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居于高位不知多少年月,奇珍异宝堆了不知多少间屋子,这珍珠手链同那些比起来实在是又丑又俗,她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掉下眼泪。
或许,是因为他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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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万六千三百九十二年前,荷月初,阳光和煦,天气尚凉。
兮扬晃晃悠悠走在回雍圣殿的小道上,嘴里哼着新近几天学来的小调,从凡间转了一圈回来,心情倒是十分不错。
上神下凡转悠转悠历个劫是常有的事,兮扬这一趟去得有些刻意。
前几日是七音的寿辰。
一个不知道活了多少万岁的老神仙生辰过得多了便也烦得去应付下边来巴结的小神仙了,兮扬虽是最高掌事的神仙,但年龄却是最幼的,初初过生辰颇有几分新鲜快乐的感觉,后来过得多了也烦闷,偏生那些个神君仙君们还不乐意她不过生辰,起先她将年年必过的生辰推至一百年过一次,现在一千年过一次都觉得多了。
白晔绵婳他们几人比她活得年岁长许多,早就学会了避过这些烦人事,最厉害的当属耿阳,满个仙界为了摆好了宴席,他却至始至终没有出现过。
独独七音一人,生辰年年过,贺礼年年收,千万年如一日,殿前的门槛几度被踏平又重新砌上,还是乐此不疲。
用她的话说:虽说神的寿命亘古永长,但是不知道哪一天为了什么人你就去了,所以要珍惜当下,她十分珍惜当下,所以三十几万个生辰一个不落。
现在知道七音此话说得并没有错,错就错在了当年只当她在胡扯。
白晔他们千把年过一次的生辰自是该给个面子去一遭,七音的生辰兮扬只想将年历直接接过那一页,每每看着时日近了就找借口溜走,等隔壁七音的殿宇安静了才慢悠悠回来,殿门闭上一个月不让七音进来,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这次依旧是为了躲七音的生辰去的下界,与往年不同的是,她打算回来的时候竟然遇上了白晔。
虽然整个仙界都知道了他们有一腿……不对……情投意合的关系,但作为德高望重的老重神仙还是得保守一些,除了牵牵手搂抱漏抱偶尔亲个小脸颊,他们什么都没做过。
是以突然遇到了白晔,兮扬十分理智地想到了他也是为了躲七音的生辰跑下来的。
白晔的话向来不多,她没有开口,他自然也不会在她耳边念叨。
而兮扬是断然不会开口的,因为此时她正躲在树丛后边偷窥树下一对小男女卿卿我我,虽是隐了身形,但若是开了口便会破了这种紧张刺激的氛围。
那小儿郎是个穷酸小子,姑娘是镇上员外的小姐,因为门不当户不对遭到员外的反对,员外将小儿郎赶了出去答应待小伙子有了成就才将女儿嫁给他,转头却要将小姐嫁给邻镇的纨绔公子,小姐死活不愿意,逃了出来与心爱之人私奔到此。
他们两在这居住了两月有余,今日是小姐的生辰,就在方才,小儿郎送了小姐一条珍珠手链。
须知他只是个穷酸小伙,别人不知道,津津有味当大戏瞧了两个月的兮扬却是知道的,他每天到河里打鱼到市集上卖,趁着打鱼的时候特意在河里摸大蚌,摸出了珍珠就攒着,趁着小姐不在的时候掏出来打磨,摸得颗颗差不多大小,寻了线串作了一串。
兮扬瞧得颇为感动,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能不论贫贵跟着一个人,能全心全意念着一个人,实在是难得,她本打算帮他们一帮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谁知突然遇上了白晔。
于是,她暂且搁下了施法变出一堆金子的念头,跟白晔一块儿蹲在树丛后隐了身形看底下的小两口儿恩爱了一个多时辰。
“你要去抢吗?”白晔盯着她的脸,忽然问出这么一句话。
“嗯?”兮扬转头看向他,有些不明所以。
“那姑娘手上的珍珠链子,我看你瞧得很喜欢,你喜欢的东西都会抢过来。”
兮扬嘴角抽搐了一下,霎时红了脸,憋了好一会儿,才憋出来一句:“胡说!”
