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岁了,才把已经在家呆成老姑娘的柳氏娶了进门。
柳氏逢年过节便会让人张罗在大宅正院祭拜方忠夫妇并方家祖先,王氏见了深恨,只她是二房娶的媳妇,要硬气只好回老宅去祭拜。如此渐成习俗,虽平日里方家都是住在大房的宅院里的,等到祭祖的时候,却要回村后另一边的方家二房的老宅里去焚香拜烛。
这会儿马氏听杨氏说要回到那个只三间房,还是土墙的宅子里住去,心里膈应得很,只要深究起来,这里确实不是自家的院子,两头开不得口,只好不说话了。
牛氏却道:“都说读书人精明,伯丰那人性子又阴沉,不爱说话,平日里都少从这头走动的,想是看不上咱们目不识丁的庄稼人。若等他真的发达了,结交了什么上官,到时候,嘿,不管娶的谁家女儿,恐怕咱们都落不着好。”
马氏心里烦闷,忙道:“这话怎么能这么说?翁爹既然兼祧两房,自然两房的家资都是归了翁爹的,至于往后两房分家要如何,自然也是翁爹说了算。旁人有什么道理来指手画脚的!”
牛氏笑道:“二嫂这话可不通了,那县官老爷可不就是什么都能管?到时候若有人告状去,人家官老爷判了说都是谁的那就都是谁的,你要不肯走,三班衙役自会请你走的。你说他们管不管得?”
马氏一皱眉:“你高兴个什么大劲儿?倒像是把老三过继了似的。”
牛氏一听这话就沉了脸:“是你说的话都不通,我才告诉你两句的,你又乱攀咬个什么,或者是二嫂你心里一直这么打算的吧!”
眼看两人越吵越大声,杨氏初时还幸灾乐祸,见场面有些失控了,生怕招了男人们注意自己也落不着好,才出生制止道:“好了!认真想个主意才是正经。”
马氏道:“我们能有什么主意!若是婆婆还在就好了,唉!”
柳氏去世后,王氏一家独大,几次以挪屋子为由,渐渐将方伯丰挤去了那处偏院,正要使法子让他读不得书,却不料自己下地看长工做活时被草丛里伏着的一条“狗屎堆”给咬了。这狗屎堆又叫五步蛇,最毒没有的,虽赶紧使人去找捕蛇人讨了蛇药来,到底来不及,死去的时候满身青黑,惨不忍睹。
村里还狠传了一阵柳氏报仇的说法,因王氏被蛇咬的地方就在一片柳树附近。若非这回意外,还真不知道方伯丰能不能熬到这会子。
这会儿听马氏又说起王氏来,牛氏就想起王氏去世时候的样子,不禁背上寒毛直竖。杨氏却道:“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咱们好好合计合计,未必就没有法子。”
马氏道:“法子自然多得是,只怕翁爹还心疼幺儿,咱们混出主意,倒落不着好!”
牛氏笑道:“二嫂子真是闭着眼睛出的主意。翁爹若是要给他做主,能到今天这样儿?且你看翁爹虽兼祧了大房,什么时候在这宅子里主持过祭礼?翁爹心里,咱们一家子就是二房的,这可再清楚没有的!”
杨氏听了这话,细想来,果然是越想越对,心里就又转起主意来。
一时天色渐暗,手里活计没那么赶,倒不用点灯费油的。几人又出去招呼自家男人孩子,一通闹哄哄的洗漱脱换,才都各自上床睡觉不提。
吹了灯,杨氏就同方有财道:“今儿可算了了桩大事。”、
方有财道:“我正想问你呢。那人你哪儿寻来的?一点嫁妆都没有,就这么乱七八糟地就进门了?”
杨氏哼一声:“一样换一样,要问人家要嫁妆,人家就得先问咱们要聘礼。甭管到时候人家是把聘礼都给陪送来了,还是自家留下多半,总之都回不来咱们手里了!如今这样不好?就花了五十文都没到,媳妇都娶进门了,有什么不好!”
