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屋子这边宽敞点,就坐了她们三个人,还堆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边上立着个架子,上头都是各样料子。另一边就都是按排放的织机,只留了过道。
齐翠儿正要再问,灵素就把二牛的事情一说,陈月娘和绍娘子都笑起来。她们方才是听见齐翠儿那一通问的,陈月娘道:“翠儿如今想钱想疯魔了,什么东西都能想到利钱啊抵货啊买卖什么的,我们都被烦得够呛,你不要理她就好了。”又回头说齐翠儿,“我们这样知道你的,晓得你是想找挣钱的路子呢,不晓得还当你打听人什么呢!”
齐翠儿这回听明白了啐一口道:“原是个好吃懒做的败家玩意儿!我打听个什么!“陈月娘笑道:“这句一骂可更像那么回事儿了。”招得绍娘子也笑起来。
灵素替二牛鸣不平:“人家是扛大活儿的,好吃懒做可真说不上,就是花钱没什么节制。多的时候一天能挣四五百文,结果十来天没活儿就连饭钱都掏不出来了。”
齐翠儿冷笑一声:“戏文里那么些词儿都是替这样的人写的,‘想当日,肉堆满桌鱼满肚,谁曾料如今,缸里无米饿断肠。’这样的人就是天生捱苦的胚子!你还上赶着问去,要我说啊,趁早离远点儿,见着了都当不认识才好呢!就作呗造呗,脚下一个打滑,哭都没地方哭去!”
陈月娘怕灵素听了不快,忙道:“她这嘴寻常就没什么好听的,这回白打一回算盘,更把火气都撒人身上了。你休要理她。”
灵素不以为意,只叹道:“他们怎么就不能像你们这样,把日子越过越顺遂呢。老叫人看着拎着心似的。”
齐翠儿还不依不饶:“少操心吧!人家觉着自己的日子舒坦得很呢!刚不是还在你们饭庄子上吃饭了?过两日再把三凤楼裕祥阁德裕楼都吃个遍,精打细算都是没本事的人才过的日子!钱难倒是省出来的?会花才会赚呢!呸!”
这几句话众人都是听惯的,从前齐翠儿就老学,那原是闵子清口头常挂着的说法。这下更晓得她气从哪儿来了。
第290章 人生异同
绍娘子晓得齐翠儿这人不能劝的,这边说话大屋子里都听得挺明白,她不想再招齐翠儿说出什么好的来。便顺着方才灵素的话道:“这钱不能光算进的数,还有出的呢!花钱的地方总是多得出奇,有时候到一个月了回头一算,都不晓得那么些钱怎么花出去的!家里也没见添置什么东西,又没养娃儿,闹得总疑心自己掉钱了!”
她这话音刚落,对面干活的里头就有姑娘笑道:“东家这话再对没有了。从前我织细布的时候,大概是如今一半的工钱,那时候就觉着将将够花,想着要是能多挣哪怕一点,我都能存起些余钱来了。结果如今倒是翻了一倍,结果呢?照样净光净!
“我那天还同我娘说,等我做熟了,下半年没准还能多赚点。我娘就道,‘随便吧,反正你赚多赚少我们也没见过一个子儿’。说得我挺不好意思的,这个月我就给了她几百菜钱,竟也没觉着怎么不够花了。这钱难道是属皮筋的?真是想不通。”
边上一个小媳妇笑道:“有什么想不通的!多了多花,少了少花。又不是等着买米的钱,都是没要紧的花销。你一进那衣裳首饰的大连店,就出不来了。照着那花法,有多少够你造的!”
那姑娘大约同这媳妇挺熟,听了这话也不恼,反说起那店来道:“天下竟有这样地方!从前我就在水粉店买个胭脂绵,那里光胭脂有多少种颜色啊!不止颜色不一样,连香气都不一样!我表姐说了,一样的东西,比康宁府里头的得便宜两三成呢!简直买一样赚一样,可不是出不来了么!