在仙界,兮扬是一个可以横着走路的人,尤其在她年少气盛的时候,往路上一站神君们便自觉后退三步,她瞧上的东西,若是不识相些主动送到她的殿宇里,不出七日还是会到了她手上,或是骗来的,或是抢来的,偏生还没有人敢要回来。曾经也有被抢了东西的神君将这状告到了其他几位上神面前,那几位起初还劝慰那些个神君既去之则安之,时间久了见着来哭诉的便躲着不见,这事儿拖着拖着也就不了了之。
只是,虽然仙界的人都知晓她的这点小毛病,总也不好当众说出来啊!
“胡说!我如此善良的人怎么会抢凡人的东西!”兮扬嘴硬地又顶了一句。
“嗯……那手链确实难看了些。”
“胡说!这种东西看的是心意!心意!这可是那小伙自己亲自摸的蚌亲自磨的珍珠串成手链送给心上人的,于她而言,便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东西!”
“那你这么瞧着,可是喜欢?”白晔望着她,眼里泛起温柔的笑意。
兮扬的脸更红了几分,偏过头去不与他直视,方才气壮理不直的声音也焉下去了几分。
“喜欢啊……但是我不许你去抢!”
“……我可没有你这种抢东西的小癖好,你若不是统摄天地的上神,定要被仙君们群起而攻之。”
“可偏偏我是啊。”兮扬得意洋洋地扬起脸来,十足一副无赖的模样。
白晔有些无奈地伸手将她的脸转回来,好气又好笑,道:“你是世间最尊贵的神祇,无需艳羡旁人,你若喜欢那珍珠手链,我便也亲手为你做一串,凡间姑娘都有的东西,我的兮扬怎么能没有。”
“白晔——”
“嘘——听我说。”白晔抚着她的脸的手扶上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绕过她的背扶上肩膀,将她整个人揽进了怀里,道:“世上最漂亮的珍珠,当是往生海里那些个成了精的蚌的内丹,我哪天得个空便去收几只,攒足了磨成颗颗等大,也给你串一条手链,当做给你的聘礼。”
兮扬原本感动得差点儿夺眶而出的泪花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憋了回去,一把推开他从怀里钻了出来。
“本上神是祖神的女儿!天地间最尊贵的神!本上神的聘礼就一条手链吗!?”
白晔并不气恼,顺手抓住她打过来的拳头,笑嘻嘻道:“整个我都是你的了,可不就只有这么一件身外物当聘礼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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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脸!”兮扬脱口而出一句与当年一模一样的话,跟着回忆漾起的笑容渐渐僵在了脸上。
手中的珍珠手链在色泽与质感上都是极好的,确实是往生海上乘的蚌精内丹制成,本身就是一件宝贝。
可是,往生海冰封了八万年啊,白晔他早早做好了这珠链要向她求娶,到底是没来得及,八万年前将他困在结界中时他的眼神哀伤绝望,曾经他们相处了无数个日夜,想不到却连这么一番话都来不及说。
“兮扬!”
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打断了兮扬对过往的感伤,抬眼望去,只见常合站在几步之远的地方,还是她不久前见到她的那身装扮,大口喘着粗气,颇有几分狼狈。
“常合?”兮扬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打量,心头腾起不好的预感。
常合摆了摆手,一手指着天上西斜的日头,一手抚着胸口给自己顺气,也来不及多做解释,断断续续说道:“日落时分……往生海融化……白晔他……他要凭一己之力阻下往生海带来的灾劫!”
