居其位,只有未济君不动声色。仍是坐在那里,慢慢地吃神殿中侍奉的精灵给他端上来的葡萄。
既然有睽君守住门口,明夷的肉身也有噬嗑看着。那他也没什么必要起来了。
十二位仙人非常谨慎地踏入神殿,这是他们中任何人都未曾踏足过的地方,因此需要格外的谨慎。他们的脚刚刚碰触到神殿的地面,立即感受到有一重力量压在了身上。可以想见,若是法术的效果消失,这种可怕的压力,一定足以将他们压得粉身碎骨。
不过这些仙人既然能被选中到这里来,自然不会是等闲之辈。这一点压力还不足以把他们压垮,顶多是让他们的肩膀沉重一些罢了。就算是被这样的力量压着,他们也还是要比寻常的凡人轻盈得多了。
天宫之中有着人间没有的奢华,而神殿之中那令人迷醉的场景,也绝不是天宫可以比较的。原本见多识广的仙人们,来到这样的地方,也要惊叹了。
神殿中服侍的精灵们从未见过这么多人同时进入,事实上,在明夷君他们到这里之前,他们几乎没怎么见过人形的生灵。从前到这里来的,大多是上古的大神,他们的相貌与人类差别极大,往往有着人首蛇身或是更古怪的外形。
精灵们极为好奇地围上去,要服侍这些新来的客人,然而队伍中一个穿着红色袍服,嘴唇鲜艳的仙人却挥着剑砍过去,将精灵斩成了碎片。
精灵们尖叫着,逃窜着,却无法逃避被斩碎的命运,它们本来是没有实体的,被斩碎之后就化为烟雾。
仙人的宝剑上干干净净,没有因为斩碎精灵而染上污渍。他低头看他的剑,似乎为此而感到遗憾,轻轻撇了撇他那颜色鲜艳的嘴唇。
他们继续前行,神殿仿佛巨大的迷宫,各种相似或是不同的房间让人迷惑。但迷宫总是有个终点,时间并不特别紧迫,仙人们知道他们总会找到他们要找的那个终点。
终于他们看见了前面房间的门虚掩着,从门缝中可以看见黑色的广袖在迎风飘动。
就是这里了。
☆、第69章 杀戮
半掩的门扉之间并不是只有广袖的影子,仙人们看见了武器发出的寒光。
他们知道对面早有准备,这也是他们早就预料到的事情。那光芒也在提醒他们这一点。
那凶兽,那猎物,为什么要露出袖子的一角,为什么要露出武器的寒光呢?好好将自己隐藏在门的后面,不是更容易突然发起致命一击吗?这是否是一种无心之举呢?
但仙人们明白这不是的,那站在门后的凶兽并不是无意间露出破绽,他是在向仙人们挑衅。这是一种傲慢,他认为无论如何,仙人们是战胜不了他的。
仙人们并没有因为凶兽的挑衅而动怒,如果他们动怒,那反倒是中了凶兽的计了。他们拔出武器,小心谨慎地以最轻的脚步往门口挪过去。
当第一位仙人刚刚走到门边,门突然敞开,早已等在门口的睽君陡然发难。
睽君持剑在门口立了很久,他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剑光闪烁,仙人急速后仰,避开了冰剑的攻击。而紧随其后的第二位仙人用剑挡住了睽君的攻击。
看见眼前凶兽那模糊不清的面目,他们知道那就是睽君了。在四凶之中,睽君在各方面都比其他凶兽更强,是最难缠的角色。他们不想在这里与睽君多做纠缠,睽君不是他们此次行动的目标。然而睽君用身体挡住了门口,让他们无法进入。
门口非常狭窄,无法容纳所有人。三位仙人站在前面与睽君缠斗,其余人都围在他们后面,准备伺机冲进殿中。
仙人们手中的宝剑都是难得一见的神兵利器,但比起睽君的冰剑来,还是差得太远了。即使只是相对作战,仙人们也能感觉到从冰剑传来的丝丝寒意。此种寒意几乎要浸透了仙人的内心。
锵!