方有财道:“好,怎么不好,我就说你怎么寻着这么不讲究的人。”
杨氏道:“什么讲不讲究,哪也得有那身份底子!这位,一听我说有个落脚的地方,立时就答应要嫁了。我也当是胡乱玩笑的,这回你也看见了,都直接送上门来了!你忘了上两年北边闹水灾,多少只求给口饭吃都卖身做奴才去了。我看这位也差不离。长嫂如母,这事儿还得我操心,既碰上了,就赶紧了结了,我也算完了一件事。”
方有财道:“说来说去还是你有本事。上回你说杀猪刘那事儿,我还真有些惊心,如今可好了,也省得他再惦记我们家。”
杨氏就想起方才几个女人在灶间说的事来,把几人的担心说了一回,又道:“我也想让雄子、阿当他们读书进学去,上回提了一次,翁爹也不说话。难道我们家的就只能种地,偏那头就能读书!”
方有财道:“读书可不少花费,再说了,之前不是都送去过私塾了,白瞎了几吊钱,哪个坐得住!要去就都得去,三家数数也好几个,爹可不就得琢磨琢磨。还有三房那里,上回就想送小妮子去读女儿书,那可更花费大了,一年得五六两银子。”
杨氏叹气:“人家马家屯的‘柴稞佬’,家里两百多亩良田,就呼奴唤婢,他老婆下地去看看,都有两个丫头给撑伞!咱们的地可比他家还多呢,怎么就连个娃儿上学都不让了。”
方有财嘿嘿笑道:“‘柴稞佬’还娶了两个小老婆呢……唉哟,唉哟,你松手!唉哟,我就说说,我就说说他!你拧我干啥!”
另外两房,也一样为今日这一场稀奇的“亲事”说了大半夜的话。
倒是新房里,这会儿悄无声息的。
薛灵素谨记着“有样学样”四个字,洗漱了,等方伯丰绷着脸让道:“你睡里床?”的时候,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便往靠墙一侧盘腿坐了。看方伯丰上床后躺下了,她才知道原来这里人晚上不是坐着打坐、也不是四处游荡、更不练功,却是这么躺平了闭上眼睛睡觉的!
她实在还不是很清楚“睡觉”这回事,更别说更加含义深刻些的“睡觉”了。
方伯丰躺下了,却浑身僵着。他独自一个人生活了七八年了,从小时候的孤单害怕,到后来的习惯淡然,如今忽然身边多了一个人,这床就挤了许多,连这屋子都挤了许多。好像是有些高兴的,可又不太习惯,“往后我都不能一个人睡觉了?”又有点怅然若失似的。
灵素只觉得什么都挺有意思的,她也学着样子闭上眼睛,原本想着一会儿再起来研究研究到底要怎么睡觉的事儿。可惜她如今的凡胎肉身,留不住许多外边施与的灵力,加上这日早起之后她哥眼看着她“有了着落”,也没有再给她输过灵力,又跟着忙前忙后兴奋了整一天,其实早该累了。闭上眼睛没多久,她便睡着了。这可是几千年来,她头一回尝着“睡着”的滋味。
方伯丰胡思乱想了半日,忽觉边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悄悄转头看去,清冷月光透窗进来,眼跟前就是一张睡颜。同她今日所有的言行一般,睡得极是认真专注心无旁骛。
方伯丰盯着灵素看了一会子,转回脸去看着帐顶,“我成亲了,我是有媳妇的人了。”这么想着想着,竟也睡了过去。
明明两个人都还有许多话想问想说的,只好等明天了吧。
第8章 茶食摊
第二天方伯丰要往学里去了,洗漱了水米不沾牙地就预备从另一边的门出去,临走前不放心,吩咐灵素道:“我不在家,她们若欺负你,你能忍则忍,不能忍便不要同她们在一处了。”
想了想,从一旁书桌下的抽屉里摸出一个布包来,从里头掏出一小串钱递给灵素道:“若是又误了饭点,就去村头的茶摊上吃碗面吧。记得给人钱。”
灵素打量着手里那一小串十个外圆内方的小铜片子,问道:“给人这个,她们就给我饭吃了?”