“哎,我如今可得加把劲儿多做点活计,听说冬日里会有各样香珠子,挂在脖颈上就能出香气,还行气养颜的!我跟那店里的姑娘说好了,要是来了立马就先替我留两串。到时候若没钱付账可就丢人了……”
她这话一说,立时边上就有两个打听起这香珠的事情来。明明方才在说存不住钱的事儿,这下更往存不住的道上去了。
一大娘在边上挺乐呵:“我可算觉出老的好来了,省钱呐!”
边上一个老姐妹不给她面子:“得了吧,您那这个丸子那个汤的可也不少花钱。”
大娘义正辞严:“那能一样啊!我那是补身的!身子骨不好旁的再好有什么用!”
绍娘子忍不住乐,对灵素道:“你看你也别说那孩子了,瞧瞧咱们这里,都一个路数的!你说那个还情有可原。这一个是刚来县里,恐怕一开始花销是大的。得找地方落脚吧?来的时候顶多一套铺盖,或者连这个都没有也难说,这就都得置办。光这一个住,恐怕没几两银子就不成,当时若是不凑手,就得问人借,之后每个月匀些出去还上,这就是个长花销。
“再说你听说多的时候多少多少,那一个月能轮着几天这样的日子?还有咱们这里又不是康宁府,船也没那么些,何况还有好些都自带船工的,哪里日日都能寻着活计!男人家过日子又不精细,又爱呼朋唤友吃个酒,在这县里可不是在他们村里,一粒米都得要钱的,这么花下来,还能剩个什么!”
陈月娘也道:“我们当日分家的时候,就想着到时候要考试读书,最后还不定落脚在哪儿呢,田地还得请人看管,好佃户也不是那么容易寻的,就没要田地。后来可后悔了!真是一口饭一根菜都要花钱。上年那什么粮荒就不说了,就说下雪那几天,那菜贵的!幸好我们之前买了些芋头和萝卜,才对付了几日。黄芽菜都十个钱一斤!啧啧。”
绍娘子笑道:“粮荒之后多少人家都跑乡下买地去了,今年恐怕好点儿。”
陈月娘也是这个热闹里头的人,便道:“好什么!如今地零散了,佃户值钱了,算租子要绿豆要米,黄豆黑豆一概不要,只说是喂牲口的。那绿豆什么价儿黄豆什么价儿?更别说种菜了。我们也不能时时跑去盯着不是?总之都是一笔糊涂账,倒不如买来吃省心了!”
绍娘子乐道:“过日子可不就这样!哪有能省心的时候。你要省心了,就得费钱了,就这么简单。”
刚要再说,边上伸过一只小手来,绍娘子转脸一看,却是湖儿。
湖儿把那几块中间连了线的板子往绍娘子跟前一放道:“姨姨,这样就成了。”
绍娘子低头看了下,面上神色大变,忽然从旁边架子上扯下一块包袱皮把东西往里头一裹,一把抱起湖儿道:“走,咱们去你陶姨姨家说话去!”
她这里收着陶丽芬家的钥匙,就是为着如今人多了,有要紧事说起来不方便,陶丽芬家就隔了一道巷子,几脚路的事儿,便当。陶丽芬受绍娘子恩惠不少,更信得过这几个人,就索性把自家家门钥匙给了绍娘子一把。
一行人进了院子,绍娘子回身就把大门闩上了,往一边的棚屋里一坐,就要解那包袱。只是手指头发抖,试了两下都没解开,灵素看不过去了,一伸手替她解了。这回她走得急,手里又抱着个湖儿,就灵素抱着岭儿赶紧跟上去了,陈月娘和齐翠儿都没跟过来。
这会儿把那几块木板子木棍子又细细看了一遍,眼睛里头冒出泪花来,定了定神问湖儿道:“乖宝,你自己琢磨出来的?”
湖儿不太理解这姨姨是怎么了,扭头看了眼自自家娘亲,灵素笑道:“你告诉姨姨吧,姨姨没事儿。”
湖儿便道:“我看姨姨那里的线圈都是打横着那根多绕出一圈来,边上的布料也都是这样。那天晚上我睡梦里忽然想到,那为甚不用竖着的那根来绕呢。就想出来了这个样子的绕圈法子。”
看看绍娘子的面色,他有些不确定了,又轻声问道:“姨姨你为甚难过?这么着不对是么?”