一位仙人手中的剑被睽君的冰剑削断了,断剑飞了出去,割破了睽君的手臂。
殷红的血从睽君的手臂上流出来,落到了地面上,仿佛颜色可怖的花朵。
自神殿出现以来,这里还是第一次沾染上鲜血。神殿为洁净的殿堂被玷污而感到不悦,发出了强烈的震动。
地面晃动得很厉害,睽君因此后退了一步。
后面的仙人抓住了这个机会,强行突入了殿中。
仙人们已经到了眼前,可是明夷君却还在沉睡之中,没有醒过来。
这让本来有些不悦的噬嗑君着急了,他一边不断高声叫着“魂兮归来”,一边持剑护卫在一侧。
就连此前一直倚在榻上吃葡萄的未济君,也从榻上跳了下来,开始尽力应对攻进来的仙人。
仙人们明白,要杀死正常状态下的凶兽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们的目标始终只有一个,那就是明夷君。
凶兽们也清楚这一点,只是仙人们的人数太多,虽然实力稍弱,一时之间却也能缠得凶兽们无法动弹。眼看着其中那一位衣着鲜红的仙人提着剑走向明夷君,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那位仙人不仅衣着引人注目,他的容貌也是这些仙人中最出众的,方才与睽君相斗时,他站在最前面。睽君所削断的剑,也正是属他所有。此时断剑早被他丢弃,他手上拿着的,是他所携带的另外一柄宝剑。这柄剑是此次仙人们所携带的最锋利的一柄剑,甚至可以穿透凶兽坚硬的骨头。出于对宝剑的爱惜,仙人并没有在一开始就把它拿出来。
这位仙人有着嗜杀的习性,在他还是普通人类的时候,因为于杀戮一道达到了极致而成为了仙人。成为仙人之后,他便极少再有可以杀戮的机会,因此感到非常无趣。此次他自愿请缨,要求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给明夷君致命一击。
此时他的面上带着笑容,仿佛他将要做的是一件最为愉快的事情。听见凶兽们因为无暇分|身来救明夷君而发出绝望的怒吼,他几乎要笑出声来了。
他站在明夷君身前,手中握紧了剑,决定用最大的力气,一剑把他砍作两截。
然而当他运足了力气砍下去的时候,并没有如他的预期那般,看见迸出的血液飞溅到他的脸上。他仿佛砍在了石头上,震得他虎口生疼,差点丢掉了手中的宝剑。
他定睛一看,只见他的剑被一柄重剑挡住,眼前的凶兽睁开眼睛,向他露出微笑。那笑容奇异,是他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见过的。
他楞了一下。
说是楞了一下,其实也只不过是一瞬罢了。然而这一瞬间的失神足以让他毁灭,他感觉到对方手中的重剑在他眼前扬起一阵风,然后,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明夷君用重剑劈碎了红衣仙人的头颅。
血喷溅出来,洒落在红衣仙人的红衣上,把他的衣服浸透了。到神殿这样的地方来,是不允许穿不沾灰尘的仙衣的,因此红衣仙人特意穿了红衣来此。他担心凶兽的血会沾染他的衣服,却想不到最终沾染他衣服的是他自己的血。
他的血也落在明夷君的身上,明夷君是从不喜欢穿红色的,他穿的是白色的衣袍。仙人的血落在他的头发上,脸上,衣服上,在他的衣服上染了重重的梅花。
他的神情没有一点改变,他的笑容始终温柔优雅。他的唇边沾了血腥,他伸出舌头,舔了舔。
所有的仙人都看见了这一幕,他们“啊”地叫起来,丧失了斗志。
其实就算是他们不丧失斗志,结局也不会有什么不同。神殿变成了修罗场,仙人一个个被杀死,他们死状凄惨,让人不忍直视。
只有最后一个仙人被他们故意留下来,他们用剑逼迫着他往神殿的门口走去。
只要仙人中还有一个活着,神殿的门就会继续敞开。
他们到了门口,把那仙人绑在了门口的柱子上,然后走出了神殿的大门。
他们决定各自离去,只有噬嗑君不肯走,脸上挂着堪称天真的笑容,坐在门口往里看。
“我想看看他死时的样子。”噬嗑君这样说着。
睽君脸上的神色难辨,明夷君却又微笑起来。
虽然很难说四凶之中谁更年长,谁更年少一些,不过在他们之中,噬嗑君确实是相对单纯的一位。他具有一种孩童般的残酷,喜欢折磨比他弱小的生灵,观看旁人的痛苦。在现在的四凶之中,也只有他会只是为了快乐而杀戮。不过他毕竟不是人类,这样的喜好,与其说是出于邪恶,倒不如说是出于天真。
明夷君也曾有过那样的阶段,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噬嗑残酷而又愉快的神情让明夷君有些怀念那个曾经的自己。