“什么?”兮扬从竹床上坐起来,她今日才去见过白晔,他明明好好的。
“来不及细说了,他打算拼着陨落的危险用毕数神力挡下往生海融化带给三界的劫难,日落时分往生海就会顷刻间融化,你若去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兮扬抬头看了眼抬眼,明明躺下的时候还在正顶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竟落去了西边,天宫永昼,可这昆仑山却是照常日升日落,若真如常合所言,去往生海只怕赶不及。
天边已经染上了金色的云霞,苍蓝的天映入她的瞳孔之中,银色印记隐隐浮现,恍惚间,似乎瞧见了那个一席月色长袍的青年。
与他的上一次见面不过半日之前,与他数万年如一日的过往还在眼前浮现,他说过要娶她也还没有娶,如今怎么可以不声不响就离去。
恢弘的银色神力瞬间将整个雍圣殿包裹了起来,光源之处,仿佛将空间撕裂了那般出现一道裂缝,墨色人影仓皇起身钻进了裂痕处,没了人影。
白晔,你若是这么死了,我会恨你的。
☆、汹涌灭世劫
往生海的上空干净得没有一片乌云,冰封的海面绵延数万里,整片海域平静得没有半点生气,森冷的气息侵透方圆千里,仿佛冰川世纪到临。
苍茫往生海上,浩渺天地间,白晔傲然立于虚空,一身月色衣裳,与天海同色。
冰面从往生海中央开始裂开,从最初裂开的一个角开始呈网状向四周蔓延皲裂,像被推倒的城墙,牵一发而动全身,由里及外,由上及下,海底暗流的汹涌咆哮,已然依稀可闻。
白晔伸手凝了一道神力,淡淡紫光的映照下,整只手掌都显得苍白。
不过半日前,他还亲手为她烹茶,也是最后一次了。
他笑了笑,神光笼罩全身,以极缓的速度向四周蔓延开去,紫色的灵光像流动的水纹,镜像中,他依稀看见了曾经的她,和自己。
曾经的他,在她下凡历劫修炼的十万年间为他守住三界,为她护住轮回之路。
曾经的他,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细心留意着她喜欢的一切,她的喜好,他甚至比她自己都清楚,她不好意思去小仙君那要的东西,他都会厚着脸皮去要过来变着法子送到她面前。
曾经的他,时不时便擅离职守假公济私到往生海溜一圈,有一段时日往生海的蚌精都不敢出来,锲而不舍寻了几千年才凑了二十颗珍珠,磨成一样大小,细细串作一串,寻思着找个合适的机会送给她。
曾经的他,眼睁睁看着她和众神祇一同为救苍生而陨落,上天入地寻她的灵魂,只要有一丝希望便奋不顾身,终究只是一次次失望。
所幸,他找到了,她回来了。
他隐瞒下地仙灵境发生的事,狠下心让她守人间道千年,不过都是为了今日,为了有足够强大的神力,替她护下苍生。
额间紫色印记泛出灵光,像刀刻的一般,带着一道重叠的浮光,他的背后同时现出了一个巨大的上神印记,与额间纹案一般无二,紫光流溢,古老庄严。
强大的神力不知是从那印记身上发出,还是从白晔身上发出,随着一声滔天巨响海面彻底裂开,海水翻涌而上,整片海域笼罩在紫色神光之内,汹涌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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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涌的海水像狂怒的巨兽,方圆数百里所到之处皆被淹没,三界九州江河逆流,山洪冲毁山体,湖泊两岸决堤,三界生灵颤栗,遥遥望着往生海上空业火般的彤云,由心底生出末日来临的恐惧感。
八万年前仙妖大战时天劫降下,毁天灭地之势比这更胜十倍,远古凶兽尽葬往生海,仙妖二界死伤无数,最后是兮扬上神领着一众神君以陨落为代价护下了残破的三界。
今日这场降临得没有丝毫预兆的灾劫,三千世界芸芸众生,漫天神佛,济济仙妖,所能做的,不过是翘首以盼,盼那位八万年前救世的主再拯救一次苍生。