绍娘子赶紧擦了擦眼角道:“不是,湖儿做得好极了,很对。姨姨是太、太高兴了,又有点难过……姨姨一个大人,还有好些大人想了很多法子,结果还不如你一个娃儿……”
湖儿赶紧用昨儿刚从燕先生和苗十八那里学来的话安慰绍娘子:“没事的姨姨,术业有专攻,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情,做自己擅长的就好了。”
得亏绍娘子是个大人,要是还小些,一听这话更得哭了。——合着我一个跟桑蚕丝织打了半辈子交道的人,搁你这刚学会说话没两年的娃儿跟前还算不得“专攻”……
灵素听了也噗嗤笑出声来,岭儿也不晓得听没听懂,不过既然大家都在乐,那她也挺给面子地咧着嘴呵呵乐。
绍娘子看得好笑,又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岭儿的小脸蛋,对灵素叹道:“你这都是什么福气!这样的娃偏落到你肚子里了!”
灵素还乐,又问她:“这主意成不成?可能不能用?娃儿只想着这大概的道理,怎么做成织机,手脚怎么弄,这些他可看不明白。”
湖儿看了自家娘一眼,没有则声。
绍娘子把那几块板往灵素跟前一推:“这模子都出来了,还要怎么明白?!”然后一脸“你根本不懂你儿子多厉害”的表情。
灵素只好接着乐。
绍娘子却镇定下来了,手指头在桌上敲啊敲的,最后对灵素道:“我打算把这东西做成织机,开个大织机坊。这里太小了,得另外寻地方。若是没有现成的,恐怕还得盖房子。这料子一出去,经纬线的道理人一看就明白,但是怎么做成织机可就难了。这里头的道道不是那么容易想明白的!
“算我厚个脸皮,咱们合伙,五五开你看行不行?到时候月娘她们要是还乐意跟着我做,就从那一半里头再算股。若是她们不愿意冒那个险,我就索性把如今这摊子买卖让给她们。照理说你这个东西自己做去,都是十成十的赚头。我实在没出什么力气,只是若我占太少了,大事小情都得寻你拿主意,只怕你也烦……”
灵素发愣,心说这都怎么了,为什么这么些人爱找我们家合伙做买卖,我们也没惹你们啊……
换个人绍娘子只怕要疑心她不乐意了,灵素她是晓得的,这多半是没反应过来的意思,再想想她同陶丽芬和刘玉兰合伙做买卖的样子,也不给她推拒的机会,直截了当道:“咱们合伙,你们就出这个东西就足够了,别的什么寻地方招人找木工行做机子的事儿我都干熟的,自有我来。等开起来了,这进原料和出货的事儿也都在我身上。银钱也不消你出,只管往后等着拿红利,不叫你烦心。
“还一个,我晓得你觉着这不过是孩子玩闹的事情。可事儿在我们生意上不能这么论,这东西值多少银子我现在不敢打包票但肯定少不了。我没那么些钱一下子买断了这东西去,更不能说白拿了。这世上道理都是连着的,贪了你们这么大好处,我还怕自己夭寿呢!你也别推拒了。往后若是有心,再叫娃儿琢磨琢磨旁的,或者来织行里看看机子,看有什么能改的。那就是神仙保佑了!成不成?就给一句话吧!”
灵素看看那俩相互掐着衣袖闹着玩的家伙,没入魂呢就先给指了一大宗神银的所在,这会儿出来了,更能耐了,才几岁,居然要替家里赚这么大一宗产业来。或者自己想错了?根本不是什么阵灵和灵物投的胎,大概是财神同食神来的!
跟绍娘子谈买卖没什么好谈的,尤其是灵素,留给她的就一件事儿:“成不成?!”