方伯丰耐心道:“是,也不是给谁都成的,得给做买卖的那些。”
灵素心说,这不就是灵石灵珠嘛,可是这小铜片子上头丁点灵力也无,居然也能拿来换东西,实在不可思议。
方伯丰见她拿着串钱颠来倒去的看,又好笑又有些心酸,刚待出门,又回转来道:“若是……若是有什么大事,你也可去学里寻我。我在镇上的官学里,就是你上回遇上宋大娘那个地方。走过去也得半个来时辰,到了那里,街上随便一问,都知道官学,就能寻着我了。”
灵素笑了:“你放心,我走路快极了,用不了半个时辰。你每天都要走那么长时间的路去读书?”
方伯丰点点头:“我们村里去的路还算好走,还有住在山坳里的呢,天不亮就得出门了。”
灵素问道:“那为什么不住在学里。”
方伯丰笑道:“镇上什么都贵,租房子吃饭,寻常交学里的费用、给先生送的束脩和年节礼,就不容易了,寻常人家哪里有那许多余钱。”
灵素扬扬手里的钱串子:“钱?就是这个么?”
方伯丰点头,又道:“我该走了。”
灵素嗯了一声,跟着他走到门口,看他出了院子,又回过头来看自己一回,才匆匆去了。她便回转了在屋里坐着,一时不知道做些什么好。
那边大院子里的人都不怎么待见自己,她虽不通人间事务,这点却还是知道的。只是她要在人间生活下去,总得学着怎么过日子才行。眼看着这里做人,日日要吃要睡要穿衣裳,少吃一顿就饿,少穿一件就冷,实在麻烦的紧。
说起来今儿早上还是她有生以来头一回知道“冷”这回事。从前跟着族里人一同去冰原狩猎妖兽,也没觉着冷过。这回只早上吹着点窗户缝里逼进来的凉风,就浑身一哆嗦。想想自己只身上这件衣裳,昨儿那喜服早还回去了,却不知这衣裳是不是也得拿那铜片子买。
她一门心思想着要学“做人”、“过日子”,虽那边不待见她,她也决定先过去看看再说。
到了那头,杨氏三妯娌刚起,有个昨儿没见着的老婆子正在烧水,杨氏拿个小锅在一旁炖粥,从另一边的蒸锅里拎出一把拳头大小的壶,往粥锅里倒进去淡黄色的热水,有股子药味。
好学的灵素开始问了:“大嫂子,这是什么东西?为啥要往粥里添这个?”
杨氏还没开口,一旁的马氏先说话了:“哟,不是挨家时都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么,怎么连个参汤都不知道了?这是翁爹早上喝的人参粥!”
灵素动动鼻子,道:“细闻闻还是有点参的味道,没多少年份的吧。”
马氏翻个白眼,心说这蓬泡子是装身份装上瘾了,还年份呢,谁家拿百年老参炖粥喝的?!一听就是个扯谎子成性的,心里越发看不上灵素。
杨氏随口道:“三十年还是五十年我们也不知道,只管炖汤熬粥罢了。”
灵素又道:“那我们吃什么?”
马氏道:“你怎么就知道个吃?!大早上的,什么活儿都没干呢,吃什么吃!”
灵素不解道:“那这粥不就是大早上吃的么。”
那三个都一噎,杨氏咳嗽一声道:“那怎么能一样?翁爹是上了年纪的长翁,要滋补身子的。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咱们自然都该敬着才好。咱们小辈,身子正强的时候,一早干些活出些力,再吃东西也香不是?!”
灵素道:“这还都按年岁来的啊?”
话刚问完,就听后头一个沉闷的声音道:“照你说该按什么来啊?”
杨氏妯娌几个都赶紧开声唤道:“翁爹早。”
灵素回头看到方赟正站在后头,看那样子是从后院里路过,灵素想起来方伯丰说的这一家子的复杂纠葛,自己叫翁爹好似不很合适,不开口又不太对,灵机一动道:“您老人家早!”
众人都是一愣滞,杨氏赶紧道:“粥已经好了,翁爹在哪儿用?”