四海的海底升起旋涡,靠着往生海最近的南海已经被席卷得天翻地覆,海底龙宫坍塌,龙王携阖族老幼奔走,海面上浮着的死鱼死虾不计其数。
九重天宫容纳了太多逃难而来的仙君,却并没有因为人多而热闹起来,天际威严的神力压得他们不敢高声说话,闭关的天帝天后没有动静,元胥负手立于凌霄殿前望着远处,常合静静站在他身后,静默不言。
妖界经历惨重伤亡后正在进行势力重组,老妖皇长子尚且年幼,被羽族魔君矢屿扶上君位挟持着,妖界各族颇为不满,近日一直争吵不休,今日却被往生海传来的震慑灵魂的咆哮声震慑住,望着天际火一般的红色,难得地休了争吵。
冥府素来幽暗,今日却比往日亮堂了些,府界上方悬着的月亮比以往都明上几分,自从扶婴帝君前来坐镇之后厉鬼再没敢作祟,今日不知怎的又怪叫起来,一声凄厉过一声,直叫得鬼差们头皮发麻。
在幽暗静寂处打坐修炼的扶婴突然睁开了眼睛,左手掐算了几下,面上露出担忧的神色,她临走时交代了常合和元胥无比将往生海附近的仙君们劝走,不知他们做好了没有。
白晔未曾告诉过她这么做的原因,她便也没有再追问,照着今日这动静,三界但凡不是脑子摔坏了的人都能猜出来。
“只愿,一切如你所愿。”
扶婴低低呢喃一句,闭上了眼睛,周围红光更甚,不消片刻神力笼罩冥界,将这来自往生海的不安平复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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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的彤云红得像业火烧灼那般,往生海的滔天海水倒映着红色,宛如咆哮的岩浆巨兽,原本冰封在海面上的尸骸早在海水的撕扯拍打中断裂粉碎,海底暗处沉寂了八万年的东西被翻上了海面,又被卷打下去。
海底深处传来呜鸣的声音,整个天地都被阴森诡谲的气息笼罩,可怖得仿佛下一刻就会被这海水淹没,三界不存。
天地之中,灾难面前,无论仙妖,皆卑微如蝼蚁。
或嘶喊逃命挣扎着逃离死亡,或静立无言将希望寄予救世之主。
天与海之间,白晔的身影渺小得如同沧海一粟,可从他身上发出的恢弘神力,确确然拂遍了三界。
往生海翻涌不息,波涛的怒吼声愈加强烈,卷起百丈高的海浪气势汹涌往岸边拍去,却只往陆地没过了二百里方圆,这将陆地变成汪洋的庞大气势,竟被二百里外横亘的不过千丈的高山阻挡。
瞧得见情势的仙君都清楚,往生海的滔天架势哪里是这千丈高的仙山所能阻挡的,皆是因为白晔神君在阻挡罢了。
随着神力的增强,往生海的湮灭天地的去势被压制了些,狂兽咆哮一般的声音带有不甘和绝望,渐渐小了几分,仙君们瞧着这动静不禁大喜,望向白晔的眼神更加尊崇。
白晔眼中的紫色印记变得极淡,连同身后图腾般的印记也变得极浅极浅,周身燃烧起紫色的火焰,呜鸣着似在哀泣。
古时司有神职的上神都有属于自己的印记,神力的颜色越淡越接近透明便越高深,而印记则相反,印记的颜色变得浅淡,便说明神力损耗过多,若是淡得连彰示身份的上神印记都消失了,那么离消散便也不远了。
他的脚开始变作透明,庞大恢弘的神息正在一点一点消失,咆哮的海面慢慢变平静,恍惚之中,似乎看见银色的流光划破了苍穹,在褪了色的彤云前留下一道白色的痕迹。
确认前方站着的人确然是兮扬而非幻觉的时候,他轻轻笑开,淡得如雪一般的长发虽衣袍一起被风吹动,他的生命此时脆弱得如风中的残烛一般。
“我以为我的神力会不足以平息此次劫难,想不到竟然正正好。”
“为什么?我们可以一起平息这场灾难为什么你要瞒着我自己扛下来!?”
白晔摇了摇头,苦笑道:“不可以的,万物皆有法则,这场灾难千年前就预示了会降临,要么三界被往生海淹没,要么牺牲一位神祇护下三界。兮扬,祖神虽然归于虚无了,但这三界发生的一切他都是知道的,远古凶兽复生一事仙妖二界损失惨重,妖界魔君所剩无几,但仙界还有我们这些上神在,三界是不平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