最后自然只好“成”了吗,前后路子都叫人堵死了嘛。
回家的路上,湖儿还跟灵素说:“娘,我刚又想到了一个绕线的法子,可以直接织出花来,我……”
灵素一把拦住他道:“住,住!乖,咱们慢慢来吧。这一个机子做出来就费劲得很了。这样,等往后你们那料子有旁人家仿出来了,你再给你绍姨姨想旁的法子去。不要一下子说太多,你姨姨忙不过来,还累坏了木工行的师父们,看花了绸缎庄掌柜们的眼睛,累人不是?这地方,事情都得一步步来,不能太快。”
岭儿反驳道:“爹爹说要快!不快天冷了,大家没饭七,挨饿!”
灵素只好转头跟这个说理:“你爹爹说的那是田里的事儿,那个不一样。耽误一回就是一年半载的,天时什么时候变化又不知道,所以得加紧的意思。同这个织布的不是一回事儿,知道不?”
这么复杂,哪里能听明白了。反正就是不一样呗,岭儿回头对哥哥道:“哥哥要慢点,我得快!”
灵素抚额,这俩根子里的灵性是厉害,可到底是小孩子,不该明白的倍儿明白,该明白的又说不通,只好叹气:“行行行,你快,你快!”
第291章 县丞之位
灵素见方伯丰这阵子忙得很,用苗十八的话来说,那是忙得“连上吊的功夫都没有”了,便没有把湖儿这回事儿告诉他。反正绍娘子还得找人做机子去,湖儿那个不过一个样子,到底该什么尺寸都得细思量过的,哪有她说的那样“一点力气也不用出”?
只不过灵素也看出来了,往后湖儿在这上头也准定清闲不了,索性这样也好,至少有个地方可以一直叫他往出折腾东西。且方伯丰说过,这真正对人都有益的东西,就是一块地上能出更多粮食、一样功夫能织出更多布匹这样的的事儿,湖儿这做法也算“庶几近之”了,故此不拦着他。
许是天照应德源城,这水没两天就退了,接下来几日都云层挺厚,虽没有再下雨,也见不着大太阳。那些刚打水里露出来的禾苗算是逃过了一劫。
衙门里也总算能松口气了,知县大人又召集底下人手商议几件民生要事。一个是新建义仓,想在县里几处高地上建些粮仓,号召商贾富户们捐米粮,这选址和义仓的数量大小得好生商量商量;再一个是要清查一下官有的山地,有合种树的都尽量种起来,不消什么好树种,只要长得快好出柴炭的,另外还要多多地种上榆树;第三个却是这回双羊镇那边下来大山水,冲出了一块泥煤地来,德源县从前没有这个东西的,都是别处运来,如今这个又该如何,也得商议。
等这些事儿都商议够了,众人一散,老司长留了下来,却是要说辞去的事儿。
知县大人领着他到了自己后衙的书房里,先叫人给他上了茶,自己进去里头换了身衣裳出来。
开口先是一句:“你这是挺放心我啊。”
老司长只好苦笑。他这大半辈子,上官也伺候走了多少个,就没遇见过这样的。也不讲究个上下语气,那话也一句句的刁钻,叫人没法接。
知县大人鼻子里哼一声:“你就不再多等两年了?如今这天到底怎么变可还说不好呐!到时候万一农务这块立不起来,全县人都挨饿,你也忍心?”
老司长只好笑:“那不能,那不会的。”
知县大人又看了一回老司长新递上来的文书,里头真是把县里事务交代得十分清楚了,又另附了一本册子,那里头不止是农务司的事情,连这德源县各镇村里的乡绅耆老的细事干系都记录靡遗。——这样的东西,若非真的信实了他,怎肯轻易拿出来,这里头可不少旁人地盘上的事儿,还有许多人家不想叫人知道的呢。
略略一翻,知县大人也收了玩笑:“天下官吏若都你这个做法,世上大约也可太平了……”
老司长笑道:“大人谬赞,不敢当。”
知县大人又把后面半句说了:“不过那样也没什么人会想不开求官做就是了。”
老司长只好又苦笑。
知县大人取了笔往文书上写了几笔,嘴里道:“好了,好了,我准了你就是。只是这之后你如何打算?真的要往山上去?