方赟道:“嗯,先放堂屋桌上吧。”杨氏赶紧答应一声。
等方赟走远了,牛氏才埋怨灵素道:“你不会说话就少说话,什么按年岁来的,尊敬翁姑这样的事儿你爹娘都没教过你?!”
灵素老实地摇头:“没有,我们那儿都是看能耐说话。”
那妯娌三个张了嘴不知道怎么答她才好。
灵素又问要自己做什么活计,她们妯娌三个各人一摊事,都不乐意有人横插一脚,推来阻去半日,都说自己不要人帮手,灵素便说在边上跟着学也好,还是没人乐意带她。最后杨氏道:“你想学做活计,就外头看看去吧。村里人家做活的婆娘们多了,你要一天能学一件,也够了不得的了。我们这儿总共就三个人,能教你多少!”
灵素听这话有理,便不再缠着她们了。
那三个这才松了口气。
虽说如今是一日两顿饭的时候,孩子们早起却有喊饿的。马氏便通了一眼火,做了一大锅子疙瘩汤,连大带小都对付了一口。灵素还没出门呢,神识往那头一扫,撅起嘴巴:“又躲着我吃好吃的!”
她如今真成个凡胎了,昨儿下晌吃的晚饭,这溜溜一晚上过去了,是真饿啊。可那炭炉她也不会用,那边眼见着不带自己吃,想起方伯丰过了许多年这样的日子,心里替他难受。
想起方伯丰,她又想起怀里那十文钱来了。
有样学样地从东边的门里出去了,顺着村路往村头走去。这后山峪沿河依山,整个村落像个牛肚儿的形儿,两头住家少,中间蜿蜒着聚居了多半的人口。方家是后山峪的老姓,方忠当年发达了,选了处好地方盖的宅子,正在村子中间,往前后去都方便。灵素沿着路走了没多会儿,便见着了方伯丰说的“茶摊子”。
几张芦席平铺搭成的棚子,底下一辆卸了轮子的平板车靠着前后四根木棍支在地上,板车上头就是几个炉子,上头放着水壶煎锅蒸笼之属,挨着板车是一个砖砌的锅台,上头架着一口大锅,正冒热气。
白地上又有四五张四方木桌子,边上围放着板凳条凳,各自颜色迥异材质不一,也不知哪里凑来的。这会儿有两张桌都坐了人,各人跟前大陶碗的汤面,还有小笸箩里热腾腾的馒头蒸饼。边上还放着担子挑篓,想来是早起赶路的过路人。
这村头紧挨着官道,可以去左近两个镇上,听说一直走还能走到县城。不过寻常无事也没人跑那么远地方去。
灵素打量了片刻,又往那摊子跟前凑。一个头上包着蓝花头巾,收拾得极为利索的大娘抬头看见她,因笑道:“姑娘也是赶早的赶集的?要吃点什么?今儿的汤是大骨棒子熬的,要不来碗热汤面?还有馒头和糖包子,也有热粥。”
灵素眼睛直往那摊子上一溜锅笼里瞧,简直什么都想尝一尝。
边上一个帮手的小媳妇收了碗筷过来,看了灵素一眼,对那大娘笑道:“娘可说错了。什么赶早赶集的,这是方家昨儿新娶的媳妇!”
大娘立时“哟”了一声,停了手里的活儿看了灵素一眼,笑道:“昨儿刚成的亲?还是新娘子呢!这大早往哪儿去?”
灵素眨眨眼睛道:“我出来看看哪儿能吃饭。”
大娘乐了:“唉哟,哪儿能吃饭,这左近说起来,头一个就得算我这儿!新娘子不知道吧,从前伯丰娘就老带他来我这里吃早饭,村里念书都得打这头过。后来他出息了,去镇上念书了,才少见了。新娘子想吃点什么啊?”
灵素道:“那我先吃碗面吧。”面她好歹昨儿吃过一碗,还是知道的,想了想又把那一串钱给掏了出来,给大娘看道,“您看这钱够吗?”
大娘见她这般行事,倒是一愣,笑道:“新娘子,我们这里素面五个钱一碗,荤面八个钱一碗,你要素面要荤面?”
灵素道:“什么是素面什么是荤面?”
大娘道:“素面就是葱油菜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