不过明夷君清楚,那时候的他已经不会再回来了,他已经变了,而且将不断地处在变化之中。此前在神殿里,睽君看到了天书,可是睽君看完以后,什么也没有提,并没有对他们讲他看见了什么。不过此时,明夷君不在意这些,他只想回去,回去湛露的酒肆里,和她一起生活。
虽然刚刚才分开,他已经很想她了。
☆、第70章 时间
四凶在神殿的前面再次分别,下一次的相会不知会是何时,也许下一次再见要再过几千年。不过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依依惜别之情,只是很普通地分开了。
在分别之前,明夷君特别走到睽君面前,向他询问是否有什么用得着他的地方。睽君没说话,只是以一种很奇怪的方式打量了他一会儿。
在明夷君看来,睽君面目不清的脸上似乎展现出一种令人疑惑的奇异神色。然而睽君只是看了他一会儿,说道:
“并没有什么,无需挂念。”
听到睽君这样说,明夷君的心里也就安然了些,与其他三人道别之后,他开始往京城的方向走去。
明夷君的神魂回到*的时间还不很长,因此还不是特别适应。这种不适应的具体表现就是头疼。他明白神魂离体自然要付出些代价,比起神魂离体带来的好处,这种头疼的代价实在是太低了。因此他也并不很在意。只是这种猛烈的头疼让他没法像平常那样御风而行,只得慢慢前进。于是他用纸仙鹤给湛露去了一封信:
“不日即归,勿念。”
看着纸仙鹤从他的手中飞出去,明夷君的心情轻松起来。
睽君已经离开,走之前也没有要求他的帮助。明夷君明白,或许这就意味着睽君认为只靠他一人,就可以解决天书上的问题。这样至少在一段时间之内,明夷君可以得到他想要的安宁。
明夷君一直认为,睽君是最值得信赖的人。或许因为睽君是四凶之中最为特殊的存在,他的睿智绝非其他人可比。既然睽君没有要求他帮忙,他自然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一点他所渴念的欢愉。
他愉快地回忆起他神魂离体的时候入梦去寻湛露的事情。那只不过是梦,可他身体的触感却仿佛无比真实。他为他俩创造了这一场幻境,让两个人都为之沉迷。他回想起她的身体无比柔软,神情可爱可怜。他情不自禁地想,如果这次回去,梦里的场景变为了真实,那滋味会不会更好些?
他就这样愉快地前行,离开了神殿影响的范围,回到人间。
或许因为少了神殿的影响,他的头痛似乎也好了一些。虽然还是不能御风,但行进的速度已经快了不少。
春天已经到了,垂柳生出了嫩黄的新叶,清风拂动,让人精神一振。街上的女子穿着极为飘逸的衣裙,盈盈然有仙意,姿态非常美好。
明夷君的锦囊中,也带着几件这样的衣裙,那是他从神殿中找到的。
等到回去了,就把这衣裙带给湛露穿吧。湛露寻常常穿的那几件衣裙都有些过于朴素,倒不是说不好看,不过她若是穿上这样的衣裙,那样子一定很美。
他就这样一路前行,并没有发觉路上的风物与往昔有什么不同。他用两个月走了一半路程,觉得自己的神魂已经归位,便开始御风而行,顷刻间就到了京城。
京城似乎与他上次以神魂状态前来的时候有些不一样了,明夷君花了一点工夫,才找到湛露的那间小酒肆。
它还是那么小,不过……从外面看起来,好像……比之前还要……破败了?
不过处于愉悦状态中的明夷君并没太注意这些细枝末节,他走进了酒肆。
酒肆里还和他上次离开的时候没什么分别,里面坐满了酒客。看到有陌生人进来,许多人抬起头打量他。
可是明夷君却突然察觉到有一丝不对劲。
这间酒肆里……没有湛露的气息。
他相信自己没有找错地方,但是湛露到哪里去了?
酒肆的老板娘听见有客人,赶紧从厨房里跑出来,笑容可掬:
“这位客官想必是远道而来,您想吃点什么?喝什么酒?”
酒肆的老板娘看起来不过二十几岁,非常年轻漂亮。不过明夷君却无心欣赏她的美貌,只是问道:
“你知道这间酒肆以前的主人到哪去了吗?”
突然被问起这样的问题,酒肆的老板娘也有些发愣,过了一会儿才回答道:
“这酒肆……是我家家传的呀!以前这酒肆是我父亲的,再之前,是我祖父的,这酒肆在我家人手中几代了,从来没有卖给过别人。”
老板娘的话好像一柄重锤,狠狠敲击在明夷君的心上。明夷君突然想起与睽君分别时睽君那奇异的神情。
现在想来,那个表情……其实很像是……怜悯。
那家伙……一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